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双手不自觉握紧,几乎要将他的衣袖攥出水。

萧澜稍微松开双臂,抬起他的下巴,认真道:“我方才在山下时,曾试着想要将回忆拼接在一起,可头却像炸开一样,那滋味当真生不如死。不过疼过之后,又觉得再难熬也得忍,否则便是将你一个人丢在往事里。”

陆追眼眶也有些红。

“先前给你用的伤药,不是姑姑给的,是我去偷的。”萧澜笑,“先假意告辞,在街上甩了身后的尾巴才又暗中折返,却刚好听到姑姑在同黑蜘蛛说话。”

“说什么?”陆追问。

“说你曾为见我一面,连镜花阵都敢孤身一人往里敢闯。”萧澜与他对视,眉头微微皱着,“你的伤与毒,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冥月墓前镜花阵,百余年来不知阻挡了多少心怀不轨的江湖中人,诸多擅闯者里,似是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出来后却也变得疯疯癫癫,有人问起,就傻笑着说说阵内处处皆是暗器毒雾与腐烂白骨,还催促对方也赶紧去试上一试。

陆追却摇头,嘴角一弯:“我闯镜花阵才不是为了你。”

“那是为谁?”萧澜问。

陆追随口道:“墓里头的秃头老王,讹我十两银子那个。”

萧澜哭笑不得:“你——”

“不准说了。”陆追捂住他的嘴,“况且那镜花阵其实没什么,我闯过去也只受了些皮肉伤。”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皮肉伤就不算伤了?”

陆追摇头:“不算,不过那回我也算亏,那烧火的秃头老王明明说好要等我,好不容易过了阵,却只有鬼姑姑守在另一头。”声音有些哑,眼底却又闪着光,细看还有一丝笑——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想要让大人看到自己的听话乖巧。

萧澜俯身,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度一闪即逝,陆追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不讨厌?”萧澜拉着他凑近自己,“那继续。”

陆追本能想要往后闪躲,却反而被握住腰肢,一个不小心便整个人都跌到他胸前,若放在话本里,就叫投怀送抱,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萧澜低笑,重新温柔堵住他的双唇。坦白来讲,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时心里那汹涌奔腾的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见到他的笑,却就像是被点燃引线,一发不可收拾。

天边弯月被乌云遮掩,只余下小小的调皮一角,散出的微光恰好能照亮床帐内那泛着红的滚烫耳垂。

陆追新伤未愈,萧澜将人按在枕被堆内,亲得小心而又难舍难分。其实仔细想想,早年在冥月墓中时,他就已经听两个丫头说起过,有人曾独闯镜花阵,出来之时满身都是血,生生从一个文雅俊秀的白衣公子,变得浑身青肿面目全非,膝盖处几乎要露出白骨。

而那阵,自己又在做什么?在练剑,在看书,在同冥月墓中其余人科打诨,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在墓中,可不管在做何事,都一样独独忘了他。萧澜心隐隐生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陆追闭上眼睛,只想就这么过一辈子。

一之后,两人恋恋不舍放开彼此,却又不想离得太远,视线与呼吸交错,最后不约而同笑出声。

陆追道:“你这算占我便宜。”

萧澜道:“嗯。”

陆追挪了挪身体,好让自己受伤的肩膀舒服些,又道:“我后悔了。”

萧澜提醒:“这句话你方才已经说了一次。”

“不一样。”陆追道,“方才是后悔答应你不问鬼姑姑的事,这阵是后悔先前在穿云塔时,白白挨了两刀。”

萧澜敲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也知道。”否则按照他的功夫,若不放水,那邓荒哪里会有机会出杀招。

陆追道:“我原想着你能走快两步,便能挡开他。”英雄救美什么样,就这样。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回老马失蹄,飞镖来了,英雄还在半路跑。

萧澜低头,又在他那伤疤的末端亲了一下:“不准再乱动了。”

陆追双手捧住他的脸,问:“那我们这就算…重新在一起了?”

