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翡灵呢?”萧澜又问。

“她当时悲痛欲绝,去大漠待了数月,依旧意难平,于是昼夜兼程折返洄霜城,原想去萧家大闹,却反被无念崖的人识破计谋,围攻将我与她堵在了青苍山中。”常九死道,“眼看就要掉下悬崖,幸好陶玉儿策马赶到,将她救了下来,甚至还带回了萧宅。”

陆追闻言心里摇头,这可不像是陶夫人的脾气。

当时萧云涛在外行商不在家,陶玉儿替翡灵安置了住处,两人关系好时,甚至以姐妹相称。翡灵原是想独占萧云涛的,后来也有了松动,说若是肯娶她进门,那便愿意与陶玉儿平起平坐,共侍一夫。

“我哪能比得过妹妹。”陶玉儿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唇角一勾,“长得这般像小姑娘,可是合了我那相公的胃口。”

“那他为何不肯娶我?”翡灵问。

“因为你当初,太凶。”陶玉儿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过若换做是八九岁的小姑娘,即便再凶,他也是喜欢的。”

翡灵不解。

“云涛就喜欢年纪小的,年纪越小,他越喜欢。”陶玉儿松开手指,“只可惜我已过了那髫年豆蔻,可不比妹妹这张脸,嫩到能掐出水。”

“而后翡灵便如同中了蛊,为能独占萧家主人,不惜服下冥月墓中的毒药,将她自己的容貌与身形永远维持在了九岁。”常九死道,“等我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我爹…”萧澜皱眉。

“后来萧家的主人回来了,翡灵便满心欢喜去见他。”常九死道,“可谁知一切都是假的,萧家主人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年幼的小姑娘,在听闻面前之人便是当初的翡灵,因服了墓中药物才会变回九岁后,更是惊慌失措勃然大怒,将她当成了妖孽。”

陆追心里叹气,意料之中。

当时陶玉儿已有了身孕,萧云涛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原就不喜欢江湖门派,更何况这回还是坟堆中的妖女,只担心她会伤了自家妻儿,在将人赶出去后,便花重金聘请了护院,将屋宅团团围住,以防又出乱子。

“后来怎么样了?”陆追问。

“翡灵因此大受打击,却又不肯回冥月墓。”常九死道,“在城中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大半年,直到萧家的小公子出生那日,眼底方才重新有了情绪。”

“恨意?”萧澜问。

“是。”常九死点头,“而在那时,恰好又有一人寻上门,约定一起行事。他说只要萧家的财,不会动萧家的人,待到事成,翡灵自可带着萧家主人远走高飞,囚禁在墓中也好,海岛也好,总能双宿双飞过一辈子。”

“那人是谁?”陆追问。

常九死道:“李银。”

这名字有些耳熟,正是前几日过寿的洄霜城首富,也是牛大顶的舅舅。

“怪不得。”陆追道,“萧家没落之后,这李银没多久就搬来城中,几乎是一夜之间起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员外大户。”

“那日陶夫人带着儿子去山中大金寺烧香,夜晚未归,我们便趁机行动。”常九死道,“李银不知从何处雇来帮手,功夫极高,几乎杀光了萧家所有的人,又放火烧了屋宅,谁知因为风势太大,绵延焚毁了大半座城。”

三更半夜,百姓都忙着灭火,自然无人注意到萧家的异常。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陶玉儿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赶回来,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的尸骸,与疯疯癫癫,坐在灰烬中的翡灵。

“萧家的主人…”陆追看了一眼萧澜,迟疑没有说出来。

“萧家的主人死了。”常九死道,“李银并没有遵守承诺留下他的命。”

萧澜握紧拳头。

“而后我便逃了。”常九死道,“无念崖的人太多,我救不出翡灵,她也不想让我救,一直抱着萧家主人的尸骨,疯了一般,嘴里念叨着红莲盏。”

“又是红莲盏?”陆追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听翡灵在说,陶夫人嫁给萧家主人,只是为了拿到红莲盏。”常九死道。

“后来呢,你为何又会回到这洄霜城?”陆追又问。

“我当时牵挂着翡灵,并没有逃远。”常九死道,“过了半个月,便又偷偷溜回来打探消息,谁知满城都在说萧家的人离奇失踪,并无人提到灭门惨案。我心中生疑,趁着天黑去了一趟萧府,可那里莫说是尸首,就连被焚毁的痕迹也找不到,先前那场杀戮就像是发生在梦里,我觉得邪门,便又仓皇逃走了。”

“在李银搬来洄霜城后,你没有去找过他?”陆追道。

“找,找过了。”常九死道,“我原是想问翡灵的事,可他说不知,明里给了一大笔银子做封口费,暗中却派人杀我灭口,那夜我受了伤,便趁乱躲进了镇风寺,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待在镇风寺中,没想过要走?”陆追继续问。

常九死道:“我想弄清楚翡灵究竟去了何处,想着萧家主人若葬在这里,她迟早会回来,总比别处碰到的机会要多些,可也未能如愿。”

陆追叹气,看了一眼萧澜:“你打算怎么办?”

