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絮真是好看,山庄里也有杨柳,怎就不见有这许多柳絮?”

秋亦自身后揽着她,迎面吹着暖风:“青木山上,也有不少柳树,我那间屋子一出门便是一排。”

脑中浮现那青翠迷眼的景色,听君嫣然一笑:“想必那空气一定很好了。”

仿佛是回忆起往事,他眸中一软,淡笑道:“说来我娘也格外喜爱杨柳,记得小时候,汴梁的院子里种了很多,都是她一手照料的。”

喜欢杨柳,想来是想留住什么人吧……

听君不禁揣测,倘使秋莫当真不是他生父,那她娘怀念的人,又会是谁呢?

不过如此一来,秋莫倒也让人叹息不已,他该有多爱慕那个女子,才会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啊……

两人静静站了一阵,秋亦抚上她手背,顿感一片冰凉,他往后退了一步,把窗户关上。

“时候不早了,风也冷得很,别吹了。”

“呃。”方才和他说了一会子话,注意力转移了些,眼下默默看着那旁边的一张孤床,听君没由来的又开始紧张。

“不、不是还早么,还没到子时呢……”

“你平日里子时才睡?”秋亦轻声问道,随即又皱眉,“那也太晚了,都做些什么?”

“唔……早些时候会绣些东西。”听君垂头想了片刻,“后来就是,练着读点书……”

“你这声音还是不好。”秋亦倒是不给她面子,评价甚是客观,“说话太慢,音调也奇怪。”

“我有好好练的……”听君无奈地解释,“而且,在外头,我也不常说话……”

“你就该多说一点,老闷着如何习惯?”他说完,又慢吞吞着补了下句,“不过我是不怎么介意。”

听君掩了掩嘴,笑出声:“那你还说?”

秋亦也笑了笑:“不让说么?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嫌我多话了?”

“不是……”

桌上的灯烛轻晃了一下,秋亦低眉看她,良久后,悠悠道:

“幸而秋莫不是我爹爹。”烛光在他眼中明灭闪动,“否则,你就真要等三年了……”

听君缓缓垂下头,脸颊被明黄的灯光照得格外嫣红,清楚能感觉到她不住发抖的手,秋亦沉默了片刻,突然微笑:

“怕成这样,看样子,我还是去找掌柜的再要一间房为好。”

“我……”她喉中一塞,说不出话来,又想让他留下,却又有些迟疑。

秋亦耐着性子等了半刻,手缓缓松开她,继而低头只在她唇角亲了亲,淡淡道:

“那你早些睡,我出去了。”

正将转身,衣袖却被某人拉住,他有几分讶然,仍立在原地静静等她说话。

“我、我……”听君脸涨得通红。

“这么晚了,掌柜的他们应该是……睡了,还是莫要去打搅比较好……”

其实掌柜的睡没睡,她也不知晓,这说出来的话就像不是自己说的一样。

听她支支吾吾好久不成言,秋亦心下好笑,知道她此刻定然徘徊犹豫,故而倒也不说话为难她,只抬掌一挥把那灯灭掉。

眼前骤然一黑,听君吃了一惊:“这灯……”

她抬脚走了几步,因尚未适应黑暗,正撞上秋亦,后者不轻不重地扣上她臂膀,带入怀里。鼻中尽闻得他身上那淡淡的墨香,听君有些神情恍惚,耳边听他问道:

“现在还害怕吗?”

她蓦地明白过来,顿时渗出丝丝感动:“还好。”

“可这样……我不就看不见你了?”

“哦。”秋亦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那我再去把灯点上便是……”

“啊?”听君手忙脚乱地要去拦他,却被他反手握住,透过纱窗的淡薄月色里,他的眸子显得尤其清澈,正定定的,望着自己……

“少易……”

“若你我今日成亲,你会不会……觉得委屈?”秋亦声音认真,即便她瞧不清他的容貌,但似乎也能想象他此刻的神情。

“不会。”她答得自然,手紧紧拉着他的。

“即便往后粗茶淡饭,也不会么?”