萧澜道:“我会快点想起来。”

陆追使劲吸了一口气:“嗯。”

萧澜重新替他掖好被角,一切都是熟门熟路而又理所应当,在陆追整个人都蹭过来的同时,他几乎是本能地拉开衣领,让他将有些发凉的手塞了进来暖着。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被窝里头很是绵软,两人手指相互勾着,却也不知对方究竟睡没睡着,于是时不时就眯着眼睛偷看,被发现了就笑,没发现就再往近凑一些,继续睡。

另一处卧房里,阿六盘着腿坐在床上,正在仔细思考为何爹居然能接受与姓萧的同榻而眠——就算陶夫人的房间不能擅入,那还有李老瘸的卧房空着,药浴之后也不能疗伤,借口没了,所以思前想后大半天,这一切还得是归结于姓萧的确实缺个爹。

抢媳妇抢银子的有,还是头回听到有人连爹都想抢。

阿六单手撑着下巴,忧心忡忡,甚至已经脑补出了爹一手拉那姓萧的,一手拉着自己,笑眯眯说一家人,开开心心最重要这种画面。

十分造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东方渐渐泛出白。陆追在萧澜怀里醒来,双眼朦胧。

“没睡醒?”萧澜问。

陆追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沙哑道:“我当你天明之后,便又会把我忘了。”

萧澜摇头:“我根本就还没想起来,又谈何去忘。”

陆追笑,翻了个身靠在他肩头嘟囔:“这话听起来倒还不如忘了。”

“我先前有多喜欢你?”萧澜搂着他问。

陆追却问:“那现在你有多喜欢我?”

萧澜道:“不知道。”

陆追道:“连句好听的情话都不会说,我觉得我八成要后悔第三回。”

萧澜低头,又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陆追躺着没动,任由他从脸颊一路细碎亲,痒痒了方才躲一下,道:“像做梦一样。”

“先前那段时日,才算作是做梦,”萧澜道,“只是可惜,我直到现在也没完全醒过来。”

陆追道:“没关系。”

“嗯。”萧澜抱着他,“是没关系。”即便想不起来,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姑姑所言是假是真,都要试着去拼一把,让两人都活下来。

萧澜道:“我该下山了。”

陆追拉着他不松手。

萧澜道:“来日方长。”

“说说看你的打算。”陆追道,“鬼姑姑与陶夫人都在山下,大家的目的都是红莲盏,迟早会碰到,你要怎么办?”

“娘亲武功虽不及鬼姑姑,却精通布阵幻术,即便是当真遇到了,也不会吃多大的亏。”萧澜道,“况且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红莲盏,那在宝物现身之前,应当没人会愿意主动挑起纷争。”

“我倒是有个主意。”陆追道。

“什么?”萧澜扶着他坐起来一些。

陆追道:“不过这个法子,得让裘鹏出马。”

萧澜点头:“说说看。”

陆追趴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陆追道,“他占了你那么久的便宜,总该做些事情。”

“那可不算占便宜,”萧澜低头,看了眼他搭在自己小腹往下的手,“某人这样,才叫占便宜。”

陆追理直气壮:“不让我摸?”

“随便摸,”萧澜挑眉:“不过古人云,有来有往。”

陆追摇头:“古人没说过这种话。”

萧澜翻身将他压回床上。

陆追习惯闭上眼睛,等着接下来轻柔或缠绵的。

然后就听萧澜问:“那古人都说过些什么?”

陆追:“…”

说你个头。

第42章 乱子 谁在散布蜚语流言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 手指缓缓勾过他的唇角, 重新低头亲了下去。

古人说得好,及时行乐, 莫负良辰。

安静的清晨, 温暖的阳光, 绵软的被窝,还有最爱的人。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 是阿六在煮饭, 掀开笼屉盖后,馒头香味飘散, 整个小院都被世俗而又宁静的烟火气息缭绕着, 是此生拥有过最好的时刻。

陆追手臂环过他的肩膀, 一直不肯睁开眼睛,或者干脆说是不舍得睁开眼睛。

萧澜又在他眉间落下一个:“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陆追问:“陶夫人?”

萧澜点头。

陆追靠在他怀中:“是鬼姑姑提醒你的吗?”

“这么多年,没人能猜透我娘的想法,”萧澜道, “她固然不会伤我, 可你就未必了。”

陆追道:“陶夫人的事暂且不说, 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萧澜拉高被子,盖住他露在外头的肩膀。

“冥月墓真正的主人是谁,鬼姑姑从未告诉过你,对不对?”陆追看着他。

萧澜摇头,迟疑道:“真正的主人?”

