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到床上吧。”从阴影处缓缓出来一名妇人,穿着牡丹锦缎罗裙,佩着缠丝金钗玉镯,凤目红唇风华不减,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米油铺老板娘的朴素模样。

李老瘸应了一声,将萧澜扶进卧房。见妇人坐在床边不动,不得不低声出言提醒:“陶夫人,这迷香的作用持续不了多久。”

陶玉儿轻轻抚了抚萧澜的侧脸:“都长这么大了啊。”

李老瘸道:“我们该走了。”

陶玉儿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

李老瘸道:“若陶夫人实在不舍——”

“罢了。”陶玉儿出言打断他,“这么多年,又何来什么舍得与不舍,走吧。”

李老瘸心里叹气,冒着雨将马车从后院牵过来,又用石块在院中积水里垫出一座桥,扶着她上了车。

陆追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暗处一路看着马车驶远,猜测应当已经出了城门,方才推门进了小院。

卧房中花香已经散了大半,萧澜却依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陆追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打开后凑近他鼻尖。

一股清凉直窜脑顶,萧澜睁开眼睛,脑中昏沉生疼,如同吃了一闷棍。

陆追问:“要喝水吗?”

萧澜勉强撑着坐起来。

“李老瘸已经带着陶夫人出城了。”陆追道,“可要追过去?”

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萧澜向后重重躺回去,看着床顶道:“按照我那娘亲的手段,你觉得我会追得上她?”

陆追倒了杯茶,自己捧着慢慢喝:“至少陶夫人是想过要与你见面的。”

萧澜不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是真的。”陆追道,“这米油铺子很小,陶夫人平时也穿着朴素,可方才我在暗处见她上马车,一身锦缎金钗,极为美丽华贵,同当年一模一样,若非想要见你,为何要如此打扮?”

萧澜久久未语。

外头风雨已停,陆追起身回了山海居。

见着他进门,小二总算松了口气,小声道:“二掌柜放心,大掌柜没来。”

陆追笑笑:“多谢。”

小二替他上了一盏茶,便又去忙着招呼客人,只是心中难免纳闷,不知他这回出门是去做什么,为何连大掌柜都要瞒着。

夜半三更。

萧澜冷道:“你,随我一道去洄霜城。”

陆追从床上坐起来。

萧澜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陆追道:“好。”

翌日清晨,一众媒婆准时上门,说说笑笑嗑着瓜子准备堵截陆掌柜,却直到中午也没见着人。

小二道:“我家掌柜出远门了,不在家。”

就知道来回都是这一句,媒婆们听了也只当没听到。

小二心里很苦,这回是当真不在。

“赵掌柜来了啊。”堂子里有人打招呼。

小二赶忙擦擦手,从柜台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

“人去哪了?”赵越问。

小二摇头:“二掌柜没说过。”

只有寥寥几行字,赵越看完之后,眼底有些阴沉。

草书,字又小,媒婆们恨不得将脖子伸到一尺长,却也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但有一件事却能肯定——必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否则大当家为何会是这副要吃人的脸。

到了下午,城里传开消息,说卖豆腐的寡妇像是也不见了。

媒婆纷纷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陆掌柜是同那张西施私奔了不成。

但又过了一阵,便又有人说寡妇还在,走夜路时不小心掉进了坑里,晕到下午才被人发现。

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听食客七嘴八舌聊天,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担心。这回二掌柜遇到的麻烦像是不小,也不知能不能平平安安顺利解决。

洄霜城在江南,距离王城千里迢迢,最快的方式便是走水路。

月余后,萧澜与陆追出现在了津水城,打算由此乘坐商船,经运河前往江南。

陆追在酒楼中叫了满满一大桌菜。

萧澜问:“你要请客?”

陆追道:“落在你手中,想来我也活不过太久,自然不能亏待自己。”

萧澜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我这人优点不多。”陆追一样一样吃菜,“这勉强算是一个。”

萧澜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水路繁华,南来北往的商船虽说不少,客人却更多,得排队。

码头上,船老板拿着登记簿道:“可不巧,我这船上只剩下了最后一间客房,不如二位再等三天?等下一艘——”

“不必了。”萧澜打断他,“一间就一间。”

老板看了一眼陆追,见他似乎也没意见,便笑道:“也好,那给您二位算便宜些,这边请。”

这艘商船很大,老板带着两人找到客房,给了钥匙就去忙别的事。船身微微摇晃,已开始下水缓缓前行,陆追打开客房门,道:“先休息一会吧。”

光线昏暗,看着狭小空间中那张只能容纳一人的板小床,萧澜面色僵。

陆追道:“我睡地上便是。”

萧澜道:“好。”

陆追:“…”

陆追道:“我只是客套一下。”

“既是活不了多久,睡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萧澜将包袱放在桌上,说得理所当然。

陆追站起来往外走。

萧澜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船已经开了,你还怕我会跳河自尽不成。”陆追回手,“我去问问老板,能否还能挤出一处客房。”

甲板上闹闹哄哄,人不算少。陆追寻了一圈,也没找到老板在何处,反而被不知谁家的小姐往怀中塞了条手帕,香喷喷的。

萧澜:“…”

陆追道:“走吧,去后头看看。”

“等等。”萧澜皱眉。

“怎么了?”陆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人群中站着两名斗笠客,一高胖,一矮瘦,站在一起对比分外明显。

萧澜带着他迅速隐到暗处。

陆追问:“你认识?”

