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妙手呵呵哑笑:“待你随我多下几回墓穴,就能知道什么食金兽食银兽,都不稀罕。那黑漆漆的地府里,什么怪物没有,跑出来一两只为祸人间,不稀罕。”一边说,一边凑近,继续贪婪地看着他的五官,想要从中找到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到我这把年纪,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除了你。”

陆无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爷孙之间的认亲大会。虽说不喜欢,但他也承认,这个空空妙手抛去人品不言,祖父倒是当得不错,对萧澜有求必应,说不让擅自行动,这么多天就当真老老实实住在那偏僻宅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晚一说,也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问都不多问一句。

萧澜道:“多谢前辈。”

“走吧。”空空妙手道,“抓了那食金兽,也好快些跟我回家,待你学成祖传独门秘技,再随便找谁生个儿子,我就放你回来见那姓陆的小子。”

陆无名听得五雷轰顶,险些吐血。

你算盘还能打得更加无耻一些。

萧澜心里暗暗叫苦,着头皮走在陆无名身侧。曹叙的人依旧守在枯井周围,说那黑影一直未出来过。

陆无名第一个跃入井中,萧澜紧随其后,空空妙手第三个跳下来,手里握着一颗明珠,微微用力便会迸出微弱亮光,既能照亮眼前,也不会打扰长眠之人。

脚下的土地很干燥,只有落叶腐败堆积,一侧被人挖出通道,勉强能容成年男子侧身通过。

空空妙手拨拉了一把陆无名,示意他走到自己身后,他没有认出面前这中年男人是谁,也没有兴趣了解攀谈,既然是孙子带来的,那要跟也就跟了,别挡在眼前碍事便成。

萧澜摸摸鼻子,主动断后,让陆无名走在了自己前面。

原以为只是条小小的暗道,却没料到三人蜿蜒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前头依旧没有光亮。

空空妙手抬手示意两人停下,右手从腰里摸出一枚小镊子,缓缓掉了面前的蛛丝机关。

微弱的“磕”一声,四周闪着银光的长矛被固定住,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诧异,冥月墓中也有机关师,可他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娴熟的拆除手法。连陆无名也对这老头刮目相看,当然,刮目归刮目,关于生完儿子再回来看姓陆的小子这句话,依旧可以记恨三五十年,七八十年,好几百年。

丝缕凉风吹过脸颊,依照丰富的经验,空空妙手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这暗道的最顶端。他先前只是答应替萧澜做事,单纯当成任务来完成。可随着一道一道障碍被拆除,却反而变得兴奋起来——这枯井地道的主人应当和自己一样,也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的,否则不会有如此精妙的古代机关。棋逢对手的快感,让他的眼中又再度布满了猩红。

那会是谁呢?空空妙手隐在暗处,悄悄将头探出去几分。

一声咆哮传来,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回环。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以为是被发现了行踪。

“别急,急什么。”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安慰那食金兽。

暗道的最顶端是一处暗室,大小能容下十几名男子。一名老者身披黑色毛皮大氅,正在慢条斯理,往刘成手指上涂抹着油膏,缓缓道:“再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挖那冥月墓少主人的心。”

萧澜微微皱眉,自己?

空空妙手眼中的兴奋骤然退去,换成了嗜血的杀机。

陆无名按住他的手腕,示意先冷静。

刘成含糊不清:“杀了他,我能得到什么?”

“只杀他,你或许得不到太多东西,可等你挖的人心越来越多,你就能让这江湖恐慌,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侠,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都惊慌失措。”蝠松开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刘成口中滴出贪婪毒液。

蝠拍拍他的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四周烛火跳动,或明或暗映照着满地散落的黄金,发出幽幽的光。

空空妙手扫视了一圈暗室,只有一处机关。在同其余两人交换过眼神后,他迅速从袖中抖落一枚银豌豆,直直打向最左侧的屋顶。

耳边传来微弱风声,蝠警觉地睁开眼,却迟了一步。顶部那小小凸起的机关被一击贯穿,稀稀拉拉的毒剑从圆孔中滑出,没有任何力度。

与此同时,萧澜纵身跃起,手中乌金铁鞭呼啸缠住刘成,甩着他重重砸在墙壁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刘成惨叫两声,蹬腿晕了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蝠来不及多做考虑,瞬间张开广袖,从毛毛皮大氅中脱壳而出,手中密密麻麻弹射出数百枚银针,针尖皆淬过剧毒。

陆无名抬掌卷起一道漩涡,强大的气流将那银针冻在半空,而后猛然翻转,朝着反方向弹了回去。

从未见过如此恐怖骇人的内力,蝠腾挪躲开,总算看清了面前中年男子的容貌。

“你是陆无名?!”

空空妙手也吃了一惊,陆无名,陆追的爹?

