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影从院中掠过,像是踩了风与电光,阿六甚至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寒气掠过自己身边,吹得脸颊生痛。

萧澜猝不及防,被他带得踉跄后退两步,后背贴着墙才站稳。

陆追捂着他的嘴,道:“不准在我这院中发誓,也不准发这种誓。”

萧澜皱眉:“你上完茅房洗手了吗?”

那当然,咳。陆追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淡定无比:“洗了。”

萧澜心里摇头,用袖子擦了两下嘴,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服了你。”

只有阿六一脸茫然,还在院中问:“爹,茅房里有鬼啊?”否则为何要这般大惊失色冲出来,连水缸都被撞得晃荡。

儿子太傻,陆追耐心转移话题道:“那鹰爪帮二人如何了?”

“不如何。”阿六答,“就半死不活坐在地上,也不吭气。”

“你再去看看吧。”陆追拍拍萧澜,“我刚刚审问出来,说那李府的地道暗器是裘鹏为了对付姓陆的,却也不知究竟是何人。”

“姓陆?”萧澜道,“不会是为了你吧?”

“可我并未得罪过鹰爪帮。”陆追道,“况且退一步说,若是裘鹏信了哪家谣言,想绑我要红莲盏还能说得过去,可那地道听着便像是要置人于死地,他如此大费周章杀我作甚?”

萧澜道:“这江湖中并无多少姓陆的高手,你算是其一,再有便是…二十余年前的陆无名前辈。”

陆追皱眉:“我爹?”

萧澜道:“我只是猜测,或许是旁人也说不定,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妙。”

“我知道。”陆追点头,“你再去问问看吧,此番我既是将人绑了,便没打算放回去。最近城中所有门派都在说红莲盏与鹰爪帮,若是发现这二人离奇不见了,定然会乱起来。”

“然后呢?”萧澜问。

“然后我便会让林威怂动那影追宫三人,去李府闹上一闹。”陆追道,“城中和李府都乱了,才能逼裘鹏出手。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我今早接到飞鸽传书,鬼姑姑数日前率人出了冥月墓,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到了洛溪萍绾附近。”

“无人通传,不过我能猜到。”萧澜并不意外,“回去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交给我。”

陆追点头:“好。”

萧澜转身去了偏屋。

阿六站在院中左看右看,最终还是跟着挤进了陆追的卧房。

有些事还是要问一问的,否则不安心。

陆追正惬意靠在床头,手里捧着茶壶,也不喝,就为了暖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上好的绣纹云锦白雪绸,比水还要滑,稍微不注意便会落下肩头,露出脖颈一片绯红的痕——当真是痕,与毒无关,与鱼水缠绵有关。

墨汁一般漆黑的头发,白皙而又柔和的侧脸,连捧住茶壶的手指都又软又修长。阿六感慨:“爹,你真好看。”

陆追闭着眼睛未睁开,似睡非睡低语哄道:“你也好看。”

阿六喜气洋洋,端着椅子放在床边:“先别睡先别睡。”

“又想做什么?”陆追将冷掉的茶壶递给他。

阿六道:“方才爹说,我有娘了?”

陆追眨了眨眼睛,半天才想起来这回事,于是道:“嗯。”

阿六问:“好看啊?”

陆追道:“好看。”

阿六追问:“哪种好看?”

看着那双闪烁着诚挚之光的眼睛,虎虎生风的,陆追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再多行欺骗,免得将来又换来一场鬼哭狼嚎,不如循序渐进,于是道:“不羁又潇洒的那种好看。”

阿六纳闷:“啊?”

陆追躺平盖好被子:“嗯。”

阿六神情疑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略略无法想象,这该是怎样一个娘。

陆追却已经闭眼睡了过去。

阿六百爪挠心,双手拖着腮帮子看他,很是哀怨。

不是说好要找个会缝衣裳会煮饭的吗,为何现在却成了不羁潇洒,这种类型一听便知不会做针线炖鸡汤,那将来一家人肯定都要吃糊锅巴饭,穿补丁衣裳。

立刻觉得连前途都暗淡了起来。

不如考虑考虑,换一个呢。

哪怕不好看,只要茶饭好,也成。

偏房中,那鹰爪帮两人看着萧澜,只当他与陆追是一伙的,更认定这一切都是早已计划好的阴谋,暗想说不定当初在从津水城开往洄霜城的大船上,就已经被盯了梢,只可惜未能及时提防,竟落得这般下场。

萧澜问:“裘鹏与李银到底是何关系?”

