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个且先不提。”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定然要拒绝,昔时不着痕迹地那话岔开,“上回我怎么听秋亦说起,你在他身边伺候是有意为之,当真有这事么?”

听君迟疑了一瞬,才默然点头。

“你……你真下毒去害他?”

不等她答话,昔时就叹了一声:“你也太笨了,都说吃过一次亏,便不会在同一地方栽跟头。他小时候病过一场,对饮食仔细的很,你要杀他,也该想想别的法子。就比如说……他酒量不好,把他灌醉之后,一刀子捅上心窝去,保准必死无疑。”

听君听得哭笑不得:“我没有下毒……害他。”

“噢。”他扬了扬眉,也没在意,“我就知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不过……他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静了几日,她情绪稳定了不少,再想起秋亦来,虽有几分纠紧,可也到底没那么难过了。

昔时随口问:“怎么?”

“……他说的不错……我本来……就是夫人派来……在他身边监视的……”

昔时惊讶了一瞬,抿着唇未言一语,只听她一字一词,慢慢道:

“公子身边的……所有丫头,都是夫人安排的……只是……他戒心太重,旁人皆近不得身。”

听罢,昔时就不自然地笑了笑:“她还挺有先见之明,让你来。”

闻言,听君便脸上一红,低头没再说话。

“那你有害过他么?”

她轻摇头:“……夫人只让我将他每日的行踪记下来……没吩咐我做别的什么。”

“嗯,这不就对了。”他展颜笑道,“你没害过他,还担心内疚作甚么?又没做亏心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知道下毒一事是否是夫人所为,她把他所有的事皆一五一十告诉旁人,就算非她所害那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啊。”昔时望向窗外一树的梨花,想起一件事来。

“秋亦他那个爹,昨儿好像没了。”

融暖的春风乍然而起,吹在她脸上,隐隐有几分料峭。

明月山庄,东面偏院之内。

两个仆役把秋家老爷的尸身从床上小心移至门板上,继而往灵堂那边而行,后边儿跟着的秋月和秋恒二人哭得都快喘不过气来,那模样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会为其孝心感动一番。

秋亦冷眼望着秋莫尸体被抬远,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朱管家迈着步子小跑而来,对秋月秋恒二人施礼之后,方向秋亦拱手道:

“三少爷,夫人似乎是伤心过度,眼下还在屋里躺着,大夫说是体虚劳神所致,要好好静养。老爷的后事……可得麻烦三少爷您多留留心。”

这话才一出口,秋恒就抢上前来:“让他留心?我和二姐就不是秋家的人了是不是?”

“诶,四少爷。”朱管家一脸无奈表情,“这是夫人交代的,老奴只是传个话,您若是有意见,大可去寻夫人问问。”

“说得谁不敢似得!”他脾气一上来,哪里还见得脸上有眼泪,转个身便要往前走,秋月瞪着眼忙拉他回来,小声喝道:

“你什么脑子?都说了娘身子不适,你现在冲上去作死么?”

秋恒咬咬牙,只得忍气吞声不说话。

一见这俩人安分下来,朱管家才又腆着脸对秋亦笑道:

“那个……三少爷您看,这接下来……”

“该什么礼做什么事,你看着办就行了。”他说得简短。

“呃,这……”难得夫人放下手来让他做些事,怎想他却极其不放在心上,朱管家皱着眉,提醒道,“这底下已经派人去江陵那边报丧了,明儿就有人前来祭奠,少爷可别忘了要亲自迎接啊。”

“知道了。”他甚是不耐地摆了摆手,竟侧过身,“我回去了。”

“诶?少爷……”

朱管家唤他不住,眼见他果真径自往回走,心里也是无奈得很。

时近傍晚,院子里漆黑一片,屋中还亮着灯,秋亦几步走进去在桌前坐下,信手端了一杯茶水来喝。

刚一入口,便嗅得一阵花香,他素来不喜花茶,早有吩咐过不能在茶水里放花,正放下茶杯要叫人进来,脑中忽而闪出一些零碎片段。

似乎许久以前,也有人是因一杯花茶,受了他的责骂。

垂眸看了一眼那茶水,水中散发着茉莉清香。他伸手摁了摁眉心,不再去想,只拿了一本书无聊翻开。

那是前北朝秦少游的词集,他是前段时间就命人买了来,却一直未有机会细读。今日心神不宁,正巧可看一看打发时间。也不知隔了几时,身边的灯烛又多了一盏,一旁竟有人拿了剪子在剪烛花。

