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都不是。正因为知道爱情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磨蚀蜕尽,连甜蜜到最后也会变成黄莲,所以人们才会缅怀那个不计较,肯付出的初恋。现实如此,想要高尚太难。

痛彻心扉只是小说里的童话,现实中怎会出现?就像一切可笑的爱情电影,只会强调天长地久的痛苦,强调永恒不变的痴心。可是现实中为了爱情抛弃周遭繁华的人又能有几个?

台下的掌声是送给中天集团今年的利润和销售额再创新高,郑曦则站在台上的坚定笑容也让她轻了一些担忧。

这样很好。对于一个饿过肚子,挣扎过社会最低层的女人来说,安稳才是真正需要的昂贵保证。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奋勇闯荡,输得起的青春早就离她而去,所以,她不肯迈错一步。

沈蒙蒙还靠在钟磊身边炫耀甜蜜恩爱,而自己的旁边也有一把标明郑曦则名字的空椅子。

幸福和爱情不是一种东西,也必然不会是必要充分条件。有爱情也许会幸福,有幸福没有爱情也无所谓。

所以,怅然若失并不能代表什么,她心中暗自安慰自己。

就像一块被人从嘴里拿走的糖果,难道还不能让原来的主人回味它的甜美味道,流流口水吗?

2002年的故事(上)

十个平方米也是世界。

哪怕它存在于偌大北京城不为人知的一隅,哪怕它曾经是某废旧工厂的职工宿舍,哪怕,他们的墙上还有一个呼呼往里灌风的空调洞。

一张单人床上的钟磊总是永恒不变的姿势,哪怕是,已经逼近闷热的三伏天,在北京最热的时候,也依旧用胳膊圈出最大的天地给她舒适的休憩。

淡淡的晨光五点多就穿透玻璃扑进来,顺利把她折磨成失眠。房东给的窗帘不够厚,早上的阳光总让人辗转清醒难以再睡,可如果因此转身,熟睡的他也必然会立即清醒,笑着亲吻她问,“怎么了,丫头?”

于是,就为他的容易惊醒,她一直保持僵硬的脊背朝着墙皮默默数数,静静听着空调洞上的纸呼啦啦的响,本来不算大的声音传到久不能安眠的脑子里,像汽锤一样沉重的敲击,濒临发疯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严重神经衰弱,心也难受的要命,猛深吸口气,满鼻子又是呛人的灰尘气味。

爱让辛苦变得心甘情愿,却挡不住真实就摆在面前,还好,梁悦早已学会自我安慰,反复催眠自己的神经僵化麻木,这些东西早晚会变成发黄的时光停留在记忆里,一直都在。永恒到他们享受幸福时,偶尔翻出来晒晒,然后再在一起讲给孩子,或者是孩子的孩子听,当年的故事。

半年来他们生活很窘迫。他私自逃离学校宿舍,并把自己的床位出租了300块钱,带着简历骑着浑身乱响的破自行车满京城的晃。只要是和学科有关的岗位不管什么样的待遇都会投上一份,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希望他都不敢放弃,因为,他们手里所剩的钱实在是不多了。而她则把脸皮豁出去,先找了一个售货的工作干着,只为每个月必须付出的房屋租金和两张吃饭的嘴。

她已无退路,他家境也是一般,根本无力支助。

他们俩只好辛苦的工作。她每天要到九点多才能拖着疲累的双腿回家。而忙碌一天的他则会笑容满面的把桌子上的饭菜盛好,尽管并不丰盛。

有一次,发现菜碗里竟然多了两个鸡腿,半个月没见油花儿的她喜滋滋的抱起来张嘴就就咬,边吃还边问:“这鸡腿不错,你怎么不吃?”

他正喝水,看着她吃得香喷喷的样子有些心疼,眼睛眨了又眨,而后笑呵呵说:“这是今天公司加班定多了的快餐,我早在公司吃完了才回来。”

她只顾埋头吃,哦了一声就再没问,两个鸡腿风卷残云入肚,又就着嘴里的香气,吃了满满一碗米饭。然后心满意足的拍着肚皮笑着说:“高露洁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他和她同时把牙齿露出来,齐声说:“天天晒牙齿!”