对方不甘道:“你也服了三尸丹,就不怕死?”

萧澜嘴角一扬:“当然怕,所以问完了你,我便会回到那密林中,回到裘鹏身边,等着他给我解药。”

对方被噎了回去。

萧澜又重复了一遍:“裘鹏与李银到底是何关系?”

对方沉默片刻,原是不想说的,可想起陆追手中那满满一把三尸丹,还是咬牙道:“李银原本就是鹰爪帮的人。”

“这就对了。”萧澜道,“说吧,他为何会被派往这洄霜城,这么多年隐姓埋名是为了什么,裘鹏此番又为何会离开琼岛,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他并未刻意提及萧家老宅与二十余年前的灭门惨案,也是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那鹰爪帮两人的权衡利弊,不过最终还是一五一十招认——毕竟没人想要拿着三尸丹当饭吃,一月疼一次尚有生路,一月疼十几二十天,待到手脚麻痹全身虚软,只怕连死都是奢望。

“二十余年前,教主收到了一封书信。”鹰爪帮二人轮番回忆,“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时鹰爪帮还是个小教派,裘鹏也不是现如今雌雄莫辩的模样,在收到信后,他大喜过望,连夜将几名心腹招到暗室中,说要商议大事。

“那些心腹中便有李银,他原名符雁儿,武功平平却极有心眼,脑子也够用。”那二人继续道,“后来其余人陆续回来了,符雁儿却留在了洄霜城,直到数年后,我们才听说他在洄霜城买房买地,化名李银做了地主。”

“那封书信上写了什么,你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展问。

那两人点头:“这是当真不知了,在看完之后,信也被教主烧了。不过后来却听回来的人说过,他们去洄霜城是为了杀人。”

萧澜道:“杀谁?”

对方答:“杀一户姓萧的富户。”

萧澜虽面色平静,拳头却死死握着,像是要将骨骼都攥裂成粉。李银平日里称呼裘鹏为主子,他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怕打草惊蛇,一直未主动开口问过。此番亲耳听到,却依旧心绪起伏,只恨不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一一手刃替家人雪恨。

屋中光线昏暗,那鹰爪帮二人也未觉察出异常,而是继续道:“只是事情虽顺利,教主却似乎并不满意,回到岛上的人也未获得任何赏赐与奖励,直到过了很久,才听其中一人透露,说萧家的人都杀干净了,东西却未找到,行动失败了大半,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其它。”

萧澜问:“何物?”

对方答:“红莲盏。”

第34章 岳大刀 我爹给我找了个娘

又是红莲盏。

萧澜微微闭上眼睛, 也不知究竟该是何心情。似乎从出生到现在, 自己走过的所有坎坷都与之有关,洄霜城萧家老宅, 伏魂岭冥月墓, 只要与这三个字扯上关系, 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更荒唐的是, 自己虽身在此间, 却反而成了距离真相最远的一个人。姑姑避而不谈,娘亲讳莫如深, 每个人都只让自己要拿到红莲盏, 却又每个人都不说是为了什么。脑海中无数碎片纷飞散落, 真相像是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

被隐瞒的,被抹去的,消失的, 残缺的, 不仅仅是曾经的回忆, 还有自己过往的人生。

屋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那鹰爪帮两名弟子见他久久不言,也不敢出声。抬头想要看看脸色,外头残阳却被半片乌云遮掩,四周瞬间暗暗沉沉,只能看清模糊人影,隐匿在一片浓黑中。

片刻后, 阿六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点燃了桌上灯烛。

昏黄光晕跳动闪烁,照得地上两人脸色愈发惶惶,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阿六虽不清楚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觉察出异样,于是果断拖起鹰爪帮两人出门,暂且关在了一处通风地窖中。待他上来时,萧澜也出了偏房,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吹风。

阿六欲言又止。

萧澜道:“怎么了?”

阿六提醒:“那是我爹的凳子。”放了绣花的棉垫子,雪白雪白的,你坐脏了可得赔。

萧澜默默换了个石凳。

这就对了。阿六清清嗓子,也坐在他对面:“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萧澜道,“只是听那二人承认萧家灭门惨案幕后主谋是裘鹏,有些心绪难平罢了。”

这样啊。阿六问:“那你要杀了裘鹏,替你萧家人报仇吗?”

