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娉婷低头嘟囔着,不敢抬头说。

“别打量我们不知道,第一个扔过去的拖鞋就是你扔的,你丫都敢挑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方若雅按住她手高举起来,对她抛个媚眼。

“我,我希望我能出国,哪怕是刷盘子也行,我想多赚点钱给我弟寄回去当大学学费。”她被拽起来的手慢慢从方若雅的钳制下溜下去,连手指头都那么柔软,无力。

小摊老板见她们几个吵吵闹闹,自己也笑笑,再看着大家伤感的神色,有点兴奋的他也要用蹩脚的普通话加一句:“我也想说一句,我希望我五年以后儿子能上大学,我呢,在街那边开个大饭店。到时候我们请你们几个吃饭。”

路灯还在持续的照亮,银白色的光定格了几个围在桌子边伤感的身影,或者悲伤,或者愤恨,或者充满希望,几乎把多少天来攒下来的挤压都在那一刻发泄出来,掏心掏肺的晾在外面经受岁月的检验。

2000年,五个女流氓的故事在一场麻辣烫大聚会中结束,虽然回忆起来还有一些不完美,但那个时候她们都有希望。

毕竟,漂儿在北京,如果没有希望支撑,会沉底的。

蓦然回首的爱

梁悦赶到白金宫的时候天已经大黑,星星点点的光闪耀在车窗玻璃上,滑过流水般寂寞和荒凉。

这边儿有点偏远,人车稀少,拿钱堆出来的安静那么货真价实,每呼吸口气都是昂贵无比。梁悦当年知道白金宫还是某杂志上铺天盖地大手笔的广告,韩离曾经疯狂的迷恋这里欧式小别墅前面的金色池塘,他说,他要给心中的女人留一栋。可惜,房子没买成,该住进来的方若雅也换成了顾盼盼。

车子进白金宫门,保安登记后再往右拐,一顺水的别墅区前,远远就看见停着一辆招摇无比的宝马ZA,银色的车身张扬的流线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是耀眼的清冷光芒。

能开这么招耀的车子,除了霸气十足的方若雅不做他人想。

梁悦抿嘴笑笑,停好车,拽下钥匙,拎蛋糕走到18号院,草坪上是正打秋千的馨馨,老远就朝梁悦喊:“四妈,我好想你!”然后就跟肉乎乎树袋熊一样扑到梁悦的怀里,溜溜圆的小眼睛还不忘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蛋糕盒子。

梁悦故作生气:“馨馨不乖,早就跟你说过,别叫我四妈,你咬字不清喊出来忒难听,你不听话是吧?今儿蛋糕没你的份儿了。”

抱着梁悦腰晃来晃去的馨馨撒娇不已,房内听见两人对话的众人也都笑呵呵从房子里走出来,为首的自然就是毫不例外高八音的方若雅:“你丫才来,再晚五分钟,我们就要打110报警,登寻人启事了。”

梁悦撇嘴:“这年头110的警察叔叔也是很忙滴,你就别给咱叔叔添乱了。”

梁悦和方若雅斗嘴完毕,立刻微笑张开双臂和扑上来的顾盼盼紧紧拥抱,就像当年盼盼要走时候的模样,耳边还是那次流氓大聚会时盼盼曾发过的誓言,如今明星没当成,嫁了个老外的她也算是衣食无虞。方若雅常常因此羡慕的叹气:“你们说,丫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刚被男人甩了就能找个有钱的老外当孝子,我都被甩三年了,还他妈的一穷二白瞎混。你们这群先富起来的人也不说照顾我们一下,发扬一下乐于助人的风格,真没爱心。”

每每这个时候,坐在她对面的人总是一副你没救了的模样。放着眼前大好的男人不要,手上又做着自家的上市公司,竟然还敢在众人面前佯装悲秋感怀,难道不知道这样是要遭雷劈的?此话是梁悦和于娉婷心底之声,不过谁也不敢在方若雅的淫威虎口下说出来就是。