“不会。”她在黑夜里对他一笑,“这么多年来,再苦的日子都熬过了,反而衣来伸手的,我还不习惯。”

“你放心。”秋亦将下巴轻搁在她头上,“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怎样都好……”听君细声应着,“在你身边就好。”

“嗯。”

他摸上她发髻,摸到那支温润的玉簪,伸手拔了下来,又自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取了红绳系住,放到她手中。

“收好了,这可是聘礼。”

听君摩挲着手里的两物,认出一个是头上的发簪,而另一个:“这枚玉佩……”

“是我娘生前留下来的。”秋亦淡淡道,“她吩咐过,往后我若是娶妻,须将这个交给她。”

因想起曾经见他手里端详过一枚青玉,大约便是这个了。听君合拢在手,心下无尽欢喜。

秋亦微微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可是我的人了。”

听君抬头看他:“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嗯,你说。”

“往后……”她咬了咬下唇,赧然道,“不能娶妾。”

秋亦未及多想便道:“行。”

他本也没有这个打算,但知晓她一直以来都对此事颇有顾虑,眼下这么应允了,大约也能让她宽心。

听君搅着衣带,忽然低低道:“我这么说,你可会觉得我太善妒?”

“不会。”他口气波澜不惊,“从你回绝君昔时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那是什么时候?”听君歪头正想着,耳畔登然袭来一股温热气息,她身上一僵,刚想避开,耳垂已被他轻轻含住。

这会子大脑一片空白,她抬手去勾他脖子,发现手里拿着的发簪还无处放,听君只得把秋亦推开来。

“等等,我先将这玉佩……”

话未说完,脚才抬了一半,倏地却被他打横抱了起来,那发簪和玉佩,连着那红线缠缠绕绕,坠落在床沿……

后半夜,客店外的寒鸦一直叫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奇怪的声响。

听君朦朦胧胧醒过来,支起身子朝窗外看,天色灰黑灰黑的,尚没亮。那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也不知是什么。

身侧的秋亦翻了个身,淡淡问道:

“天还没亮呢,起这么早作甚么?”

心知是自己吵醒了他,听君内疚地又躺了下去:“没有,我只是听到外头有动静。”

“喔……”秋亦睡意很浓,“这儿离青木山很近了,明日不用早起,多睡会儿。”

“嗯,好。”

她闭上眼,被衾中,秋亦伸手来碰到她指尖,继而握在手里,十指相扣。

睡下后她便睡得很沉了,等睁眼之时,天已大亮,今日没有阳光,阴沉沉的。

抬眸去看秋亦,他仍旧睡着,青丝散了一枕,早间淡淡的光华打在他侧脸,衬得眉目愈发清俊。听君痴痴瞧了良久,唇角不由一弯,自觉满足安乐。

正准备再眯一会儿,那楼下隐隐传来人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秋亦也睡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了?”

听君看那天光估计道:“大约辰时了。”

秋亦拧起眉来,也往窗边一望:“闹成这样,难不成走水了?”

“不会吧……”她捡了衣服披上,下床走到窗前看去。

只见正对着窗下那一棵柳树旁,挨挨挤挤围聚多人,人群之中有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者横躺着,周遭似乎还有血迹。

“看样子,昨夜这下头好像打了一架。”

不知几时,秋亦已走至她身后,双手环胸,神色淡漠地瞅着那一窝看热闹的。

听君回过头:“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我总觉得……”她颦眉,又再次确认了一眼,“那个人,有几分像上次在驿站遇到的乞丐。”

秋亦放下手来:“你确定?”

