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搔搔头,道:“我也觉得是。”否则若只是一处空宅,又何必要要布下阵法掩人耳目。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陆追道,“若被问起来,就说你什么异常都没见到。”

“好。”阿六满口答应,转身离开了小院。回到李府时,萧澜果然正在等他。

“为何现在才回来?”萧澜问。

“去街上吃了碗打卤面。”阿六打着呵欠坐在他对面,“我在那宅子里守到天亮才走。”

“见到什么了?”萧澜又问。

“就是一处破破烂烂的屋宅,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灰。”阿六抱怨,“看样子少说也荒废了十几年,里头的值钱货想来也早已被搬空了。”

萧澜仰头饮下一杯酒。

“那处宅子和你有什么关系?”阿六随口问他。原本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萧澜却淡淡道:“那是萧家的祖宅。”

阿六记起了那满地的白骨。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小心翼翼道:“既然是你自家的宅子,为何不回去看看?”

“空无一人,去看了又能如何?”萧澜站起来往外走,“昨晚,多谢了。”

“谢倒是不用。”阿六在他身后提醒,“那个,我爹的事呢?”

“我说了,你爹的失踪与那姓陆的无关。”萧澜转身看着他,“你还是去别处寻吧。”

“不是。”阿六瞪大眼睛,“你昨日分明就答应过,若我愿意替你去看那荒宅,你就会帮忙找找我爹,这就食言了?”

“这洄霜城中过两天会出乱子。”萧澜道,“到时候李府也要乱,你本与这场恩怨无关,何必待在此处白白送死。”

阿六嫌弃:“不帮就不帮吧,你可莫唬我。”

“走的时候,带上你那义兄吧。”萧澜道,“无辜之人的命,能多留一条是一条。”

义兄?阿六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或许是在说牛大顶。

洄霜城要出乱子啊…阿六摸摸下巴,打着呵欠回去睡觉,直到天黑透了才起床,怀里揣了两个点心,熟门熟路便去找陆追。

小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莫不是又去那城北的萧家废宅了?阿六扛着刀,也出城去寻。

林威手中举着火把,看着面前的九曲回廊,道:“这…”

“昨夜你与阿六看到的情形并非这样,对不对?”陆追站在他身边。

“昨夜这里都是白骨。”林威用手掌试了试地面,坚固而又结实,相比来说,昨晚那诡异的场景倒更像是幻境。

“数年前,萧家也算是这城中的大户。”陆追道,“后来却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消失无踪,连带着洄霜城也起了一场大火,烧光了半座城。”

“有人用这幻象掩盖住了真相。”林威道,“萧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消失,而是被杀戮一空,早已化为白骨。”

陆追点头:“这么多年,你与阿六或许是头一回闯入真相的人。”

“二当家这次来洄霜城,就是为了萧家?”林威又问。

“比起萧家,我更想知道红莲盏的下落。”陆追道,“昨晚你看到的那个小姑娘,若我没有猜错,便是翡灵。”

“不会真是鬼吧?”想起那白脸血唇,林威依旧后背发麻。

“翡灵是鬼姑姑的女儿。”陆追道,“仔细算起来,她今年应当三十来岁了。之所以会容颜不改,是因为服下了冥月墓中用来制造侏儒的药物,再加上易容之法,才能将她自己永远维持成少女的模样。”

“所以这么多年来,翡灵一直都生活在这幻境之下的白骨废宅中,夜夜捧着红莲盏替亡人招魂?”林威问。

陆追叹气:“鬼姑姑寻了二十余年,却不知原来她一直就没离开过萧宅。”

“可她为何要如此?”林威不解。

“执念多了,容易入魔。”陆追道,“走吧,看来今晚也发现不了什么了。”

林威点头,随他一道出了萧宅。阿六则是扛着大刀,与两人几乎同时跨过了门槛。

一声“爹”还没叫出来,便又有铃铛声远远传来,红色光晕幽幽跳动,显然又是昨夜那个红衣小姑娘,于是赶忙躲到门后。

一具骷髅用黑洞洞的眼窝子与他对视。

阿六满脸嫌弃,拼命贴紧墙,想要离这玩意远一些,但无奈身体魁梧,非但没躲开,反而将门板挤得“嘎吱”一声响。

翡灵停下脚步,用漆黑的眼睛看过来。

阿六:“…”