韩离一直是方若雅死对头,每每遇见了,轻则互相讥讽,重则拂袖离去。可是三两个月没见她又会不自觉地念叨着,心都围着人家转。不单单是梁悦,相信有眼睛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俩的心,偏偏当事人不知道。

偏偏当事人不知道,那么用这句话反问自己呢?梁悦叹口气,眼前满嘴塞满蛋糕的馨馨都已经上了初中,转眼才发现五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可她对自己的心还是不敢触碰。

“我说,听别人说钟磊回来了,你怎么什么想法都没有?”方若雅用肩膀碰碰正在神游的梁悦:“当年你们俩爱地死去活来的,这个时候你丫怎么又玩赏深沉了。”

齐姐小声在一旁嘀咕:“别乱出主意,梁悦都已经结婚了,你还要她能怎样?”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不也结婚了嘛,人家冯警官对你不也是很好很好?我可听见馨馨叫他爸爸了,你别以为咱们都是傻子。”方若雅撇嘴不以为然,支楞耳朵偷听的顾盼盼听见涉及陌生男人名字的八卦立即笑得三八兮兮的贴过来,角落里的于娉婷还是悄无声息的吃着蛋糕。

“他傻阿,我根本就不值得他对我那么好,你说,这么多年了,那边也不放我离婚,我想起诉又怕馨馨受伤害被同学笑话,老冯说他不在乎愿意等下去,可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心里有愧,总觉得自己耽误他了。”其实,齐姐岁数并不大,二十岁生子的她也不过就比大家大个三四岁而已。可是话里话外总把自己划入四十几岁的大妈级别。

梁悦还在一旁茫然无神,手指已被顾盼盼握在手心里:“心如何,咱们看不见,可是你们俩当年那段感情咱们大家可都是清清楚楚,说来说去就是你最不值,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冷酷无心,先甩掉男人另觅高枝儿的,你又不肯辩解,其实你最傻,傻透了。”

梁悦傻笑笑,眼眶发热,为了大家的理解。低头闷着含口蛋糕,味道苦涩难当,鼻子发酸差点把泪掉出来。

年少时的爱情多么简单,你对我好,我对你爱,便是世界。可是,如今谁还能重新回到昔日那样纯真。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戒备和世故,如果再和他一同去咬牙坚持捱过苦难日子,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

“走吧,既然咱们姐几个都聚到一起了,就去看看当年那个豪情万丈的地方怎么样?那个麻辣烫老板可还欠我们一顿饭呢!”梁悦猛吸了口气笑着问大家。一语既出,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几个人陆续出门去开车,顾盼盼的老公只是微笑着耸耸肩,对她的行动并不阻拦和询问,站在院子门口左右亲吻她面颊后目送大家出门,就这一个举动,又感动了远处几个人。

“你丫就是天生好命,简直眼红死我们了。”方若雅对车门边的顾盼盼说。

旁边车的梁悦和齐姐,馨馨也颇为赞同的点头。

只是谁都没看见顾盼盼苦笑的模样,以及于娉婷在车门背后偷偷攥了攥她的手。

寻找旧梦之旅并不顺利,那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移为平地,记忆中的花园和大排档都消失无影,四周打听了一下,也都是新搬迁来的居民,谁也不记得八年前这里曾经存在过的麻辣烫摊子。

失望的几个人只好在路旁寻找了一个装潢豪华的烧烤城,准备大吃一顿。可精美的装饰和可口细嫩的肉质怎么都引不起胃口,如今,优雅的她们都没了当年的豪迈。沉默之下大家不住的唏嘘感慨,酒喝了不少,却没人能惬意醉倒。馨馨明天还要上学,不喝酒的于娉婷开梁悦车把她先送回家,几个心里有些苍凉的女人决定再去酒吧接着喝。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已经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错过就不在……”