大笑的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刚刚她吃的就是他加班公司给定的晚饭。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另一个鸡腿是他知道她爱吃,中午自己没舍得吃,特地给她留下的。

他找到的实习公司是三年来第一次招聘实习行政助理,证券公司待遇虽然不错,但实习生岗位每个月却只有一千块的实习工资。在北京每呼吸一口空气都需要钱的情况下,一千块连把活命下来都非常不容易,所以他会顶着大太阳骑车一个小时去上班,为了省下一块钱公交费。所以他会故意加班,然后把晚饭省下来给她带回来。

因为他不想看到她和他空着钱包逛街时,驻留在漂亮衣服上渴望的眼神儿,所以他会在工资发下来以后,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她,让她给自己买一些喜欢的东西。

可是第二天她拿回来的准是为他新添置的衬衫,为他新添置的领带。

她说:“你听我说,你们公司是大公司,咱好歹不能穿的太丢人。”

虽然她买的衬衫也是名牌打折店里59元一件的衬衫,但他还是会很夸张的大叫:“天,这衣服质量太好了,我敢和你打赌,公司里没人有比我穿的再好了。”然后边唱《给你幸福》边跳脱衣舞,装摸做样的逗她发笑,接着再把衬衫披在她的身上,吻她。

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钟磊勉强微笑着:“傻丫头,千万别对我这么好,将来如果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会愧疚的。”

梁悦兴致勃勃地拿过领带套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听他的话立刻把脸板起来说:“那好啊,我就是要你愧疚,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到时候拿三克拉的钻戒来娶我啊!”

“啊,救命!你这就是趁火打劫,你买的衬衫镶金边阿,这么贵。”他可怜兮兮的哀叫。

“没错,而且还是镶满了老婆爱心的温暖牌衬衫,你打着灯笼满世界也买不着。”她得意的摇头晃脑,然后是眨眨闪闪发光的眼睛。

“那好吧,我认命。不过也得让我讨价还价一下吧?咱好歹要顾及咱们国家的国情是不是?”他咬她的耳垂,故意使坏,呵气不止。

梁悦痒得直躲,最后逮个空隙,掐住他挺直的鼻子说:“不买也行啊,那我就不嫁给你了。”

“那可不行,这辈子你是别想逃过我的手掌心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趁梁悦不注意一把抱起她就往床边上跑,慌乱一刻却绊倒在床边,她顺着不小的力道头撞在被子上,他饿虎般扑上来,满脸凶恶的说:“看见了吧,丫头,这就是你不嫁给我的惩罚,快点投降!”

挣扎的梁悦宁死不屈,嘴里嚷嚷着宁死不屈,但双手已被人钳制动弹不得。

不投降的后果的确很严重,羞红脸的梁悦回想昨晚的激情,不禁抿嘴偷偷笑。激情一晚,手脚都累的懒于挪动。不过累归累,还是要上班,所以她轻轻掀开他的胳膊想要起床,睡梦中的他呢喃道:“丫头,记得买早饭吃,不吃打屁股。”

乱蓬蓬的头发和勉强睁开的双眼,都让她很开心,弯了双眼的梁悦亲他的额头说:“嗯,你也乖,上班不许做坏事,否则也打屁股。”

睡眼惺忪的他点头保证,埋头再睡,她也开始洗漱准备上班。

虽然梁悦是大学毕业,可是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一直是她面试中的硬伤。当初选择在商场售货也是因为每天繁忙的询问和讨价还价刚好可以锻炼普通话,加快适应语言环境。还好北京的大商场一直都有大学生做兼职工作,很多本地的售货员倒也对她的加入没有太多的异样眼光。只是做惯了悠闲学子的梁悦第一次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时,还真需要克服不小的心理障碍,尤其是季末促销时用大喇叭喊话,每个回头看的人都会让她瞬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折磨,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小的折磨。

不过喊多了也有好处,例如她现在可以把四和十说的非常标准,像北京人一样标准。

午休时间到了,盒饭由食堂送过来。中午的盒饭,她总是固定买六块钱的,而且吃的很干净。在她专心用方便筷子对付里面剩下的几根不太熟的豆芽时,站在旁边柜台的邓阿姨问:“梁子,问你个事儿,你有男朋友了吗?我家亲戚有一个小伙子,人不错想给你介绍一下,人家可是地道的北京人儿,而且家境又不错。”

梁悦努力把嘴里嚼了半天的豆芽咽下,抬手把空饭盒收拾好,笑着说:“我有男朋友,都认识一年多了。”

“他家家境不怎么样吧,还让你在这儿卖货呀?你呀也别太傻了,我觉得你这个姑娘不错,年纪也算不小了,赶紧找个好人家定了,吃喝不愁多好。”

还是满脸带笑的梁悦笑着回答:“我现在挺好的,谢谢阿姨。”然后她低着头去垃圾桶那边扔饭盒。

再回来时就听见那个阿姨和别家的售货员说:“你说她自己在北京多不容易啊,还不赶快找个北京人把自己嫁咯,跟个穷小子混日子早晚是要遭罪的。将来就算是有钱了,人还不一定能守住,两边不讨好。”