萧澜并未言语。

此番出墓,鬼姑姑只说让他从陆追手中夺回红莲盏,替数年前那些枉死的弟子讨命,却没想过红莲盏竟然与萧家有关,更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双亲与翡灵之间,还有如此一段惨烈的纠葛。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杀了我吧。”常九死胸口剧烈起伏。

萧澜袖中飞出三枚夺魂钉,穿透他的颅骨,堪堪钉在树上。

常九死直直向后仰面躺去。

萧澜大步出了宅子,也不知要去向何处。

林威看着院中的和尚,愁苦道:“现在要怎么办?”

“带去交给官府,将求子寺的真相告诉知县,至于萧家与翡灵的事,就暂且别提了。”陆追道,“用温大人给的令牌,多调些人手,若有孩子被遗弃,便暂时收养起来,再想办法让这城内的闲话少些。”温大人名曰温柳年,朝中一品宰相,皇上面前的红人,前些年刚同山海居大当家赵越成亲,百姓都极喜欢——毕竟文曲星下凡。

林威点头,弄了个废旧马车,载着常九死的尸首去了府衙。

陆追烧了几壶水,回屋后泡药浴。氤氲的雾气散出药香,纷乱的大脑也终于平静些许。当初阿六说曾在白骨宅中见过翡灵手捧着红莲盏,现在她既已身亡,想来红莲盏也已被一并拿走,许是落在了陶夫人手中。

可红莲盏为何会出现在萧家?

陆追眉头微皱,翡灵被困二十余年,红莲盏若一直在她手里,那八年前冥月墓中的红莲盏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该是…有两个?

思绪纷飞,浴水也渐渐冷却,陆追随手拿过一边的布巾,站起来刚想跨出,萧澜却冷不丁从身后破窗而入。

陆追又淡定地坐了回去。

萧澜问:“你为何一天到晚在泡澡?”

陆追道:“算上山海居,这是我第二回 药浴。”而你回回都撞个正着。

萧澜道:“这城中一些小鱼小虾的教派,如今是越聚集越多了。”

“我猜八成与那个首富李员外有关。”陆追道,“这么多年他一直留在洄霜城,定然有别的目的。否则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作案之后巴不得逃到天边,谁会像他,反而买房买地,开始心安理得做大户。”

萧澜道:“萧家有红莲盏,你先前可听说过?”

陆追摇头:“萧家的红莲盏我不知,不过既然你说起了,我便再多提一句,当年冥月墓的人不是我杀的,红莲盏也不是我拿的。”

萧澜问:“不是你,那是谁?”

陆追道:“这我如何能猜的出。”

“找不出旁人,那这罪名你怕是一时半刻洗不清了。”萧澜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陆追提醒:“你这是打算看着我出浴?”

萧澜答:“你可以一直泡在里头,直到我将话说完。”

陆追打了个喷嚏。

萧澜道:“你可知我此行为何要住在李府?”

陆追喷嚏接二连三,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萧澜:“…”

第11章 往事 娘亲与儿子,见面还要什么理由?

陆追道:“你等我擦干头发穿上衣服,并不会花太多时间。”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阵子。

陆追鼻头通红。

萧澜道:“穿吧。”

陆追:“…”

陆追道:“我以为你要出去。”

萧澜道:“外面冷。”

陆追很想接一句,水里更冷。

萧澜皱眉,又有些不耐烦:“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不成,况且我又不是没见过。一直磨磨唧唧,还是又想耍什么花样?”

陆追纳闷:“你何时见过我沐浴?”

萧澜答:“多年前,冥月墓中,你半死不活,是我将你带去涌泉疗伤。”

陆追更疑惑:“可我苏醒之后,床边守着的是秃头老王,他说是他救了我,还讹走了十两银子。”

萧澜道:“你爱信不信。”

陆追想了想,觉得面前此人还是要比老王更可靠些的,信一信也成。

萧澜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浴水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陆追心里叹气,伸手扯过一遍的布巾,围在腰间站起来。白皙的脊背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像是已经有了年份。

萧澜道:“看来你的确得罪了不少人。”

陆追随口应了一句,在屏风后换好衣服,又煮了一壶茶,方才抱着茶杯坐在他对面,发梢还带着一丝潮气。

萧澜道:“方才我说到哪了?”