“……太远了,看不太清,就觉得有些像。”

她说着,又眯眼睛努力看了一会儿,秋亦在她肩上拍了拍:

“别看了,伤眼睛。穿好衣裳,要看下去看就是。”

“好。”

他二人简单梳洗了一下,遂下楼往院外走去,这时间正逢吃早饭,厅内倒没几个人,想来是都瞧热闹去了。

从后门步出,迎面就见那人群尚在,秋亦护着听君,小心拨开人挤到前面,才站定脚,就听那地上的人哀哀呻/吟。

因得那人散发遮住脸,听君左右看了,也瞧不明白,只好向旁边的看客问道:

“这位老人家,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啊?”

旁人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昨儿看他来客栈里头行乞,结果被老板轰了出去,就跑到这树下歇着……兴许得罪了谁吧。”

另有人叹了口气:“看样子也就剩一口气啦,伤得这么重。”

“是啊。”

……

不好上前仔细查看,听君左右为难,秋亦倒是不为所动,眼见周围的人散去不少,也就轻声唤她:

“走吧,江陵离这儿这么长的路程,就是用脚也要走一个月,算算时间应该不是他。”

听君没有办法,依言点头。

两人从转过身正将从人群里出来,只听身后那人猛然间大喘气儿。原本还在地上苟延残喘,这会儿竟挣扎着朝这边伸出一手。

“等……等等……”

他脸上的乱发依稀显出相貌,听君和秋亦相视一眼,低低道:“是他。”

闻得她此言,秋亦脸色微有变化,这才走上前去,撩袍蹲下身。

那人果真伤势严重,一张脸毁了大半,尽数是血,手指骨折弯曲不成形,嘴里也是十分艰难才能出声。听君也要随他蹲下去,不想秋亦却抬手拦住。

“你别过来,站着就是。”

她怔怔颔首:“好……”

老乞丐双目圆瞪,望着他的脸看了良久,眸中似有泪光,继而颤声道:

“将、将军!”

秋亦和听君皆是一愣,他略一沉吟,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老乞丐张着口,半天才道:“将军在上,属下来迟……望将军……恕罪……”

“属下来迟……”

“请将军……责罚!”

他说着,跪在地上,不住朝秋亦磕头。

而秋亦只是拧着眉头看着,没法一语。

听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秋亦默然点头,看那人仍旧执着地叩首,地上血迹斑斑,心头不忍,叹道:

“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口中提的什么将军。”

那人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满是皱纹的脸颊老泪纵横,继而重重往地上一磕。

这一拜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第47章 【秦风无衣】

客店里的小二将把尸首拖下去的时候,秋亦唤住他,取了些许银子让他好好安葬。

至此就再无别的什么话,只携了听君往前厅用饭。

早膳吃得很清淡,一碟腌菜,几个馒头,一碗稀粥。饶是如此,秋亦却吃得很有味道,每一口都细细咀嚼,慢慢品味,眉头似皱非皱,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君见他这般,自然知道他思虑之事,因自己心中也没底,便不去打搅他。

二人静静吃过饭,出了客栈,上马车又行了一段路,直到前面显出微陡的山道来,秋亦才拉着听君下车,付过车夫钱财,径自沿着那山道往上而行。

山间环境甚好,和传闻中并不一样,周遭绿树成荫,桃花盛开,红白颜色重重叠叠,还没走多久,就见前面半山腰处依稀有人家。

尚未走近,那远远地扛着一捆柴禾的少年却先向这边瞅了瞅,伫足半晌,他放下那柴,发足就奔来。

“秋大哥!”

秋亦刚抬起头,便被人撞了个满怀,待得看清此人,他不由浮起笑意。

“安和。”

安和脸上喜不自禁,大约是太过兴奋,围着他绕了一圈儿,上下打量。

“秋大哥,你怎上回说走就走了?听娘说你要去家里讨个说法,可担心死人。”但看他表情如常,与临走前无异,也就放下心,笑道:

“现在好了,你既是回来,那一定没事了?”

“嗯。”秋亦模棱两可地应着,只问他道,“我师父回山上了么?”

“你说方老伯?”他挠头想了想,摇首道,“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