萧澜摇头:“裘鹏之所以会动手,是因为有人给他写了一封书信,说萧家有红莲盏。”

“所以还要找出那个写信的人?”阿六跟着一道皱眉,过了一阵子又问,“那陶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萧澜并未接话。

阿六安慰:“现如今你在裘鹏身边,应当很快就能问出真相。”萧澜总算抬眼,道:“你今天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

“是吗?”阿六嘿嘿笑,又道,“其实也算不上不错,只是有一些小小的好事罢了。”

见他笑得掩饰不住,萧澜也跟着扬扬嘴角:“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这可是你要问的啊。阿六力大无穷拖着石凳,哐当当坐到他身边,好让两个人离得近些,方便说悄悄话。

萧澜:“…”

萧澜道:“看来还当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阿六压低声音道:“我爹给我找了个娘。”

萧澜皱眉:“你哪个爹?”

那还能有哪个爹,阿六正色道:“我只有一个爹。”说完又觉得不太对,于是补充,“两个。”

萧澜沉默看着他。

阿六按捺不住心中喜悦,继续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爹亲口说的。”

萧澜面瘫道:“你爹给你托梦说的?”

托什么梦啊!阿六推他一下,喜悦道:“是我这个爹!”一边说,一边往卧房一指。

寒风料峭吹来,从头冷到脚,就差天边传来一声雷。

萧澜觉得自己有些疑惑,又有些恍惚。原本想说为何自己不知道,可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没理由要先知道。

情情爱爱本就是这世间最稀松平常之事,况且对方是大楚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怕是从朝中重臣到武林望族,再到寻常人家,想将女儿嫁过去的都不会少。

如此一个人,直到现在还未成亲,才该是奇怪的事情吧?

只是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萧澜脑中纷乱,耳边嗡嗡作响,心里也空落落的,像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

阿六总算觉察出异样,小心道:“喂喂,你没事吧?”

萧澜这才回神,勉强应付道:“没事。”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有事啊。”阿六晃了晃他的胳膊,“练功入魔了?”

萧澜问:“你娘是谁家的姑娘?”

“啊?”阿六还在担心他的异状,却没料到会等来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

萧澜目色微凉:“不知道?”

“是不知道啊。”阿六揉了揉鼻子,“我问了我爹,他不肯说,只说我娘是个顶好看的人。”

萧澜又问:“有多好看?”

阿六想了想,觉得不羁与潇洒这种还是莫要说了,自家人知道就好,于是随口道:“身姿曼妙,眉眼也艳丽得很,没事干就在家中绣牡丹花。”

萧澜道:“叫什么名字?”

阿六捂住嘴:“那我不能告诉你,我爹不让我说。”

萧澜未再说话,起身出了小院。

这人,怪兮兮的。阿六蹲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后,方才拍拍屁股回了院中,挽起袖子砍柴煮饭,嘴里还在吹小调。

陆追是被鸡汤味熏醒的。

阿六嘴里叼着鸡屁股,在院中啃得气定神闲,见到陆追出来,便赶紧去厨房盛了一碗汤,两只腿两只翅膀,最好的都捞给爹。

“萧澜走了?”陆追问。

“是啊,早就走了。”阿六在厨房里多加了两盏油灯,好让四周亮堂些,自己也坐在小木桌边,继续啃碗里的鸡肉,“也没审出更多的事情,只说裘鹏便是指使李银灭门萧家之人,爹早就猜到过了,没什么好稀罕。”

陆追点头,也啃鸡腿吃。

“对了,还有件事。”阿六道,“那裘鹏是在收到一封书信后,才知道萧家有红莲盏。”

“是吗?”陆追抬起头。

“是啊,不过暂时还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阿六又给他添了一勺汤,“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萧澜怎么说?”陆追又问。

“他什么也没说,刚开始还好好的,后头却看着像是心情不大好,可我也没说什么。”阿六道,“只说爹给我找了个娘,他便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说我不知道,他阴着脸就走了。”

陆追脑袋嗡嗡响:“你…”

“我没闯祸吧?”阿六试探。

陆追脑仁子颇疼,认命捞了一根鸡腿到他碗中:“没事,吃吧。”

“哪里没事了,看他的反应,与爹方才的表情,分明就是有事。”阿六难得机灵一回,食欲全无,觉得自己似乎闯了祸。沉思半晌后,震惊道:“莫非他也喜欢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