“小姑娘,你且随我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听君点了点头,正依言过去,秋亦倒也理所当然迈了几步,怎料方简抬手一立,挡住他:

“诶,这和姑娘家说的事儿,你来听什么。”

秋亦闻之眉毛就打起结来,心自不悦:“师父也是姑娘么?”

方简打着哈哈笑道:“那不一样,不一样。”

分明看见方简这是要和听君交代事情,白涉风机灵地往上一凑,笑道:“师兄不能听,我总是能听的吧。”

“随你随你。”方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将听君拉到那墙下,悄悄地道:“丫头,我这徒弟性子不好,你也知道,往后我不在他身边儿,就劳烦你多给看着他些。他不喜那秋家人,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可得多劝着他些。”

这话说得,倒有些让她犯难。

——他对我而言,是主子,我的话他不一定会听。

“诶,我教你。”方简笑吟吟地颔首,“这娃娃有个死穴,他啊最敬重他娘亲了,往后若是欺负你,若是不听你的话,你只管拿他娘出来念上几句,他准什么都应了。”

听君讷讷一呆,那边立着的白涉风虽看不懂她比划,可一听方简言语,也点头应和:

“对对,我师兄最怕他娘了。小时候每次他若是拿话堵我,我就提他娘,回回都能让他道歉。这招百试百灵,你放心。”他拍胸脯信誓旦旦。

听君有些汗颜地笑了笑,勉强点了一下头。

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在车边等着的秋亦,他双手环胸,虽是侧着脸,目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瞥,似乎有点不安,那模样看得她也禁不住觉得好笑。

待这边方简唠叨完毕,听君才悠悠走到他跟前。

秋亦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方低低道:“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

听君正准备抬手,却见方简在他身后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她只得讪讪一笑。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者冷冷一哼,自然不信:“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拿话来搪塞我了?”话虽如此说,他也没再问下去,伸手托了她上马车,自己也随之掀了布幔进去。

“公子坐稳了啊!”

那车夫高声唤道,当下便挥了马鞭,车轮滚滚而动,马车飞快朝城门口驶去。

此次赶路不急,三日之后才抵达常德,城里的花灯尚未撤掉,马车行于街上,听君掀开帘子,就看得头顶挂着的一长串大红灯笼。想上元那日,这武陵应当也是十分热闹的。

眼下正值申时二刻,天气不好也不坏,明月山庄大门前,朱管家不住搓着手,走来走去,时不时便往前头小路上看上两眼。

昨儿就收到书信,说三少爷今日就将回府,早上无人通报,午间吃了饭,他就焦急地在门口候着,这会子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却还没瞧得人影。

朱管家摇了摇头,随即吩咐底下仆从:“我先回账房了,一会儿三少爷的车马要是到了,你们速速来告知于我。”

门边两个家仆正点头应着,忽而就听前方传来马蹄声响,那仆人忙道:“总管,好像是三少爷回来了。”

朱管家一个回旋转身,虚着眼睛朝那林中一望,果见一辆青色幔帐的马车朝此处驶来,他抚掌喜道:“是三少爷,一定是三少爷!”

白马在石灯柱前被车夫勒住,马车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朱管家领着仆役快步上前,瞧得那帐子被人撩开,他赶紧施礼道:

“少爷舟车劳顿,老仆已备好热水,您可好生歇息歇息。”

下了车,秋亦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亦无别的什么吩咐。

这回江南之行,一去便是整整一个月,之间也没见他捎来书信,打发人去临安那边问,又说那边府上的张管家已有数日不见人影。朱管家日夜担心不已,他把此事上报给秋夫人,不想对方却不以为意。

思及他们二人惯来不和,夫人想来不会搭理,而老爷又神志不清,朱管家本都打算派人去江南搜寻,怎料这时候却收到他要回府的消息。

带去的车夫和马车都已换过了,那随行小厮也不见踪迹,朱管家心头暗忖,这次前去江南,秋亦定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不过瞧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正准备迎着秋亦回房,那马车内却又走出一个人来。

他还没转身去看,就听秋亦轻声道:

“早间雾气浓重,车沿上滑的很,你自己看着点。”

朱管家听之眉毛一竖,神色紧张地往那车内一瞧,但见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小心翼翼探出头,他定睛看了半晌,才讷讷道:

“这是……这是云姑娘?”

身侧,秋亦睇了他一眼:“怎么?很奇怪?”