对面人嗯嗯啊啊的答应着,梁悦站在那里半晌,双手控制不住的颤动。对面的人先发现梁悦的身影赶紧使眼色给那个阿姨,反应过来的她也立刻收住嘴,假装各干各的擦桌子。

气氛顿时陷入尴尬,唯独梁悦挺起笑容慢慢走回自己的柜台。

现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发脾气的。执着坚持和乐于贫贱,两件在大多数女人眼睛里看来最傻的事儿都让她干了,而最可笑的是她还相信不远的将来就是满眼的幸福在等待自己。

她们的口气虽然没有直接带出那个字,可是梁悦分明已经能感受到。

没错,她就是傻。

不过,不同的是,因为爱而傻。她给自己最大的鼓励也在这里,虽然听起来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哀和无奈。

下班的时候梁悦很疲惫,离开灯火辉煌的大厦走到车站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等了四十分钟公共汽车还没来,湿闷的空气压抑下,心早沉下去,连呼吸都透着憋。像被掐住了脖子,嘶嘶挣扎。

那个十平大的地方现在想起来,更觉得呼吸窒停,闷热的想要发疯。

昨天,上网时看见网友提问,回答的时候也是千奇百怪,好奇他的答案,于是回头笑问:“你说,如果我要你给我摘天上的星星怎么办?”

他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你要,我就给你摘。”

反正动动嘴皮子又不用花钱,当时她不以为意。

此刻此景,她却突然想起中午那个阿姨的话,心有些慌,还有连带着被人命中要害的尴尬,一同涌上心头烦乱,她用手指扒在车站栏杆上,死命的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继续坚持等下去。

等待必须回家的理由。

迟来的车带着扑面的热浪总算停在面前,可她却抬不动脚步,好几次都无法准确踩到台阶。

寂寞的仲夏深夜里车站只有她一个人挣扎上车,所有的人都在看。

又是一个小时。慢慢挪着步子走到楼下的她望着窗户犹豫了一下。他们屋子的灯没有亮,也许,他还在加班,没回来。

最近钟磊开始习惯加班,那个所谓的行政助理实习生就是被其他员工肆意欺压的岗位,一件件本来属于别人分内事的工作堆积到他的面前,即使他一刻不停的工作也无法准时下班,总要忙碌到七八点钟才能回来,可又根本没有什么出头之日。想到这里她更觉得心冷无力,几乎没知觉的双手疲惫推开门时,迎面而来没有往日习惯的饭菜香气,面对她的只有客厅一盏亮着的台灯,和他埋头读书的暖黄色身影。

梁悦心中不悦,放下背包去厨房,一把掀开锅盖发现根本没有饭,回到客厅再盯着他看,笑呵呵的他丝毫没有愧疚的神色,一股怒火瞬时爆发,大声问:“你几点回来的?”

他无辜的说:“我六点到家的。”

“四个多小时不够你做饭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上一天班回来还要做饭有多累?”愤怒终于从心头迸发,她甚至不愿意换一些柔和的词句。

她气呼呼的摔了衣服冲到满是热气的屋子,用力按下灯的开关。

灯光亮时,满眼泪光。

整个棚顶布满五彩斑斓的星星,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全部都在牢牢的贴在那里,不同色彩围绕着中间用红色的星星拼出的梁悦两个字,是被人簇拥下的爱。

背后的他,愧疚说:“我把家里能找到的带颜色的书页都剪了,你要星星我买不到,只能剪了送你。”

眼睛里的泪水被所有的星星蒙上了淡淡水晕,她沉默站在那里,好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后来,在那个起先满是埋怨的夜晚,梁悦有了比奢靡绽放的烟花更宝贵的浪漫。那些琉璃璀璨般的朵朵烟花也许是有钱人才能买来的心意,可是他们小窝上的每颗星星都是他用剪子一下一下剪出来的深情承诺。

在繁华盛极的城市里肯用心坐下来给你剪一屋子星星的男人或许没有钱来买钻石和浪漫,却拥有满心怀最平凡的爱,他在证明平淡贫困在天长地久的相伴下也是一种幸福,所以失声痛哭的她狠狠搂住他的脖子,把簌簌流下的眼泪都抹在他的衣襟上撒娇。

他微微笑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用难以听见的声音说:“丫头,对不起,委屈你了。”

委屈吗?梁悦不知道。因为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很幸福,即使一盏昏黄的灯下他和她对着看书,即使他依然带着公司的盒饭回来给她当晚餐,即使他越来越瘦,她也被工作拖累了身体,她为今晚满天的星星坚定执信,拥有了他就是世界。

