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陆追才会在萧澜下手前, 多说了一句:“要夸张些, 脸若桃花嘴唇鲜红, 让人一见便知是个女儿家。”

但坦白讲,他此时却有些后悔。

万事全靠比,这阵才顿悟,还是画朵牡丹好。

姚小桃看着他那满脸朱红,以及快要滴出血的双唇,既觉得好笑, 又不敢笑,还有些惋惜,这般好看的一个公子,还是方才那样更好看。

萧澜安慰:“黑天半夜的,也无人知道这是你。”

陆追想,将来一定要将此人打一顿。

萧澜道:“走吧。”

陆追放下铜镜,对姚小桃道:“这几日怕是只有委屈姑娘躲起来了。”

“公子放心。”老姚道,“我这豆腐坊有个大柴房,让小桃住去那里就成。”

“对了,看那满院子的红纱,快要成亲了吗?”陆追又问。

老姚点头:“年后就要嫁到远处去,我和她娘正舍不得呢。”

“远处?那倒正好。”陆追道,“天明之后,会有人来找你们,我这恰好有一笔多出来的银钱,你们一家人不不妨先去别处暂避一阵,待到这城里消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否则一直让姚姑娘住在柴房中,又冷又闷就罢了,还要耽误婚期。”

老姚连连答应,只说只要女儿没事,那便做什么都成。

陆追出了门。

萧澜也跟了过去。

小巷内,更夫打着更路过,还在想着天亮后要去何处吃早饭,前头却骤然传来一声尖叫,锐利刺破寒气与雾气,吓得周遭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一股脑从床上坐起来,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更夫亦是魂飞魄散,丢掉手中的梆子就想跑,巷道尽头却已有一个人跑了出来,一头黑发散落肩头糊在脸上,同故事中的鬼怪一模一样。

更夫膝盖发软生疼,向后重重跌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只连滚带爬缩到道边。

“救命啊!”对面那女子的叫声一声赛一声凄厉,在她后头还有一个黑衣人,手中拿了把明晃晃的匕首,追上来抓住那散乱黑发,挥手便朝着脸扎了下去。

女子惨叫更甚,一张俏丽的脸在月光下渗出鲜血,将衣裳领子也染成红色。再一晃眼,那城中卖豆腐的老姚也追了出来,扑倒在地抱住了黑衣人的大腿,似是在哭求着什么。

这是有人要向姚家寻仇?更夫晕晕乎乎一翻白眼,生生被吓昏了过去。

待周围邻居有胆大的冲出来,那黑衣人已无影无踪,路上一片鲜血刺目,豆腐坊的门大开着,屋中听似一片慌乱。

“老姚,怎么了?”众人赶忙跑进去。

老姚干嚎道:“有人,有人冲进来打伤了小桃啊!”

这豆腐姚家在城里的人缘不错,此番出了变故,自是一群人都心急如焚,有人去报官,有人去请大夫,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手中拿着柴刀守在外头,婶子则是进去帮着姚家大婶照顾小桃,却没多久就都出来,说里头血腥得很,待久了就晕。又陪着抹泪,说好端端一个闺女,这下怕是要毁了。

卧房中,姚家大婶胆战心惊看着两人,已然不知这究竟是人还是鬼神——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何进来的街坊们竟是一个人都没看出,床上的人并不是小桃,那些血也不是血。

“大婶不必惊慌。”陆追道,“我们不是坏人。”

“是是是。”姚家大婶是个老实人,又受了怕,只知道垂着手站在一边。

萧澜端了个椅子给她坐,又从旁边的铜盆中拧了个手帕,递给床上的人。

“帮我。”陆追仰着脸。

“手又没断。”萧澜将毛巾丢在他额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些天分。”

“什么天分?”陆追一边抹脸一边问,“扮姑娘的天分?”

“学阵法的天分。”萧澜坐在床边,“这迷魂术娘亲也曾教过我,不过却当真学不来。”

“无妨。”陆追笑笑,“都一样。”

脸上有不少胭脂与朱砂痕迹,擦完一整条手巾还有些泛红,萧澜替他又拧了条帕子。

陆追问:“还有哪里没擦干净?”

萧澜道:“哪里都没擦干净。”

陆追道:“哦。”

毕竟看不到,正常。

萧澜心里好笑,捏起他的下巴,一点一点耐心擦去那些红痕。

陆追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就那么看着他,睫毛上落了一层黄色光晕。

萧澜嘴角一扬:“看我做什么?”