酒吧里驻唱歌手嗓音很低沉,刘若英的经典歌曲被男人演绎出哀伤而无奈,角落里的她们早就没了素日形象,窝在柔软的沙发里,各自大口大口的抱着酒瓶喝。

刚刚寻找旧梦时的兴奋雀跃心情早已丢失,因为盼盼告诉大家,她的丈夫其实是个同性恋。

七年前那场雨中的挣扎她们几个都还记得,可谁也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内幕究竟如何。那个远在四川的男人因为受不了分隔两地,感情没依托,身边又有了娇小漂亮的新女朋友,而此时漂泊在北京的顾盼盼却连生活都没着落。大雨中的她坐在地面上,嚎啕大哭。身边是她四个好朋友不离不弃陪她做雨中背景。

他说,他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说,他不能和电话线谈恋爱,可是坐在电话这边的顾盼盼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伤心分手后,迅速在酒吧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于是顾盼盼也做出了让所有人震惊的闪婚举动。

只是六个月,人生就已改变。当事人知道事情的内幕,可是关切的她们不知。

齐姐说:傻丫头,这事儿你可想好了,一走就是那么远,去了再回来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梁悦说:虎妞儿,你可别拿自己一辈子开玩笑,咱们姐妹可心疼。

方若雅说:丫不值得你寻死觅活的,你别干那傻事。

只有于娉婷紧紧握住顾盼盼的手,泪水默默长流。

面对大家的顾虑,顾盼盼笑着说:“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我就等你们日后羡慕我。我才不会那么傻呢,老子说爱就爱,说忘就忘,才不会为了个男人毁掉自己的生活。当演员也不一定能赚钱,我这么过去了就是总经理夫人,多棒!”

银色的波音飞机就这样带她去了大洋中的岛屿,再回来时,她依然年轻漂亮。大波浪的发丝时尚雍容,全身的衣服都是出自名家名店,只是眼角的忧伤让人看着心疼。

梁悦把她用力抱在怀里,一边听着伤感的音乐,一边泪如江水汹涌而出。

七年,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就因为变质的爱情改变了色彩。

九年,自己最美好的回忆也因为爱情变了太多的味道。

“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慨,就想起当天的时光……”

哀伤的音乐还在鼓着耳膜回响,几个人的眼神开始涣散,嘻嘻哈哈的她们连哭带笑,不断有来来回回的人用好奇打量的目光偷窥过来。这里坐的五个人概括了女人的全部类型,善良娴淑,精明干练,温婉淡然,从容优雅,霸气张扬。可是硬是没有一个男人有胆量敢坐过来,甚至连眼光也不敢大大方方的。

临近午夜时分,齐姐的手机突然响起,淡笑的她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对方的问话:“嗯,喝酒了,一会儿我就让她们送我回去!她们?她们也喝了。别,你千万别过来,不用你接……”

于娉婷的手机也在此刻响起,她躲躲闪闪猫着腰,在沙发内侧低声说:“我一会儿把她们送回去就回家,你不用担心。我?当然没喝。什么,你要过来?不用了,今天晚上外面有点冷……”

方若雅不甘示弱也拨通一个电话号码:“喂,快点过来接我,我又喝多了,车子开不回去了,不来不行。”

顾盼盼刚苦笑着挂断丈夫打来的询问电话,愧疚说:“他说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坐在包厢最里面的梁悦突然心冰如水。闪动的七彩灯光照耀着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唯独她自己,静静的坐着,手机也很安静。

他说过的:你敢晚回家,我就打你屁股。

他说过的:如果回不了家,我让司机去接你。

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恋人,丈夫,她一直游走在中间的刀锋上,寸步为难,带着甜蜜的回忆面对冰冷的现实,是怎样的心痛难当?