院中寂静,只有绣鞋踩过枯叶的细碎声响,越来越近。

“是你回来了吗?”翡灵声音尖细,又高又飘,像是压抑了太多感情。

阿六心里暗暗叫苦。

“云涛。”翡灵又叫。

管他是人是鬼,这回都只有得罪了啊!阿六握紧刀柄全神贯注,保命要紧。

翡灵紧走几步,将手中红莲盏放到台阶上,拎着裙摆一路急跑过来,伸手握住门板。

借着惨淡月光,阿六低头看了眼那手,几乎惊叫出来。干枯而又遍布褶皱,漆黑的颜色,如同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般。

许是她力气有些大,门板“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阿六:“…”

见着后头躲着的人,翡灵脸上的期盼与欣喜僵了瞬间,还没等阿六反应过来,便已变成狰狞尖叫:“你是什么人!”

阿六哆哆嗦嗦,深情款款:“我是你转世后的云涛啊。”

翡灵:“…”

“来,姑娘你先冷静一下。”阿六试图缓和气氛。

翡灵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你敢冒充他!我杀了你!”

“我没冒充啊!”阿六捂着脑袋满院子跑。

翡灵打了个呼哨,院中顿时亮了起来,细看却并非灯盏,而是无数闪着绿幽光的萤虫。四周声音窸窣,昨夜那黑甲尸虫从房檐下,废宅中,草丛里源源不断爬出,向着阿六爬去,大片大片绵延不绝,像是移动的黑色布锦。

“爹啊!”阿六魂飞魄散。

“这种时候,你爹怕是救不了你。”咯咯笑声之后,从院外进来一个人,锦绣华服玉佩金簪,雍容华贵,十指纤纤。

“你!”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翡灵声音又拔高了三分,“陶玉儿!”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用你这半人半鬼的妖精来提醒。”陶玉儿站在院中,裙摆拂过处,那些尸虫如同见了毒药,纷纷蜷缩毙命。

“女侠救命啊!”阿六赶紧躲到她身后。

“红莲盏。”陶玉儿并未理会阿六,而是继续饶有兴致看着翡灵,“看来你对我那命苦的夫君,还当真是情真意切。”

翡灵冲上前,用干枯的双手抓住她的衣襟,几乎是在咆哮:“你这蛇蝎妇人,将我困在这废宅里将近二十年——”

“我困住你?”陶玉儿挥手扫开她,“我现在打开阵门,你敢出去吗?”

翡灵目光呆滞,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陶玉儿嗤笑一声,从她手中走红莲灯,转身向外走去。

“还给我!”翡灵回神,冲上来想要抢夺,却被陶玉儿当胸一掌,拍飞重重撞在了木柱上,一身红衣翻飞如同脆弱蝶翼,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液。

阿六心里发毛,紧走两步跟紧陶玉儿,总算是出了这诡异的白骨宅。旷野上的夜风吹来,才发觉早已满身都是冷汗。

“夫人。”李老瘸正赶在马车侯在外头。

陶玉儿将红莲盏递给他,转身对阿六道:“上来。”

“我啊?”阿六四下看看,指着自己问。

陶玉儿道:“是。”

阿六:“…”

不大好吧,我还要去找爹。

“再犹豫一刻,我就将你重新关进那宅子里。”陶玉儿丢下一句话,自己上了马车。

李老瘸拿着马鞭站在一旁,面色凶狠瞪着他。

要吃人啊这是。阿六不甘不愿,挪着小米碎步上了车,心里很苦。

李老瘸一甩马鞭,带着两人驶向山道,青苍九曲十八弯,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月色里。

第8章 焚毁 踩了歪脖子树就算私会

天色渐明,阿六蹲在马车一角,看着另一边的陶玉儿,觉得自己甚是倒霉。这般离奇失踪,八成萧澜是不会在意的,毕竟他巴不得自己快些消失,而爹和林威以为自己仍在李府,估摸也不会觉察出异常。孤立无援指望不上别人,就只有靠着自己往外跑。

但自己跑也不甚容易,想起方才陶玉儿山呼海啸那一掌,阿六不由就又缩了缩脖子,千万别跑路不成反被拍个半死,那就很不值当了。

如此七想八想,越想越沮丧,最后索头一歪睡了过去,四仰八叉,鼾声震天。

陶玉儿:“…”

洄霜城中,李府。

“这位少侠。”牛大顶笑容满面,揣着手看屋顶,“可有见着在下的义弟?”

萧澜面无表情:“没有。”

“这…到底是去了何处啊。”牛大顶闻言顿时愁苦起来,前厅里一群商会的朋友,还在等着见他,怎么说消失就消失。

萧澜道:“你为何不去城中找找看?”