“不不不,不奇怪不奇怪。”朱管家忙笑着应答,当即就明白了个十之八/九,“云姑娘那可是少爷的贴身丫头,怎会奇怪呢。”说完扭过头便对着听君道:“姑娘这一路服侍少爷也辛苦了,待会儿我让下人送些果点茶水过去。”

听君脚才刚落地,听着便是一愣。

这朱管家素日抠门可是出了名的,怎么如今大方起来了。

秋亦只随意点了点头,倒也未曾在意这些,想了想,又道:“老爷身子如何?”

“啊哟,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姜御医还大老远的跑来瞧了,给换了一副药吃,不过我瞧着没见好。”朱管家领着他一面往庄子里走,一面环顾四周,神色有些紧张,但见附近并无外人,才压低了声儿。

“三少爷……这二小姐和四公子回来了。”

“哦?”他脚步微滞了一瞬,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几时回来的?”

朱管家道:“也就前几日。因上次老爷病发,那大夫说估计不行了,也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儿了,想必他们俩便是为此而来的。”

“嚯?”秋亦冷冷勾了一下嘴角,“这不挺有孝心的么。”

“嗨,他们的心思您还不知道呢?”朱管家将手一拍,急道,“二小姐看着都要嫁人了,巴巴儿的把那婚事拖了又拖,也不就是等老爷那份家产么?四少爷就更不用提了,他啊,比谁都眼红秋家的家业。”见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朱管家斟酌了一番:

“三少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次回来可得小心些。”

秋亦哼了一声:“你还怕他们会杀了我不成。”

“诶,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老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谄笑着凑上前来,“不过,总得提防着点不是?”

“倒也是。”秋亦垂下眼睑,自顾沉吟思索。

“我会留心的。”

朱管家闻得他这句话,也算是宽了心,遂又说了些别的庄内琐事。

听君就在身后默默跟着,将方才他二人所言之话尽数听入耳。想自己进庄时间也不久,秋家的二小姐和四少爷连面都没见过,得知他们回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秋亦这么个恩怨分明的人,只怕也是等这机会许久了,往后说不准庄子里还会掀起什么风浪……

回了院子,这外头的花圃还是老样子,不过恰逢初春,好些花儿都开始抽芽冒朵儿了,比起一个月前更显得生机勃勃。

秋亦刚进屋,金钗就颇为勤快的上来交代他离开这段时日院内的些许琐事,一说这个把月来园中情况如何如何,又说底下丫头这个懒散那个没用。虽口气只如寻常叙事一般,但措辞表达,样样都听得是将自己的辛苦劳累凸显而出。

秋亦只坐在桌边喝茶,时不时翻几页书,等她哒哒哒一席话掉豆子似得撒完后,才漫不经心道:

“说完了吗?”

金钗表情一僵,气势一下子短了半截:“说、说完了。”

“说完了还不走?”

瞧他这脾气分毫没变,端得是自己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见他动容,金钗抿着唇,心知不能自讨没趣,遂愤愤不甘地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因见他似乎心情不佳,加之金钗也走了,还留在屋内难免有些唐突,听君忙忙施礼,正要跟着出去,不料却听他突然出声:

“……听君。”

大约是因为不常叫她的名字,连秋亦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

看她仍是眼底怯然,惴惴的侧过身往这边瞧。秋亦心里微微一软,只轻轻道:“我又没让你走,你跟着去作甚么?”

听君这才缓下视线,朝他嫣然笑了笑。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下她,秋亦沉默了片刻,门外扫地的丫头忽然匆匆探了身子进来,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三少爷,夫人叫您晚上去前厅用饭呢,二小姐和四少爷都在。朱管家叮嘱我们侍候您先沐浴更衣。”

“热水在哪儿?”

小丫头忙道:“就在里屋搁着的,干净衫子也是备好了的。”说着就要走进来。

秋亦抬手摆了摆:“知道了,下去吧,不用你伺候。”

那丫头有意无意瞥了听君一眼,才欠身道:“是。”

举目朝里间插屏之后看去,屏风上果然映着滚滚热气,秋亦站起身,回头朝听君道:“你跟着过来。”

她微微吃惊,忙左右四顾,旁边一个人也没有,这话当真是在叫她?

听君登时一凛,感到心跳砰砰加快,双腿却重如千斤之石,寸步难移。

见她还在原地呆着出神,秋亦不耐烦道:“你还发什么愣。”

她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只好艰难地一步步尾随其后。

从屏风绕过,屋里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热水里的湿气打在脸上,光是瞧着耳垂就烫得灼手。听君忙移开视线,正侧身时,秋亦已将外袍褪了下来,她手上微颤,却还是上前把这袍子接过来抱在怀中,刚迟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耳边就听他道:

“上回在紫薇山时,领子上好像被划了一道,你仔细找找位置。”

她脑中嗡嗡而想,这话不甚明白,只抱着那衫子,愣愣盯着他看。

“……作甚么?”秋亦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

“昔时的衣裳补得,我就补不得?”