可惜,无人理解。

各有心事的几个人把杯子里的酒干光后,互相拉扯互相拽着,笑着走到门口,一身警服的英挺男子就站在不远处看向这里,快走几步的齐姐回身羞涩的笑笑,伸手介绍:“盼盼,他就是老冯。”

盼盼连忙走上去与高大的警察叔叔狠狠握手:“姐夫,我姐这么多年吃了不少了,你可要对她好点儿,我虽然离她们远,可我心都惦记呢!”喝多了的她说到这里突然触及心事放声痛哭,旁边的几个人眼眶也都红了

他笑笑:“你放心吧,我比你还金贵她,肯定不会让她吃亏的。”

后面几个也都走过来和他们一一道别,他扶着齐姐的腰送上去,才转到左边进车。

坐在车里的齐姐朝大家摆摆手,笑着告别。大家勉强拉住失态的顾盼盼,强笑着回别。

于娉婷的暧昧男友也出现了,听说是某大学的教授,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所授专业是北京市稀缺专业,非常受到院系的重视,而且听说他们的婚期也不远了,更让大家高兴。将来于娉婷注定是个贤惠淡然地教授夫人,一辈子安稳在家相夫教子。

最后,顾盼盼还是和洋丈夫走了,就像他们背影给路人的甜蜜感觉那样,连走路时的窃窃私语在其他人看来也是甜蜜幸福的。没有人知道美满婚姻背后的灰白色,包括知情的几个姐妹们。

眼看着该走的都已经走了,方若雅拉拽着梁悦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晃动,几个人当中酒量最差的就是她,每次喝多了都会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唯独这次她异常的清醒,她瞪大眼睛惊叫道:“梁悦,你看你身后。”

梁悦也是一惊,赶忙回头,黑暗的街道对面站立着熟悉的他。

中间是两条车道,和五年的距离。

她曾想过无数次重逢后解释的话语,甚至连那些情景也排练过几次。她知道,受伤的他不会原谅自己,她知道,他们俩这一生再也没有可能走到一起,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无数次在白日夜里想他念他,无法放弃。

韩离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惊异的看着伫立在街道两边的男女。

方若雅看见他,赶忙向对面推了一把梁悦,不管是否起到撮合的作用,自己已经跑上韩离的车子,刚刚坐稳就一头栽倒在副驾驶座上迷糊过去。无奈的韩离只有在此时才能露出苦笑,每次求救,她一定会打给自己,醒来后又是冷言冷语转身离去。两个人分手已经三年了,他却不能做到真的不理她,因为,看见她糟践自己心很疼。

轻轻俯身亲吻她光洁的额头,熟悉的芳香依然如故,他叹口气起身,按声喇叭示意梁悦。看她木然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逃不过这场情劫。谁说的来着,不管男人女人,遇见爱情都是智商为负一百八的傻瓜。哪怕,是锱铢必争的律师。

响亮的喇叭声回荡在巷子里,震醒了两个人麻痹的神智。梁悦回过神,用最快速度颤抖着手努力在手袋里寻找车钥匙,手袋太大,钥匙又躲了起来,越是慌乱,越找不到,着急的她一个用力,手袋脱手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满地,她晃悠悠蹲下气恼自己真不中用,慌乱手脚捡着四散的东西。

视线所及,黑色西装的主人已经蹲下,也无声帮她捡东西,用了多少年的钢笔是第一次应聘成功他送的礼物,还有最幼稚的蓝色文件夹也是他买给她的,多少过去的东西顷刻之间全部都在他的眼前呈现,她茫然无措的站起,尴尬望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没有迟疑的把这些东西全部捡起,拍拍灰尘后,他直视她苍白的脸,低低的问了一句:“五年不见,你还好吗?”