陆追答曰:“反正没事做,看看也好,否则眼闲。”

萧澜松开手:“干净了。”

陆追道:“我在这里守着,免得出乱子,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不过官府那里尚不清楚究竟是谁的人,我打算还是暂时隐瞒为好。”

萧澜点头:“自己小心。”

陆追目送他一路出了房门,然后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偷笑。

姚家大婶这阵也冷静了些,哆哆嗦嗦给自己倒了杯水,心说这江湖中的人可当真是看不透,也不知到底在无端高兴些什么。

天色蒙蒙亮起来,消息也在城中传开。看着大门紧闭的姚家豆腐坊,众人都在唏嘘,说姚家闺女太可怜,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一张脸都毁了,连大夫进去看诊,出来时也晕晕乎乎,扶着树吐了半天,旁人问起来只摇头摆手,连说什么都没记住,什么都说不出。

枯树林中,萧澜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裘鹏喜道:“这样就对了,除了我,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别的漂亮女人,只需要有男人,尤其是像你这般精壮好看的男人。”

萧澜心下摇头:“若没有其它事,我要去休息了。”

“等等,”裘鹏扯住他的衣袖,“连陪我说阵话也不成?”

萧澜眉间疲惫:“我一夜未眠,又曾受了你一掌,此时是当真累了。”

裘鹏问:“若是与红莲盏有关呢?”

萧澜却不以为意:“江湖中四处都是关于红莲盏的传说,若你想看,一文钱便能买一摞话本。”

“不识好歹。”裘鹏甩开广袖,斜斜靠在榻上,手指轻轻抵着额头,“那些文人秀才写出来的穷酸故事,又如何能摆得上台面,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萧澜犹豫片刻,还是坐在他对面。

“这就对了。”裘鹏媚眼横生,“男人就该有些野心,才更讨人喜欢。”

“你知道红莲盏的秘密?”萧澜问。

“红莲盏先前一直藏在伏魂岭冥月墓中,你可想过缘由?”裘鹏随手拿了一粒梅子含进嘴里。

萧澜道:“武林中人人皆知,红莲盏是冥月墓的圣物,自然该在伏魂岭。”

“冥月墓是大墓葬群,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宝贝,要什么没有,为何偏偏就奉着红莲盏当宝贝?”裘鹏嗤笑。

萧澜道:“那你说是为何?”

裘鹏神秘道:“因为有了红莲盏,才能真正打开冥月墓。”

萧澜追问:“什么叫真正的打开?”

“所谓真正打开,就是说现在冥月墓弟子身处的,只是整个墓群的一小片。”裘鹏道,“若想要往深处挖掘,便要依靠着红莲盏打开整个墓葬的入口,才能触到千百年前的宝藏与真相。”

萧澜心下微讶,他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只觉地底洞穴广阔纵横,宛若恢弘宫殿一般,却没想过竟会只是墓葬群的小小一部分——甚至连姑姑都从未提过。

“看你这傻样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出来闯荡江湖。”裘鹏摇头,将梅核轻佻吐向他,“若没遇到我,只怕你这小嫩羊羔,何时被虎狼撕扯了都不知道原因。”

萧澜面色不悦,道:“冥月墓又不是什么大教派,难道这江湖中就该人人皆知?”

“哟,还生气了?”裘鹏越看他越喜欢,却又反而不急着行云雨之事了,觉得养这么一个漂亮的小老虎在身边,平日里看着赏心悦目,再打发出去做几件小事讨个欢心便足够。待两人朝夕相处,他逐渐软化下来,在床上或许会更卖力些,自己也能得更多快活。

萧澜道:“那这么多年来,冥月墓既有宝藏又有红莲盏,岂不是早已将地下宫殿的珍宝洗劫一空。”

“说你傻,你还真傻。”裘鹏道,“世世代代冥月墓弟子的使命,便是守护着整片伏魂岭不被外人所侵,又岂会自己擅入?祖师爷留下了诅咒,如若违背,可是要万箭穿心的。”

萧澜点头:“原来如此。”

“你那街头巷尾买来的小话本,看些鱼水之欢情情爱爱可以,若要从中窥得江湖中事,傻子才会当真。”裘鹏连连摇头,“追影宫的小凤凰与花妖能打雷下雨就罢了,连日月山庄的驴都会飞,换做是你,你倒是说说,会不会信?”

第26章 墓主人 按个肩膀叫什么叫

两日之后, 陆追安排朝暮崖的人扮成村夫, 对外只称是闻讯前来的姚家远亲,将那一家三口人都接出城, 前往滇南姚小桃的夫家小镇上暂避。

城中百姓并未觉得有何异常, 毕竟豆腐坊遭了此等变故, 搬出去也是理所应当,否则那丧心病狂之徒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 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 陆追方才回了一趟青苍山。

“可算是舍得回来了。”陶玉儿拉着他的手坐到桌边,“说是去陪着澜儿, 就算脱不开身, 可老李天天在山下, 就不知道派人给他带个口信?好让我这山上的人也安个心。”

“没什么大事,便没有打扰夫人清静。”陆追抱着茶暖手,将豆腐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已经疯魔成了这样?”陶玉儿啧啧,“比起邪教妖女, 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追道:“不过他倒是越来越信任萧兄。”

陶玉儿一听便头疼:“你莫要告诉我, 澜儿当真连他都下得去手。”

陆追:“…”

陆追道:“自然没有。”

还好还好, 陶玉儿欣慰抚胸,又道:“澜儿可曾说过,他下一步有何计划?”