听君如梦初醒,忙飞快摇着头,脸颊仍是潮红一片,心里只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稍稍喘了气儿,就掀开他这衫子欲找那破口之处,不想秋亦忽的将她手腕一扣,低低道:

“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听君骤然紧绷神经,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

——兴许是水气太热……我大约……不太适应。

秋亦静静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是么?”

听他这口气,信占三分不信占七分,她心里慌乱,只深深低着头,饶的这般似乎也能感觉得到秋亦还望着自己。

听君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发觉他捏着手腕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许,正偷偷想瞄他一眼,目光刚一抬,就见得秋亦缓缓俯下身来,声音淡淡的:

“你方才莫不是……”

——不是、不是!

她猛地一阵摇头,秋亦冷冷地哼了一句:

“我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摇头?”

听君哑然无话,背靠着墙,垂眸盯着怀里的衣裳,不敢再动。

见状,秋亦缓缓松开她,轻叹了一声:“倒也是,对你而言,我这么做却有些不妥当。”

她犹自不解地抬起头来,不知其意。

“没什么。”秋亦神色如常,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我只是在想,你一个姑娘家,随我外出数日,旁人会否会嚼你的舌根。”

听君瞧着他背脊,明知对方看不见,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

——我只是你的一个丫头,旁人又怎么会嚼我的舌根呢……

“说起来。”他口气一转,竟笑道,“我倒是有几分收你入房的心思。”

她呼吸凝固,双目仍旧盯着他背影,神色凄然。

耳边蓦地想起那日夜里,他的那半句话。

——“说笑的。”

半晌,听得秋亦有些自说自话地笑笑:“不过,依你这性子,多半是不肯的。当我没说罢了。”

听君眼睑一低,心里渐渐归于平静。

其实他和昔时也有共同之处……

亦不知哪句话为真,那句话为假了。

时候尚早,听君先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整理。

屋内空无一人,想来秀儿还在忙活计,尽管出门这么久,她的床铺仍是整齐干净,大约平日里秀儿也在帮忙打理。

左右闲着,听君遂拿了针线替秋亦缝补。

衣领偏下的位置的确是有一条小口子,破口不大,补起来并不费事,但她却犹犹豫豫了好久才下针。

补着补着,脑子里尽想着他适才所说的话,细线挑了几次,比对半日,总觉得不妥。

这么来来回回,鼓捣了快有半个时辰,听君烦恼地放下绣花针,头疼地摁着眉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些话,自己总会瞎想。

明明对她没有意思,又何必要拿这样的话来让她多心呢。

正趴在桌上闭目沉思,那外头忽听得有人叩门,听君忙起身回头。

门外,花开双手环胸倚着门看她,冷冰冰道:“回来啦。”

听君朝她欠了欠身,抬手请她进屋。

“不用了。”花开爱答不理地往外走,“夫人让你去一趟,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

夫人?

她心里蓦地一沉,眼看花开迈着步子就走了,她亦不敢再耽搁,随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晚间,秋夫人果真派人前来传饭,这会子秋家人总算是要聚齐了,想来一会儿那饭桌上还有一场恶斗,秋亦便先在屋内多喝了几杯茶水,方自院中出来。

一别数载,那秋月秋恒两姐弟长得什么模样他早已记不清了,只在脑中按着秋老爷和秋夫人的形貌大致勾勒。

正从垂花门出来,还没走到大厅,那前头就见一人大步流星朝这边而行,此人身长七尺,眉粗眼大,形容怪异,穿着一件百花袍,团花锦簇,好不惹眼。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容貌三分相秋莫,还有七分不知像谁。

秋亦暗自沉吟,这人只怕就是秋恒了。

举步刚要上前去,不料那穿堂此刻也有人低着头款步步出,和秋恒撞了个正着,那秋恒纹丝不动,只那另一人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勉强抵着墙才没摔下去。

“混账东西,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撞!”秋恒定了定神,仔细一看,那对面的竟是个丫头,他不禁火冒三丈,上前就一把抓着她领子提到眼底来瞧,打量了少顷,脑子里却没什么印象。

“还是个生面孔,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

旁边有站着的仆从小声回答:“好像是三少爷房里的。”

这一谈及秋亦的名字,他脸立马变了色,只阴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也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