铭记难忘的爱

五年。只不过就是一个文件夹的距离。

多少年后,他们再次相见,他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隔着文件夹再次碰触。

扫过手指的温度很低,仿佛在说明他的心境,也让她的心不住的颤抖。昔日恋人再见面原来也不过如此现实,没有久别重逢后的热泪盈眶,也没有满腔伤感肆意宣泄,更没有谁负了谁的互相埋怨。

一切平静的犹如寻常朋友多年后的相见,没有半分激动。

想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终于可以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看思念中的他。他的肩膀依然如记忆般宽阔,他的眉眼依然如记忆般浓重,唯独嘴角处已经没有当初对她宠爱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无波,了无生趣。

她忽而笑了一下,也保持平静面容回答:“一切还不错,至少我还活着。”

他曾经用一张A4纸写了四个硕大的黑字,用签字笔一划划勾勒出复杂的祝你幸福。绝望中的触目惊心她永远记的,就像记得自己究竟做过哪些错事一样刻骨铭心。

回忆中的梁跃突然觉得鼻子发堵,连忙低头翻自己的手袋,来遮掩自己粗重的呼吸,总也找不到,嘴里无奈小声嘀咕着:“钥匙呢?我记得在这里的。”

他轻轻走到她的身边,右臂横过她的肩膀,摘掉手袋的带子,拎过来放在腿上,修长的手指把包的背面口袋拉锁用力拽开,伸到里面摸索片刻,黑柄的车钥匙带出一大串啰嗦的物件就被拉了出来。

他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钥匙,微笑说:“找到了,你一向喜欢放在这里的。”

躲避他若有所思的视线,她红着脸庞讪讪的笑着:“是啊,总是不长记性,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当年他对自己的硬性规定,梁跃当然记得。

被赞为唐僧的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让她在每天出门时必须先确定自己包包里的钥匙,钱包,月票以及傻乎乎的自己,忘记一次,她就必须亲他一次。

条件反射培养出良好的习惯是硬道理。

所以,没有他的这五年,她莫名多了严重的强迫症。每次出门,她都会无数次下意识按按钥匙和钱包所在的地方,虽然总被方若雅嘲笑是更年期提前的预兆,但多年来养成习惯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也正是因为这个习惯,她再也没有被关在房门外,也再没有因为钱包不在而饿肚子。

梁悦发现他的目光没有什么变化,连丝波澜都没有。

他也许早已忘记自己定下的那些左右她生活的规矩,所以她也没必要把自己弄成被抛弃的哀怨模样,哭泣也罢,心痛也罢,有生之年再见面,他和她都不过如此,强求不来其他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此已经和他无缘,冰冷刺痛的感觉一下子爬上心头,晕乎乎的梁跃突然很想笑,于是低了身子蹲在车子旁,扶着轮胎垂首发笑。

皱眉的钟磊无声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梁悦,她比五年前瘦了许多。那时候她最懊恼的大象腿如今也瘦成了芦柴棒,华贵缠绕而上的金色鞋带几乎勒断了她纤细的脚踝。他无意识的伸出手,拽起她的胳膊,低声说:“醉了就别开车,我送你回家。”

被动抬起呆滞双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微微笑着,为了他又表现出从前对自己的体贴和关切。

是啊,她认识他九年,总共喝醉过两次。

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繁琐的总办工作,幸运的进入投资银行,能离开原来那些没有前途的繁琐工作,继而调入到公司人人羡慕的股权融资部,对于不过二十四岁的他来说,已经太过难得。

所以他兴奋好久,准备用自己三个月的工资请部门一些同事吃饭,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分管自己的老总和总助。

同样满心雀跃的还有已经挤进严规的梁悦。早些迈入社会的她当然知道这顿饭是进入投行最难得的公关机会,所以就算是拼尽了全力也要打理周全,给他的上司留下最好的印象。

那天,一桌子的男人,笑谈间都是她听不甚懂的经济理论,唯独在举杯喝酒时,她定要表示出自己无比的热情来调节餐桌气氛,他在桌子下因为心疼狠狠按住她的手,却没有阻拦她一次次站起与老总兴奋的撞杯。

两个人的酒令换了一个又一个,谁都不肯放弃。两边的同事们也都因为他们的热闹纷纷加油助威。她嫣然的从左到右,五十多度的白酒一杯接一杯的喝,来者不拒。

他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替她的杯子里换了白开水,可是她含笑又用白开水把他的酒杯偷偷换下。他刚刚体检,说是有些肝脏虚弱,她怎么会让他用身体去冒险?