所以,为了这样一份爱情即使放弃世界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她决定重新寻找工作。既然他暂时不能改变经济现状,至少她可以找份可以免费提供午餐的工作。于是骑车夹着简历满北京城转的人变成了她。

每遇见大小招聘会她都会兴冲冲扑进去,然后再失落的走出来,这时候她才能体会到当初他回家的脚步该是怎样的颓败和无力。所以她即使挫败了,也会扯着大大的笑脸回家,狼吞虎咽吃晚饭中间还要虚拟几个对她垂涎三尺的公司主管给他听。

她兴致勃勃的讲,眉飞色舞的讲,他从不搭话,只在她把饭吃完最后一口后,用力吻她,辗转的吻,夹杂明了和心疼,连眼神都变得痛苦。

他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他一样。

于是,钟磊加班更晚,回家越来越晚的他用尽一切手段,快速赢得老总的好感,在她面试踏进国贸某个玻璃大厦前,因感觉无望而迎着刺眼的阳光流泪的时候,突然接到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满是笑声,“丫头,我拿到了北京户口。”

原本沮丧的她突然原地蹦起,边擦眼泪边乐,满脸都是一塌糊涂的睫毛膏黑印子,即使用光包里的粉饼都盖不上。

这是一家叫严规的律师事务所。

那天,梁悦顶着两个熊猫一样的眼睛参加几十人的竞争,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她也是最后留下来的那个人。

后来她曾经羞怯的问韩律,为什么用她?韩律努力回忆了一下,笑:“因为那天,在那么多人当中,你笑的最灿烂。”

2002年的故事(下)

还有五天过生日的时候,梁悦准备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

一路颠簸,蜷缩在硬座的梁悦准备好见到他们该说的话,可是迈下火车站台那一刻,都已经丢到不知名的角落里。万分紧张的她出火车站时,阳光很强,满车站都是白花花的人影,数不清个数。

拎在手里的旅行箱沉甸甸的,却在亮光照在脸上的那刻她下意识躲了身子。

父亲就站在车站门口最明显的地方,高高的个子无论从哪边出站都能一眼看见。他当然也看见了缓慢步子的梁悦,几步走过来,默然的拽过箱子,回头走出车站,愧疚的她跟在父亲身后,一直走到车站外,停车场母亲焦急的站在出租车外,看到女儿平安下车,她和梁悦都有些哽咽。

回到家,母亲拉她过去说话,父亲则在进门后立即去了厨房,整整两个小时,他都没有出来。听着厨房锅碗瓢盆的响声,母亲给她使个眼色,让梁悦去和父亲说话缓解气氛,她踯躅到厨房门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默默的伫立半天,几次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父亲从小到大给梁悦一直留下了严厉的印象,无论任何时候父亲总是板起面孔,神情严肃,说话铿锵有力。只有此刻她才发现,父亲背对她的脊背有些佝偻,似乎不再像记忆中那么宽阔,脑后和两鬓的头发也花白了一片。

曾经抱她到处玩的双臂看起来那么瘦峋,就像童年欢乐的时光熟悉又遥远。

她用力抿住嘴唇,泪簌簌的往下流。

父亲回头,愣在那里,看她满脸的泪痕,知道她的愧疚,有些不自然,把脸一扭看向窗外,停顿了好久,才又回身在锅台上端起盘子递给梁悦,沉着脸跟她说:“去叫你妈,咱们一家吃饭!”

哽噎的梁悦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水赶紧去端盘子,一低头,泪水就砸在盘子里。

那一盘是梁悦最爱吃的红烧鸡腿。

又是一家团聚的时候,又是梦想中的一大桌子菜,虽然咸的发涩,淡的无味,没有一个是味色双绝,却都是结婚二十六年没做饭过的父亲亲手下厨做的。

她端着饭碗坐在桌前,每挟一口菜就掉一串眼泪,握住筷子的手不住的颤抖,为了不让母亲看到,只能用力抵在碗底,和着泪水把饭一口扒到嘴里。

父亲没有吃饭,一直坐在对面皱着眉抽烟,一根接一根,始终没说过话。

眼看着她快要吃完了,才咳嗽一声问:“他人咋样?”