“鬼姑姑只是守墓人,替长眠地下的墓主人守着长明灯,”陆追道,“那里原是我陆家的祖坟。”

“冥月墓是陆家的?”萧澜意外。

“嗯。”陆追道,“千百年前澜河两岸战乱不断,陆家先祖曾自立为王,一路率军从南往北,试图称霸天下,最后却在锡城大败,仓皇而逃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而冥月墓便是陆家在鼎盛时期修建的陵寝,一切都仿照上古皇陵而制,地下百里纵横交错机关重重,恢弘大殿内镶嵌着无数深海明珠,照映着长眠于此的陆家先祖,与堆积成山的黄金与珍珠。

“在锡城兵败后,朝廷曾派兵南下,想要捣毁冥月墓,却无一例外惨死在了迷阵与机关中。再到后来,境内又起了新的战乱,烽火燎原民不聊生,朝野与江湖都在争夺王位,冥月墓也就被世人逐渐淡忘。”陆追道,“只有一群守墓人,伴着木鱼孤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萧澜抱紧他,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而待澜河两岸战乱平息,四海一统之时,距离当时陆家先祖起兵已过了百年。

“时间过得越久,守墓人与陆家的关系也就越淡。”陆追道,“而到今天知道秘密的,除了冥月墓的主人,便只剩下了陆家人与陶夫人。”

“你想拿回冥月墓?”萧澜问。

“我想毁了冥月墓。”陆追答。

萧澜微微皱眉。

“你不想毁了那里吗?”陆追看着他,“冥月墓早就不单单是一座陵墓了,这些年江湖中流言蜚语日益增多,那些所谓的宝藏与不死仙药不知引了多少人丧命镜花阵,陆家先祖布下机关迷阵是为一梦安眠,不是想背负血债。而这流言的源头,你猜是哪里?”

萧澜道:“姑姑?”

“你也这么想。”陆追道,“我猜也是如此。”

在鬼姑姑接掌冥月墓后,墓穴内的侏儒与机关师日渐增多,那些原本无人涉足,已蛛网遍布的墓道也被重新打开。萧澜对冥月墓中的事情无甚兴趣,多年来只率人守着墓穴入口处的红莲大殿,极少去鬼姑姑所居的幽冥宫,此时被他一说,才觉出蹊跷来。

“在我小时候,也经常被鬼姑姑带去墓穴深处。”陆追道,“你或许忘了,不过我曾偷偷找你哭过,说那墓道内又湿又滑,还有许多毒虫与白骨,我不想爬,可鬼姑姑却逼着我爬,只是想看看用陆家人的血脉,能否闯过那些机关。不过幸好,她顾及我爹的身份,每每九死一生之际,都会将我抱回来。”

萧澜道:“我那阵在做什么?”

“你会给我糖吃,再牵着我的手去红莲大殿。”陆追笑,“在那里虽不能出墓,却能看到日出日落与星月交辉,还能吹吹风。”

萧澜握紧他的手。

“不过除了这些,鬼姑姑对我倒不算坏,”陆追道,“再等我长大一些,学会告状了,她也就不再逼迫我去爬墓道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试了上百回,终于发现我还不如那些侏儒好用。”

“告状?”萧澜问,“同谁告?”

“我爹娘啊,他们每做完一件事,就会回来见我。”陆追道,“不多顶多只能一起待三天,就住在冥月墓的一处空殿内。”

“我曾听姑姑说过,陆无名前辈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萧澜道,“既都见面了,为何不带你闯出去?”

“鬼姑姑是怎么说的?”陆追问。

萧澜摇头:“她或许说过,只是我不记得了,后头长大了,也就没再问过。”

陆追幽幽道:“没再问过。”

萧澜下巴抵在他侧脸蹭了蹭:“我失忆了。”

“因为我中了毒,”陆追道,“出了冥月墓,便是死路一条。”

萧澜心里叹气,果真与自己猜的一样。

“所以直到我爹替鬼姑姑做完十件事,他才能拿到解药,带我出冥月墓。”陆追道,“我当时哭闹不肯,要与你一起走,后来就晕了,再醒之时,已回了江南飞柳城。”

“所以这便是儿时那次别离?”萧澜道,“倒是一直就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陆追道:“说渴了。”

萧澜下床替他倒了杯水,装在暖玉壶内,放了一夜依旧是温的,只是陶大杯有些简陋,不像他向来精雅细致的作风。

陆追主动解释:“茶杯不小心摔了。”

“嗯。”萧澜看着他喝完水,“还要吗?”

陆追还未说话,外头却“咚”一声,像是有人撞开了门。

“谁!”阿六丢下馒头冲出来,一看却是林威,于是道,“你吓死我了,出了什么事?”

“二当家没事吧?”林威问。

“没事啊,咱爹能有什么事,一直在屋里呢。”阿六不解,“怎么突然这么惊慌?”

屋内两人听到之后皱眉,萧澜取过一边的衣裳替陆追穿好,带着一起出了卧房。

“二当家。”见到真人确实无恙,林威方才松了口气。

“不对啊。”阿六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能找到这院子的?”且不说他先前从没来过,只说院外的水月幻象,也不是人人都能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