最后的结果总算是和“酒精考验”的老总握手言和,酒足饭饱的他们走出酒店时,她的手脚早已冰凉,强压制粗重的呼吸,任由半高的鞋跟在脚下左右打晃。但是梁跃用最灿烂的笑容坚持着,期望可以做到最完美的女主人该有的风范。

那天,他的胳膊也像今天这样用力,稳当当的搀扶住她的腰,直到所有的人都开车离去。当车子都消失不见后,她绷紧的身子一下瘫软在他的怀里。

她很想随他的步子走到公共汽车站回家,可两只脚已经不听使唤。

昏黄的路灯,热闹的马路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模糊的双眼根本看不清旁边的路基,几乎一头磕下去。虽然耳边就是他急切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力支撑起瘫软的身子。

那次她真的喝醉了,却是醉的那样幸福。她在为自己的男人做最好的后盾,甘心成为贤良的背后女人。所以,她没感觉到痛苦。

终于来了车,她踉跄的背拖上公交,又迷迷糊糊的被他抱下车,到家后他手忙脚乱的为她换上睡衣,又弄来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见没有反应后他贴在她的脸颊旁叹气,说:“傻丫头。”

他疼惜的气息传入她无意识的耳中,透过五年的时光留在心底。

好像,他一直在抱着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蜷在车旁的她突然胃里一阵发呕,翻江倒海的酸意涌上嗓子,连眼泪也趁机会滑落,簌簌两行。

傻丫头是说给那时的梁悦,而不是给现在的她。

在她说分手的那刻起,早已划断了所有的联系。

念头刚起,心中唏嘘不已。其实一切都已过去,可笑醉了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停留在记忆中的那刻,不舍得起来。

没有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了,空留所有的记忆当成遗憾吧。

搜刮肠肚的吐完后,她才勉强笑着对他说:“我自己来。实在不行我叫所儿里的司机过来接我。”可惜拒绝的太过无力。

红了眼圈的女人在夜色里总能勾出男人的保护欲,所以他才会被诱惑,是吗?他不知道.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说“还是我来吧。今天我终于有车了,你也给个机会送你一次。”

梁悦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再次被紧紧钳制,只为了,他的话。

那次醉后,他曾无数次懊恼的说,如果那天自己也有车就不会让她栽倒在公车站旁,那个不许左转弯的酒店门口极难叫到出租车,所以在最冷的寒冬,他抱着她等了近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眼看怀里冷到颤抖的女人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他和她正挣扎在最艰难的时候,手里的钱也是习惯一分一角的斤斤计较。

她虚软身子斜靠在车门边看向街对面,黑色的BENTLEY车确实切合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年少时的梦想如今已经实现,就像他想得到的必定会得到。

所以,她不想再坚持。因为那不过是徒劳。

在他的搀扶下,她拖着手袋勉强走到车前,手在前后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在副驾驶的座位。

软皮的座椅真的很舒服,坐垫喧软,更是酒醉人梦寐以求的良床。胃里的辣意迅速传到脑中,夺走了她仅剩的意识。接下来眼皮是牙签撑不起来的沉重,鼻尖上的热感来源于他披过来的西装外套。

呼吸多少年的气息突然没有预料的再次降临,将她严严实实的包围,暖洋洋的感觉催人泪下。朦胧中的她突然抽了一下鼻子,拿手指拭了眼角有些湿润的地方,享有久违的熟悉和温暖。

怎么会离开?

在她如此不舍的心念下?

那笑着撕掉的信纸是他穿越海洋送到身边的爱,那笑着挂断的是他用彻夜不眠才能等到她上班打来的紧张。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往日深情挚爱。仿佛陪伴他的三年不过就是一场心软施舍。于是在他知道她所有电话的前提下,断绝了所有与她的联系。笑着喂她饭的那个男孩子终于如愿变成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在历经她最冰冷的残忍后,成功离开。

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