“找过了,没找着啊。”牛大顶跺脚,“街上问了一大圈,只有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差役,说是昨晚半夜的确有一人扛着大刀出了城,听着像我那义弟。可你说半夜三更的,他出城去做什么?”

萧澜坐起来:“出城?”

“是啊。”牛大顶道,“北边那一片荒郊野岭的,还闹鬼,可千万莫是出了事啊。”

萧澜纵身跃下屋顶,大步出了李府。

另一处,林威也正道:“阿六似乎失踪了。”

“失踪?”陆追皱眉。

林威点头:“李府派了人在四处找,听说昨天半夜出了北城门,就再也没回去。”

“他去了那萧家荒宅?”陆追拿起桌上清风剑,“走吧,过去看看。”

或许是由于多年前萧家那场失踪案太过诡异,因此洄霜城中的百姓一直将城北视为不祥之地,即便是正午时分,周围也依旧见不到半个人影。陆追与林威在宅子里寻了一圈,并无任何收获,一切都与前夜并无二致,不像是有旁人来过。

“会不会…”林威迟疑。

“什么?”陆追看着他。

“阿六会不会被困在了这幻象之下的白骨废宅里?”林威问。

“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陆追蹲下,用手敲了敲地面,“找不到布阵之人,你我想闯进去救他也难。”

说话间,远处却传来马嘶声,两人便暂且退出萧宅,隐蔽在了暗处。

一匹黑色骏马踏风而来,行至近处,萧澜勒紧马缰翻身稳稳落地,与他一道来此的,还有当日那个侏儒。

“等等!”侏儒拦住他。

萧澜冷冷看了他一眼。

侏儒提醒:“少主人息怒,只是姑姑当日吩咐过,这萧家旧宅,最好不要轻易踏入。”

“那你便回去告诉她好了。”萧澜将他扫到一旁,言语中有几分不耐烦。

侏儒从地上爬起来,识趣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萧澜几步跨上台阶,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院中一切如旧,安静得像是能听见叶落声。

萧澜关于这处老宅的记忆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一丝说不清理由的异样。

“少主人?”见他站在院中久久不动,侏儒不得不小声唤了一句。

萧澜闭上眼睛想要定神,耳中却听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声,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脑中景象飞速变换,最终定格在八岁那年,自己与母亲一道在槐花树下时,她含笑一句一句,教给自己的那段口诀与心法。

“少主人你醒醒!”见他似乎状态有些不对,侏儒面色一变,拉住胳膊便想将人拖回去,却反而被反手大力推开,站立不稳滚出了大门。

陆追远远看着这一切,也有些摸不准究竟出了什么事。

院中枯树晃动,像是有什么要隐隐而出。萧澜从腰间甩出乌金鞭,跃起当空呼啸甩过,铁鞭毒蛇一般死缠住树干,咬出道道如血红痕,手下一发力,竟是将那百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一时之间,地动山摇,连日光也黯淡了几分。

萧澜后退一步,飞身掠出了废宅。

大树重重砸倒在地,扬起一片混沌尘土,而在这片黄色的雾霾中,那座陈旧的废宅正在片片剥落,化为齑粉。

“少主人。”侏儒连滚带爬躲到萧澜身边,惊魂未定。

陆追与林威初时也有些诧异,不过仔细想想,既然是萧家的祖宅,那萧澜能破这机关迷阵也不意外。

灰尘模糊了视线,耳边也传来沉闷声响,而待这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一处与先前那废宅有几分相似,但却又截然不同的屋宅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蛛网遍布墙壁斑驳,如同刚自地底升腾,散发着郁郁沉沉的腐败之气,青苔横生,像是从来未见过阳光。无数白骨交叠在院中与走廊,木柱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院中那颗枯树倒地时根须带出的泥土,尚且有几分新鲜与潮湿。

侏儒喃喃道:“这…”

萧澜握紧右手,一步一步走向那白骨宅。

“少主人。”侏儒一瘸一拐,追上前拉住他,“别进去了。”

“怕什么,这是我家。”萧澜道。

“可都这么多年了,看着又邪门得紧。”侏儒心悸,“还是回去吧。”

萧澜摇摇头,独自走到院中,俯身想将那些白骨都收归一处。虽不知其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但也总归都是萧家人。

侏儒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片寂静里,屋中却又传来一声呻吟,像是有人在忍受极大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