父亲和母亲都关心这个,憋了大半天的话才说出来。梁悦抬头,把嘴里酸涩的米饭咽下才笑给他们看:“他人特实诚,对我特别好。现在在公司里还是主管呢,可受重用了,等过几天咱们有钱了就买房子,接你们过去。”

谎话要说到自己脸不红心不跳还真是一件难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说谎的天分,反正对面的父亲和母亲听到她的回答后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父亲狠狠抽了一口烟说:“有空就带回来吧,老孟家的事我和你妈也弄好了,啥也不用害怕。”

孟家,这才是梁悦对父母感到愧疚的真正原因。

家境殷实,教养严格,梁跃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乖巧的,小地方人所具有的天真纯朴一直是她自认的美德。可是她与父母给定下的未婚夫孟旭就是没缘份。二十岁相亲,毕业订婚,不过半年的功夫,她就忍不住这样的日子退婚逃到北京,而起因是为了某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不管怎么说,都是对一向注重名声的父亲沉重的打击。

尤其是孟家在当地还算有头有脸,根本无法接受被女方先行提出退婚。梁悦决定退婚时整整用了十几天时间来对付车轮劝阻的人。亲戚,朋友,包括孟旭的父母。可是铁了心的梁悦就是不肯松口,无论谁来说和都是一口拒绝。

那时候的她是势单力孤的。一向疼爱她的母亲被父亲拦在一旁帮不上忙,父亲则是指着梁悦的鼻子告诉她,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来解决,自己犯的错误就要自己来承担,不要让别人来收拾残局。所以,那个时候,没人能帮她,她必须用坚强来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

也许后来不认输的性格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吧,越是没人帮,她越是习惯表面强硬,因为她从那开始就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漫天的猜测和指责都压过来,闷在鼻口处,窒住她的呼吸,于是她开始选择冷牙还击。

唯独,在孟旭来的时候,她没有冷言相对。她愧疚,诚心诚意地愧疚。虽然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但是开口要求解除婚约的人毕竟是她。

只会哭的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嘴里一个劲儿的对不起。他冰冷的手慢慢拉过她的,想了半天才说一句,我不怪你。

这是那十多天里最宽慰的话,来自她伤害过的男人。

后来听别人说,孟旭那段时间一直很痛苦。也许最开始决定相亲梁悦是因为父母原因,二十岁连事情都没想明白呢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大她七岁的孟旭却是实实在在拿她当成未来妻子看待。三年交往,两年是分离,梁悦的校园生活一直丰富多彩,孟旭却对外一直说自己有女朋友,坚守着。

毕业了,在一起了。梁悦逐渐发现两个人的不合拍。可此时她的头衔已经换上了孟家未来媳妇头衔,不停的出席他们家大大小小的场合。

说句分手可真难阿,在父亲严厉目光下,她一直没胆量说出口,直到她有了来自另一个男人给的勇气和坚持。

太残忍,即使已经过去三年,梁悦依然能感觉到自己那时的残忍。

不光是对孟家,连自己的父母都是她还以残忍的对象。

她永远无法知道在她决定离家去北京发展时,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来对待周围亲朋的谴责和关切,她也无法知道,义无反顾迈出家门时,父亲曾有过怎样的绝望和担忧。

没有回头的她,选择径直离开,两年后才敢面对父亲刚刚所说的话回答一声真心真意:“嗯,下次我带他回来。”

这次,她亲眼看见父亲眼睛里的宽慰和母亲眼睛里的泪水。

子女不孝,父母痛。

梁悦永远都不能忘记,忘记自己曾经把家人陷入怎样的困境和尴尬。刚正不阿的父亲昂首站立一辈子,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可是他对孟家永远都是躬身歉疚的,所有的难堪都来自女儿的贸然离去,来自父母对自家子女的爱。

那天晚上,梁悦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家里房间不少,但她还是觉得睡在父母身边最舒服最安心。爱夸张的她用一晚上的时间给父母讲北京的趣闻,还有对钟磊的夸赞,她希望自己的构想可以让他们放心,至少认为她所处的生活是安逸无忧的。

她付出的代价永远不必让父母知道,她的艰苦也没有必要和父母去说,他们和她隔了千里,她只能为他们假想一个美好的未来。

也许三年后他们想要证实的时候,她和钟磊已经做到了。那么谎言也就变成了善意的欺骗,当然,其中夹杂的对未来的信心也促使她敢夸下海口,因为他们是她最亲的亲人。

梁悦还是坐上了三年前离开家乡的那辆车,三年时间过去了,司机和售票员还是那对夫妻,好像什么都没变,唯独不同的是父母的送行和那次孑然一身相比多了太多的温馨和感动,车飞驰时,忽而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孩子,让她突然感觉自己很幸福。

下车时,天色已经暗黑。她仔细在接站的人群里寻找,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拽衣服,一回头,另一束百合花放在她的面前。

隔着香气馥郁的百合,他说:“我真怕你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