兴许是瞧得入神,自己居然没注意到有人进门,秋亦仰头去瞧,那桌边站着个丫头,生的干干净净的,年纪却尚小,因见他望过来,也笑吟吟地面向他。

秋亦不由眉头紧皱,扔了书便道:“谁让你来的?出去。”

那丫头连忙收回手,战战兢兢立在一边儿行礼道:

“三少爷,是朱管家让我来伺候您的,他说您旁边少个服侍的,近来又不太平,我得看着您入睡才行。”

心里暗骂这个老头子多管闲事,秋亦语气未变仍旧冷声道:“出去,我不用人伺候。”

不想那丫头倒是胆大,不仅没走还一本正经道:

“不行啊三少爷,前些天还有人在您茶水里头下毒呢,朱管家命我往后要仔细着您的饮食,怎敢留您一个人在屋呢。”

秋亦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废话,你走不走?!”

这丫头偏偏还杠上了:“为了少爷的安危,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走!”

秋亦听得发笑:“还真道我不会动手是不是?”

那丫头微微一怔,眼见他站起身来,心里徒然惊住,还没来得及辩解,秋亦就一手拎着她,利利索索地往门外一丢,随即砰地一声关上门。

“三少爷!”

这一摔虽然不重,可还是把这丫头吓得不轻,她站在门口来来回回焦急地走,正在这时旁边回廊走来一人,等看清他模样,她如见救星。

“朱、朱总管。”

前方屋门紧闭,纱窗上正映着一人身形,猜都不用猜,便知晓出了什么事。朱管家站定脚,正含笑着要说话,那灯光却倏地灭了。

“少……少爷。”

他汗颜地出声唤道:“这云姑娘不在,您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行呢。”

半晌没人答话。

“三少爷?”也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的,朱管家为难地挠着头,旁边的小丫头委委屈屈地看他。

“总管,我现在怎么办?”

“没事没事,不着急的。”他皱眉苦思,忽的灵机一动,小声叮嘱道,“你回去,明早再来,便像这样……”

后面声音太小,秋亦听不清,但也没刻意去听,虽是眼下毫无睡意,可也不愿再点灯起来。故而匆匆褪了外袍将上床躺下,他正伸手捏了被衾一角,耳畔闻得清脆地声响,似有什么掉落在地。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低头往下看,脚边一支玉簪静静躺着,样式有几分眼熟。

秋亦俯身拾了在手,温润的触感倒像极了那人的性子,这支簪……不是在紫薇山时就遗失了么?

他想起那日夜里在湖边见得她固执地寻找,河风冰冷,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算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她冒这个险。

秋亦在床边坐下,摸着那玉簪簪身。说来虽是他出钱买的,可当时也确未仔细看过,不过只是随手拿了一支罢了……

如是一想,自己那时也是没有认真待她。

现下,她跟着昔时,大约会比跟着他要好得多吧。

他兀自坐了良久良久,直到月上中天,听灵堂里传来凄凄啼哭方回了神,掩被睡了。

一夜无眠。

明月如钩,凉似秋水。

喝了药,听君就伏在桌上,面前摆了本书,昔时于她旁边坐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

她咽喉如今能出声了,但因常年没有说话,吐字不清不楚,偶尔一句话里半句都得用手比划才能表达。昔时着实看不下去,正好闲的无聊,也就耐着性子教。

好些时候听她那口音奇怪,忍不住就想笑。

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听君不免窘迫道:“……有那么好笑么?”

“噗——还好还好。”他憋笑憋得辛苦,指着那字儿强自忍耐,“你别在意我,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登时也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

“今天就不念了罢?”

“都行,你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他回身招呼门边的小丫头去打热水,自己却仍死皮赖脸坐在椅子上,挪也不见挪一下。

听君又不好意思赶他走,可找不到事情做,不知与他能说什么,两相对望,静默无言,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这星星还挺多。”昔时抬头望了一眼,笑道,“明日带也你出门走走吧?大夫说你该多走动走动。”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此番他帮忙良多,听君犹觉过意不去。

“有什么麻烦的,我也是个闲人。”他这话倒是不假,听君听着也就安心了几分。

“那你早些睡,明早我再来看你。”

“……好。”

推了门出去,神清气爽,连走路都轻快得很。昔时哼着曲儿往自己房里去,路上还不忘对那端水来的小丫头甜甜一笑,后者身上一抖,瞧得一阵恶寒。

次晨,天刚放亮,秋亦就被窸窸窣窣地动静吵醒,他捏了捏眉心,正翻过身,面前一个丫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三少爷你醒啦?”