萧澜点头:“是鹰爪帮的人。”

“他们怎么会来中原?”陆追心里疑惑。

“这船是开去洄霜城的。”萧澜道。

“可洄霜城已沉寂多年,现在去又能找到什么?”陆追不解。

萧澜看他一眼:“若什么都找不到,我娘为何又要去那里?”

陆追想了想,笑道:“也对,是我糊涂了。”

第3章 定海城 那里有个胖子一直在看我

鹰爪帮原是南海琼岛一个小教派,虽算不得邪门歪道,偷鸡摸狗的事情却也没少做,这一任掌门裘鹏更是魔怔一般,整日里不务正业,除了唱戏就是绣花。消息传入中原武林,众人只当是笑话看,不过也有消息隐隐传出,说裘鹏已被邪灵附体,变得半人半鬼武功高强,如今这副疯癫模样,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如此风评下,原本就极少出现在中原的鹰爪帮弟子,此番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琼岛的总坛也从兰城迁入了幽深山岭——听着更邪门。

陆追问:“你为何要躲着他们?”

萧澜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追又问:“可鹰爪帮只是听起来丢人了些,并非魔教,更不会无事生非,何来多一事。”

萧澜道:“你的废话很多。”

陆追:“…”

萧澜转身回了船舱。

陆追自然也要跟过去,或者说不是跟,而是被萧澜生生扯了回去。

地上已经铺好了被褥,船老板或许是为了补偿两人,干燥柔软褥子垫了足足有四层,又在最底隔了防潮的油布,在这寒冷的夜里,看着竟也有几分温暖与舒服。

陆追自觉躺了进去,扯高被子捂住头,满足地出了口气。

萧澜:“…”

这船舱是被挑剩下的最后一间,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床板稀烂,被褥抖开后也散发着一股潮气。

萧澜和衣躺上去,睡意全无,脑海中想些陈年旧事,时间倒也过得快,像是没过多久,外头便已是一片天光亮。

陆追伸了个懒腰,从被卷里钻了出来,衣衫凌乱。

萧澜坐在床边道:“明日你来睡床。”

陆追受宠若惊:“我觉得这地铺好,暖和。”

萧澜道:“休得废话。”

陆追带着三分狐疑,目光在那破烂发灰的床褥上来回扫,而后道:“也行。”

早饭只有馒头与稀粥,陆追坐在甲板上慢条斯理吃完,擦擦嘴便去找船老板。

“还要被褥啊?”船老板为难,“这回是真没有了,这船上人多,剩下的被褥铺盖,已经都送给公子了。”

萧澜嘴角一弯,有些恶劣地看着他。

“这样啊。”陆追道,“也行。”

“你要去哪里?”萧澜问。

陆追站在甲板上,手里捏了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温润公子儒雅端方,海风吹起白色发带,肩头沐满朝阳,不多时便有中年大婶上前搭讪,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富家小姐,被仆役簇拥着,手里捏着帕子,正在偷眼往这头看。

“公子没床睡?”婶子道,“真是造孽,等着,我这就去回禀我家小姐。”

陆追问:“你家小姐有多余的褥子?”

“莫说是褥子,空着的船舱也有七八处,都被我家老爷包下来了。”婶子道。

陆追笑得春风拂面:“那就多谢了。”

待到婶子走后,萧澜有些好笑地打量他:“看不出来,还有此等本事。”

陆追道:“过奖。”

萧澜道:“为何不干脆要两处大的船舱?”

“人太贪心,不好。”陆追趴在栏杆上,“欠别人的多了,要还的也多。一床被褥,我顶多当面去说个谢字,两处船舱,想来这一路可就要日日同桌而餐了。”

萧澜轻嗤:“你的心还不算贪?”

“我贪是贪在别处。”陆追往回走,“算计别人家小姑娘的事情,我不做。”

为了讨他欢喜,婶子几乎将所有空房中的床褥都带了过来,甚至连床板也拆了新的,生生将原先那破破烂烂的卧榻垫成了棉花窝,连枕头上也绣着老虎。

萧澜:“…”

陆追跟着婶子去道谢,片刻之后回来,推门就见萧澜正坐在床边。

陆追道:“别告诉我你又想反悔。”

萧澜挑眉,不置可否。

陆追讲条件:“不如我用一个消息,和你换这张床。”

萧澜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陆追道:“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以后这几十天里,我们怕是要尽量少出门。”

萧澜调侃:“那富家小姐要抓你去洞房?”

陆追道:“这船上到处都是鹰爪帮的人。”

萧澜皱眉:“到处都是?”

“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听昨日那两个人在闲聊。”陆追道,“只听到一句,说是这船上有七八十名兄弟,即便是真的闹起事,也不用担心。”

萧澜起身出了船舱。

陆追趁机脱鞋上床——若是今晚又被抢走,那至少白天能睡上一觉。

外头天气很好,甲板上与围栏旁都是客,一起说说笑笑晒太阳,顺便看看远处的天与海,若有飞鱼上来,便都惊呼着伸长脖子看,又闹又世俗。

萧澜戴着斗笠,在船上从头走到尾。

“这位公子。”方才那婶子笑容满面拉住他,“你那弟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