“裘鹏往李府的暗室内布置了许多机关,应当是要引谁进去刺杀。”陆追道,“听他话语中的意思,等不了多久便会动手。”

“与红莲盏有关吗?”陶玉儿问。

陆追摇头:“不知。”

“不知啊…”陶玉儿啧啧, “我猜八成是有,毕竟这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陆追道:“嗯。”

陶玉儿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陆追道:“能问吗?”

陶玉儿爽快点头:“红莲盏的确在我手中。”

陆追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当初阿六曾亲眼见过翡灵捧着红莲盏,后来她既是被陶夫人所杀,那红莲盏的去向也不猜自明。

“不过山下那些人想要的,可不是我手中的红莲盏。”陶玉儿道。

陆追试探:“夫人的意思,这世间当真有两个红莲盏?”

“否则呢?”陶玉儿笑道,“倘若一个红莲盏便能打开冥月墓,鬼姑姑又岂会甘心这么多年都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她可不怕,也不信那什么万箭穿心的祖训。”

“怪不得。”陆追道,“那冥月墓中的红莲盏,夫人可知是去了何处?”

陶玉儿拍拍他:“你才是身在其中之人,现在却问我?”

陆追摇头:“可它的确非我所取。”

“说说看,”陶玉儿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澜儿也曾与我讲过,可他脑子打小就记不住事,又被鬼姑姑操控多年,只怕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的。”

“那日我接到陆家的线报,说有人想要打开冥月墓。”陆追道,“便匆匆带人赶了过去,谁知墓道暗室中一片寂静,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地上躺着的都是冥月墓的弟子,身子是软的,像是刚刚才咽气,可又不见凶手的影子,红莲盏也已消失无踪。”

“那处暗室,可不像是外人能擅闯的样子。”陶玉儿摇头。

“所以萧兄在带人赶到时,才会认定是我杀了那些弟子,一直误会这么多年。”陆追并未详说当日情形,而是一述,将其余事情隐了大半。

“说来也可笑。”陶玉儿道,“那冥月墓弟子的使命,原本就是替你陆家守着祖坟,现在倒好,你这陆家唯一的子嗣被拒之门外,世人不知真相,却都当那老妖精才是墓穴的主人。”

“这么多年,鬼姑姑为了能打开墓穴,无所不用其极。”陆追道,“再放任下去,只怕终究会入魔疯癫,为祸武林。”

“哪里还用等将来,她早就已经疯了。”陶玉儿摇头。

陆追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陶玉儿道:“说。”

“世间其实有两盏红莲灯,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陆追问。

陶玉儿答:“除了我与你,八成就只剩下了你的爹娘。”

陆追微微皱眉:“可我爹当初并未说过此事。”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陶玉儿问。

陆追道:“只命我毁了红莲盏,毁了冥月墓。”

“那就对了。”陶玉儿道,“你离家时年岁尚小心智未熟,只怕是你爹担心你会误入歧途,也脑子发想打开冥月墓,故而索将真正的秘密隐而不言,那样即便你拿到了红莲盏想忤逆父命,也入不了主墓穴。”

陆追苦笑:“这还当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那现在我将秘密说出来了,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入冥月墓看看?”陶玉儿道,“旁人倒也算了,可伏魂岭是你陆家的祖坟,你想进去,理所当然。”

陆追摇头:“当初既是答应了父亲,我自会做到克己律心,依照誓言毁了红莲盏与冥月墓。”

“陆家人的牛脾气啊…”陶玉儿笑道,“与你爹可是一模一样。”

阿六恰巧扛着柴从外头进来,见到陆追之后松了口气,道:“我方才还在想,若二当家再不回来,这个月的药浴又要错过了。”

“药浴?”陶玉儿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

陆追道:“夫人不必担忧,这毒暂无大碍。”

“无碍就好。”陶玉儿道,“那快去屋里歇一阵吧,这两天也累了。”

陆追答应一声,进屋后和衣靠在床上,过了阵子,又拖过身旁空着的软枕捂住自己的脸,继续出神,一转眼外头已是天黑。

吃过晚饭后,阿六很快便烧好了沐浴用水,屋子里充斥着药物的苦涩香气,微微发烫的水汽将皮肤也染上一层绯红。

陆追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再想烦心之事,只求能有片刻轻松。

院门吱呀作响,院中有人说话,却是萧澜的声音。

回来了?陆追意外,听他像是进了陶玉儿的房间,便也没出去。继续懒洋洋在水中泡着,直到氤氲水汽逐渐散去,方才扯过一边的布巾站起来。

萧澜恰好推门而入。

陆追回身看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外袍,眼底又湿又朦。

萧澜反手关上门,已对“为何自己每次都能撞到他洗澡”这件事极为适应,只道:“也不怕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