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秋亦接过那袍子,并没穿上,只看她上床躺下,腾了被衾来给她盖好。

大约是神经太过紧绷,一挨着枕头,听君已挡不住袭来的倦意,不过多时就沉沉去睡。

秋亦倚在一边坐着看了她一阵,随后抬手灭了灯,自己只和衣靠在床头。

江陵城内月明星稀,寂寂人静初,唯不远处的欧阳府内还亮着灯火,对欧阳家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次晨,天光乍破,耳边闻得鸡鸣犬吠,听君睁眼醒来。今日天气甚好,阳光一早洒了下来,柔软温暖,正落了秋亦半身。

她微有些惊讶,没料得他竟真就这么靠着睡了一夜,一时不免心里愧疚。轻手轻脚自床上下来,想唤他去躺一躺,可又怕搅了他好梦,尚犹豫迟疑间,秋亦睫毛一动,缓缓抬起眼皮。

“醒了?”

听君轻轻一点头:“你再睡会儿吧?”

“不用,我没那么困。”秋亦离了那床边,起身松活松活筋骨。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门一趟。”

“哦。”她习惯性没有多问,看他拉门出去,自己便就在镜前梳妆。盘发髻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拿了那只簪子别在脑后。

未隔多时,秋亦就推门进来,手里却多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他塞到她手里,淡淡道:“把你那嫁衣换下来,我在客栈门口等你。”

听君捧过衫子,也不知他哪里买来的,因问道:“这就走了么?”

“不然呢?”

秋亦在门边伫足:“你难不成还要去和那欧阳二公子问个好么?”

听君啼笑皆非地摇头:“不是。”

“我只是担心善后的事……”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秋亦甚是轻松地一笑,“有人天生就是来处理这档子事的。”

江陵城正街以北,那欧阳府邸门口,朱管家没由来猛打了几个喷嚏,左右看了一遭,心里奇怪:怎么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第43章 【春暖花开】

从房里出来,秋亦去柜台前结了帐,听君就跟在他旁边。掌柜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收了他银子,正找钱,瞥得他跟侧又多了个姑娘来,虽是纳闷却也不好过问。

“来,客官,您的钱……”

窗外朝阳灿烂,听君看着他向外走,禁不住问道:

“要骑马么?”

秋亦道:“不,有人雇了马车。”

她听得奇怪,正思索着他口中提的人会是谁,刚自客栈门口步出,那外头柳树下就见白涉风牵着马立在那儿,前面站着白琴,瞧她表情似乎是在争吵什么……

“白姑娘。”

听君上前打招呼,后半句“你怎么在这儿”的话还没出口,后者乍然看见她,便已先吃惊道:

“你怎么在这儿啊?!”

余光一扫,睇见秋亦,随即便恼道:“他怎么也在这儿?你们两个昨天……到底玩的什么把戏?那欧阳老爷人都要气炸了,现下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呢。”

“有这么严重?”她怔怔地往秋亦望去,不想他倒是一脸淡然。

将她表情看在眼里,白琴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你们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和他……从这里出来?”

“我……”

还没斟酌好开口,秋亦就已先拉了她走:“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白琴气得牙痒痒,跺脚道:“人家和我说话,你这人打什么岔!”

秋亦身形一偏就挡在听君面前,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乐意和你说话了?”

“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乐意和我说话了!”白琴把脖子一扬,气势汹汹瞪着他,忽而往那客栈里头看了看,两眼又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一圈,讷讷道:

“你们……你们俩该不会……”

“小琴,你别胡说!”白涉风生怕她这张嘴道出什么不敬之话,忙上前打圆场,“我师兄怎么会是你想的那样……”

“那可说不准。”白琴噘了噘嘴,把眼一白,“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就爱做伪君子。”

“白姑娘。”听君也笑着出来解释道,“是你多心了,我们的确没有……”

话还没说完,秋亦就不紧不慢地打断道:“迟早的事。”

她愕然无语。

白琴咬咬下唇,知道秋亦是存心要气自己:“拽什么拽,人家还没嫁你呢,要脸不要?”