他蓦地愣住,随即坐起来,沉声道:

“你如何进来的?不是说了不要你伺候的么?”

那丫头没回他这话,反而殷勤地把备好的巾帕拧干,递了过去:“少爷先梳洗,一会儿我再去厨房拿早膳来,朱总管说今儿外面会来人祭奠老爷,您得早些出……”

她话音未落,秋亦就将床头的铜盆掀翻在地,脸上毫无表情。

“滚。”

第37章 【除却巫山】

那丫头吓得不轻,正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反应过来,未及多想对着秋亦就“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微微低垂,一言未语。

秋亦看得一怔,刚要出言喝她,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又咽了回去。

等了良久没见吱声,那丫头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眼里泪光闪闪。

“三、三少爷,是不是我哪里伺候的不好?您……”

一听她开口说话,秋亦眼神登时冷了下来,嘴中哼了一声,笑问道:

“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我、我……”她支支吾吾了几句,“没什么人教,教什么?您这话,我听不懂……”

“我房里从来不要人伺候。”似也不愿听她废话,秋亦披了外衫,站起身。

“这回放过你,如若你再不知好歹跑过来,我就把你这双腿废了,省得你管不住它!”

头顶上一股寒意凌人,丫头浑身不由哆嗦,忙颤声道:“是,奴婢再也、再也不敢了。”

秋亦看得心烦:“还不滚?”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一面施礼一面往外走。

窗外天色阴暗,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灵堂立了之后,陆陆续续便有远方亲友前来祭奠看望,随后请了盘云教的道士做法超度,此后就是长达四十九日的烧七。

这一切事务都是由朱管家张罗,秋亦主持的,秋家夫人自打老爷逝世后便一病不起,只偶尔去灵堂前哭上一阵。

起初秋亦只以为她是故作玄虚,想引他放松戒备,但慢慢观察却发现并非如此。

秋夫人虽满腹心机,可对秋莫当真是一片痴心,短短半月来,整个人已消瘦如柴,面无神采,甚至望着秋亦的时候,那眼底里还带着几分酸涩。

有时候静下心来,他也常常思索。

自己回到秋家,不过就想拿回那份家产,在娘坟头上烧了,至于这山庄,这些铺子田地,对他来讲又有什么重要的。

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人和事,本就跟他无关,又何必多费那些心思去算计。

说来,他也是个懒散的人。

头七的佛事才做完,朱管家在那堂内正指使着仆役摆放贡品,回头见得秋亦立在那棺椁一旁,脸上略有几分憔悴。他以为是他念及父亲去世伤心劳累所致,不由心生感慨,遂上前劝道:

“少爷,时候也不早了,您且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

秋亦揉着太阳穴,眉头微皱。

“也好。”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胸口发慌,早上越睡越沉,若不是旁人唤他,只怕他还不会轻易苏醒。按理说他对秋莫毫无感情,倒不会对他之死有所触动,怎么莫名起了这些状况。

他犹自疑虑地返回卧房,熄了灯,头刚挨着枕头,一股睡意又汹涌袭来。

秋亦缓缓合上双目,隔了许久,忽的睁开眼,他盯着外头月色看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并没什么动静。

头七后一晚,明月山庄灵堂之内尚亮着灯烛,微风吹得白布帘一阵阵翻卷。今日恰逢秋亦守灵,四下里悄然寂静,杳无声息。

垂下的帐幔被月光打着的影子在地上徒然拉长,木柱之后,有人远远地往这边瞧了一眼,继而又偷偷离开。

秋亦的院子里此刻也是万籁俱静,因他前些日子打发了不少人走,眼下竟无一个丫鬟仆役。屋中尚未点灯,自纱窗看去,里头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

小石桌旁,那人影谨慎盯了许久,眼见月上中天,树影斑驳,无甚可疑之处,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

房门没有锁,一推便开,虽没有灯光,可他倒是对其中摆设十分熟悉,轻车熟路摸到了秋亦床边,手探得床单一角,方小心翼翼折了开来。

窗外云开月亮,明明白白看得他手上捏着的一个小囊,那人仔细把药囊抚平,正要往枕下塞,手腕蓦地被人扣住。

他周身一颤,刚一回头,四下忽然一亮,竟不知是谁把桌上的灯点了,他本能抬手想去遮脸,却听耳边一人喝道:

“好啊!竟是你这丫头搞的鬼,好大的胆子!”

定神一看,门边朱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气势汹汹立在那儿,挽了袖子就要上来逮人,而身侧那擒着自己手腕的,不是别人竟是秋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