陆追小心翼翼啜了一口茶,道:“说你为何会甘愿陪着阿六一道,在李府中住这么久。”

萧澜道:“是姑姑让我住在那里的。”

“鬼姑姑?”陆追皱眉,“莫非她也知道当年的事?”

“这么多年来,姑姑一直在到处找翡灵。”萧澜道,“可她也只打探过常九死的下落,并未提过李银,不像是知情。”

“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陆追道,“倒是有一件事,我能问吗?”

萧澜道:“你想问我为何会被母亲送到冥月墓?”

陆追点头。

萧澜道:“我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那时我和母亲住在无念崖,处处受人排挤,日子过得并不好。”

“萧家突遭横祸,陶夫人孤身一人带着你,的确只有无念崖可去。”陆追道,“可按照常九死所说,陶夫人既是无念崖的大弟子,教主又调拨了人手随她长住洄霜城,应当极有地位,为何会受人排挤?”

“先前我也想不通,问过母亲,母亲说因为她的关系,死了很多同门师姐妹。现在想想,应当就是指那夜李银率人攻入萧家老宅了。”萧澜顿了顿,又道,“或许还与红莲盏有关。”

他未将话说明,陆追却也猜出九分。常九死没必要说谎,那按照翡灵在崩溃边缘的指控,陶玉儿之所以与萧云涛成亲,很有可能是为了得到萧家的红莲盏,而非男女私情。而当时能在背后指挥这一切的,自然只有无念崖的教主陶心。

若事情真相如此,那陶玉儿任务失败,又连累同门枉死,会处处受冷遇也不意外。

“我六岁那年,陶心姥姥寿终正寝,母亲自知新教主继任后,无念崖绝不会再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便带着我下了山。”萧澜道,“不料那新教主想要的,却不单单是让我们母子离开,而是她的命。”

陆追道:“怪不得当年陶夫人初到冥月墓时,满身都是伤。”

“那时我与母亲被追入绝境,恰好被出来寻找女儿的鬼姑姑所救。”萧澜道,“后来便带着我们回了冥月墓。”

陆追若有所思。

翡灵既为萧云涛入魔,那鬼姑姑想将萧澜留在身边也能说通,毕竟那是当时唯一还与萧家有关的人,不管翡灵对萧澜是爱是恨,总归多一线希望。

“我当时年岁小,也无人告诉我翡灵与萧家的纠葛,只知她为一个男人入了魔,直到长大后出墓行走江湖,才隐约听到一些当年的事情。”萧澜道。

“那陶夫人呢,她是何时离开的冥月墓?”陆追问。

萧澜道:“一年多后,母亲就走了。”

陆追递给他一杯茶。

萧澜并未接,只是盯着杯中茶梗上下漂浮,像是在想心事。

“你身边那名侏儒呢?”陆追又问。

萧澜道:“回去了。”

“回冥月墓?”陆追皱眉。

萧澜点头:“既然知道了翡灵的下落,自然要告诉姑姑。”

“可翡灵这么多年,都是被关在萧家老宅。”陆追道,“若鬼姑姑知道此事,八成会猜出真相,那时你又要如何自处?”

“什么真相?”萧澜问。

陆追道:“困住翡灵的人是陶夫人。”

萧澜道:“此事尚无证据。”

陆追叹气:“你应当比我更了解鬼姑姑,她做事从来不要证据,更何况此事与她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有关,你现在再回冥月墓,怕是会有危险。”

“我暂且不会回去,况且从洄霜城到冥月墓,尚且要走上一段时日。”萧澜道,“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便是利用这段时间查清李银的底,当年他为何会突然找到翡灵,又是何人在暗中帮他,好替我萧家报仇。”

陆追点头:“也成。”

杯中茶水已凉,萧澜仰头一饮而尽。

陆追道:“方才还未说,为何鬼姑姑会让你住在李府?”

“她说从李府下手,或许会找到红莲盏的下落。”萧澜道,“城中那些七七八八的邪门教派,只怕也是为此而来。”

“怪不得。”陆追靠回椅背,“那鬼姑姑可曾对你说过,红莲盏有何用?”

萧澜挑眉:“想套我的话?”

“我问得这般光明正大,如何能叫‘套话’?”陆追反驳。

萧澜道:“我不知道。”

陆追道:“哦。”

不知道你就追着我满江湖跑。

过了阵,萧澜又问:“可有阿六的下落?”

陆追叹气:“没有。”派出去的人不少,可却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千万莫说又被陶夫人另造了一个迷阵关进去,那猴年马月才能出来,想一想就脑袋疼。

青苍山中一处小院,阿六在厨房里洗完碗,又在盘子里摆好酥皮点心交给李老瘸,方才揣着手蹲在院中一角,吸溜鼻子。

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