“早晚会嫁的。”他口气听上去倒一点也不恼,回头便拉了听君,柔声道,“上马车吧,别和她废话了。”

“哦、哦……”她脸颊绯红,哪里还说得出别的话,只低着头顺从地钻进车内。

“你们!”

眼见人家压根不搭理,白琴嘟着嘴,双拳紧握,把眼一抬,往白涉风身上撒气。

“你还给他们驾车?”

后者尴尬地笑笑:“他是我师兄嘛,这……我总得听他的。”

“我说你怎么好端端的不去吃酒,只让我来,原来是去给他通风报信的!”白琴忽然眼圈一红,“真是胳膊肘朝外拐!到底是谁你是亲妹妹?”

白涉风挠了挠头:“这还用问,当年你是了。”

“那你还帮着她!”

想不通她这个“他”字是指的“他”还是“她”,白涉风犹自沉吟了一会儿,但见白琴蔫头耷脑地坐在树下,蓦地恍然大悟。

“小琴……你难不成,是喜欢师兄的?”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眸子里噙满泪水:“废话!你才知道?”

白涉风震惊不已,不解地摇摇头:“那你平时怎么那么凶和他说话?”

“……你管我。”白琴抿着唇,看向别处,一把抹着眼泪,低低道,“原来他喜欢的是这般的女子,恐怕我今生今世都变不成了。”

听她言语里竟十分落寞,白涉风心下不忍,但嘴笨口拙,也说不出几句安慰的话来,最后只得另寻了个车夫来驾车。

马车颠颠簸簸,从江陵一路往南而行,因秋亦催着赶路,沿途马不停蹄,正午时候才在驿站附近歇脚吃饭。

大约是昨晚并没睡好,加之这车马摇晃,秋亦倚着软枕闭目而眠。因怕打扰到他,又担心他醒来饥饿,听君蹑手蹑脚下了车,也随着车夫去驿站买些馒头包子来填肚子。

这会儿来往的车马都在驿站附近停了整顿,用饭的旅人颇多,那马厩旁有个老乞丐,正趁着这会儿人多走来乞讨。

他眼尖,盯着前头一衣着华贵的公子就笑眯眯地凑上去,端着那半破的脏碗,轻声道:

“大爷,赏小的几个馒头吧……”

怎想那人一转头见他如此邋遢,登时没了胃口,又看那一身的灰落到自己餐盘内,更生气愤,拍桌骂了一顿,继而招呼手下就开始揍人。

这乞丐被打得头破血流,不住求饶,围观看热闹的不少,但都忌讳这锦衣公子的来头,无一人相帮。听君也是只能干站着,眼睁睁等这群人消了气,吃饱喝足离开,她才敢拿几个馒头放到那乞丐碗里。

说来倒也奇怪,分明被打得这么惨,一见那白面馒头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坐起来大吃大嚼。听君思索片刻,又取了一些碎银留给他,老乞丐扒了扒脸边的发丝,朝她道谢:

“小姑娘好心了,老头子惭愧。”

“不用客气。”她淡淡一笑,正欲起身,不远处秋亦掀了帘子唤她。

“阿君。”

听君忙回头应着。

秋亦眉峰微拧:“你在作甚么?”

“……没什么。”她拍拍衣袖,朝他微微一笑,“睡醒了么?饿不饿,可要吃点什么?”

秋亦刚要摇头,随即又想了想:“你随便拿点吃的来就是。”

“好。”

听君依言颔首,正将举步,老乞丐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要拉住她衣摆,手伸出去还没碰到,又恐自己太脏只得急忙喊她。

“姑、姑娘。”

听君站住脚,歪头看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讪讪笑了两声,抬手指了指前面停着的那架马车,“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位年轻人……可是、可是姓季?”

“不是啊。”听君笑着摇头,“他姓秋。”

“姓秋?”老乞丐脸色一沉,又喃喃自语了半晌,“他是做什么的?什么身份。”

不知他问的这么详细意欲何为,听君不欲尽数告知,只道:“他是一个富商之子。”

“富商?”乞丐似乎很失望,又追问道:“那他娘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

“呃。”

他拿着馒头,神情惆怅地立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摇摇晃晃往马厩那边走。

听君看着他背影,心里奇怪,可也未曾在意,转身去驿站买了些糕点和饼子便回了马车。

外头太阳正好,晒得那车里也暖洋洋的,秋亦拿了小壶倒茶喝,听君挨着他一旁坐了,将用油纸包包好的糕点细细在小几上摊开。

里头放着两三块藕丝糕,秋亦本也不怎么饿,低头看了一眼,便信手拿了一块。

“驿站里还有卖这个的?”

“呃,我看见有做,就挑了几块来……”听君望着他表情,小声问道,“不好吃么?”

“还行。”秋亦淡淡一笑,“比你的是差了一点。”

她闻之不由红了脸,尴尬地摇摇头:“我的手笨得很,你不嫌难吃就很好了。”

“不打紧,时间有的是。”秋亦喝了口茶,说得理所当然,“你可以慢慢练。”

听君忍不住笑问道:“那你呢?”

秋亦颔首:“我自然是负责检察结果。”

“秋家这么大,你还看得上我的手艺?”

“那可不一定。”秋亦侧目来看她,“我们并非要一直住在山庄里,这一点你得明白……”

“我知道。”听君心下了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神色柔和下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这一瞬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就只揽着她腰身,静默无言。

马车之外,驾车的车夫用过饭,上车来持了马鞭,朝车里提醒道:

“公子,启程了。”

秋亦淡淡应了一声,车就又摇摇晃晃行驶起来。窗边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听君瞥得那路边马厩旁坐着打盹儿的老乞丐,忽然想起来:

“对了,方才有个乞丐向我问起你。”

“乞丐?”秋亦抬眼皱眉,“问你什么?”

她歪头略一思索:“他问我你是不是姓季,还问我你娘的事……”

“是么?”

“怎么了?”听他口气有异,听君自他怀中抬起头来。

秋亦沉默了一阵,并没在意:“我娘姓季。”

“那他……”

“大约是她认识的人。”

“哦。”虽然心下很想问问他娘亲的事,但又害怕他会多想,听君犹豫了一会儿,仍靠在他身上没有发话。

不料秋亦倒笑了笑:“那也是你娘。”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了埋头,“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倒把他问住,秋亦颦眉沉吟了良久,才叹声道,“是个很清秀温柔的女子……”

他顿了顿,唇边若有若无的抿了一丝笑意:“和你很像。”

听君微微一愣,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几分,耳边听得秋亦又淡淡道:

“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再早一些,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小时候住在汴梁的一个小巷子里,她那时已不去青楼接客,在家中绣些东西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并不好。”

“哪个巷子?”

秋亦忽而一笑:“三口巷子。”

“啊?”听君讶然地望着他,“那不是……”

后者慢吞吞地说道:“我就住在你家对面。大约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倒是晓得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处豪宅,上回在杭州听你说起我才注意这事。”

她呆愣了半晌,才觉得好笑:“我小时候见过你么?”

“不知道。”秋亦想想,也感到有趣,“那时候不爱出门,兴许见过兴许没见过。”

难怪他会知道附近那家卖糕点的铺子,这人竟憋了这许久都没告诉她。听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剩下半日的路程,他二人就在车中说说谈谈,时间过得也快。

傍晚时候马车才在山庄门口停了。

这三日乃是秋莫圆坟之际,全家大小都要往其坟上奠纸举哀,秋亦因去了江陵一趟,这事自然耽搁了,一往里走,少不得和秋恒吵上一架,眼下朱管家还在江陵善后,这两人便更是难分难解。

“爹爹尸骨未寒,你倒好,还去人家酒宴上大闹一场,嫌咱们家不够乱是不是?”

倒是没想他消息这么灵通,自己人还没回房,就先在前厅堵着了。

秋亦不着痕迹地把听君掩在身后,迎上他视线,语气冷然:

“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还尸骨未寒,真当他是仙体凡胎么?”

“你!你放肆!”秋恒抬手想打,又知道自己打不过,狠狠放下来,转身就对那边淡定自若喝茶的秋月嚎道:

“二姐,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说的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