萧澜将刘成的手反捆在身后,站起来时余光却瞥见角落一堆布料,被金砖压着四角,像是藏了东西。

“是什么?”萧澜问。

蝠没有说话。

萧澜挥鞭卷起那遮盖的油布,下头却咕噜噜滚出几个小布人偶,其中一个恰好被带到陆无名脚边,身后钉着生辰八字,恰是陆追出生的时间,分毫不差。

第75章 荒草山丘 还是打断腿更稳妥些

那丑陋的布偶像是一支冰箭, 刺痛了陆无名的眼睛。

身为一个父亲, 他曾经是失职过的,让自己的儿子一出生便身陷魔窟, 长大后又独自在江湖中漂泊, 不知在生与死中挣扎过多少回。明枪暗箭, 机关陷阱,还有这不知来路的狰狞怪物, 似乎每一个人都想要得到他, 控制他,杀了他。

陆无名眼底迸出赤红杀机, 单手狠狠卡住蝠的脖颈, 臂膀青筋暴起, 手指收缩间,几乎能听到对方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是能捏碎石块与精铁的力度。

萧澜上前劝阻,在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之前,杀了此人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说,”陆无名声音低沉缓慢, “你究竟是谁?”

蝠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双脚离地踢腾着,嘴角也渗出鲜血。

陆无名将他丢回地上。

蝠趁机大力喘了几口气,坐着向后挪退几步,嘶哑道:“我不想杀陆小公子。”

陆无名继续冷冷盯着他。

“这布偶,这布偶只是做个提醒,”蝠捂着胸口, “我曾经在陆小公子身上拿走了些东西,年纪大了,做个人偶提醒我莫要忘,毕竟将来还要还。”他一边说着,脸上却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来。萧澜心知不妙,还未来得及出手,头顶巨石却已整块轰然脱落,重重砸了下来。

灰尘顿时溢满室内,碎石下雨一般扑扑落下,呛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萧澜当机立断,单手发力撑住那巨石,对陆无名与空空妙手大吼:“先撤!”

白雾炸开,是带着刺鼻气味的毒药。蝠的怪笑声越来越远,似是已从不知隐蔽在何处的出口离开。

情势危急,来不及多做考虑,陆无名拖过一边蜷缩着的刘成,与空空妙手一道退回暗道里,萧澜咬牙猛然向上一拖,强大的内力如同蟒龙般从体内呼啸而出,将那巨石震得四分五裂,向四周飞溅而去。趁此机会,陆无名纵身踢飞一块巨石,替萧澜清出了一条折返的路。

地道摇摇晃晃,像是即将坍塌,几人捂住口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枯井。脚下土地隐隐颤抖,井口不断有灰尘升腾而出,如同有厉鬼在嚎哭作乱。

“大家没事吧?”陆无名问。

萧澜摇摇头,右手手腕有些发红,稍微动一动便疼得钻心。

空空妙手大惊失色,上前紧张捧起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萧澜道:“扭伤了,休息几天就会好。”

“这…这…”空空妙手呼吸急促,哆哆嗦嗦捧着他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当真没事,前辈不必担忧。”萧澜道,“那巨石太重,碰难免受伤,骨头没事。”

“混账,混账!”空空妙手声音尖锐,也不知是在骂那诡异的老头,还是在骂自己。他此时的确是懊恼而又羞愧的,自以为已经拆除了所有机关,没想到竟出了如此大的一个纰漏,那么大一块巨石悬于脑顶却毫无察觉,是他从未犯过的错误。

“先回客栈吧。”陆无名道,“此行至少捞了个人,也不算白忙一场。”

萧澜点头,对空空妙手道:“前辈也回去吧。”

对方还在看着他红肿的手,像是没听到说话。

萧澜笑笑:“这是我自己的手,难不成我还会不管它不成,前辈放心,顶多三五日,就会复原如初。”

空空妙手忐忑道:“你别生气。”

萧澜摇头:“此行感谢前辈还来不及,又谈何生气,不如我送前辈回去?”

“不,你快去客栈,好好上药休养。”空空妙手慌忙叮嘱,又恶狠狠对陆无名道,“让你那儿子,让你儿子好好哄一哄,陪一陪他!”

陆无名面色铁青。

有病。

萧澜哭笑不得脑仁生疼,单手推着空空妙手的肩膀,是将人哄出胡同,回头见到陆无名还站在原地,于是淡定道:“前辈。”

“走吧,回客栈。”陆无名丢给他一块手巾,邦邦道,“按着额头。”

也不知那是什么祖父,只管看手,却放着破皮冒血的脑袋不管不问。

萧澜道了声谢,打开后却是一方香喷喷的丝绸手帕,上头描着鸳鸯戏水,很新,想来该是岳母亲手所绣。

陆无名在前头走得极快,萧澜没用那帕子,随手撕了一块衣袖,按住渗血的伤口大步跟上。

客栈里,阿六将火盆拨得更亮了些,对陆追道:“爹,你睡会儿吧。”

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道:“困了自然会睡,不困,闭起眼睛也是做做样子。”

阿六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哦。”

陆追侧了侧身子,继续靠在床头想城里的事情。虽说身体虚弱,一头黑发却还是如同锦缎一般,在灯下泛着光。

阿六道:“爹。”

陆追懒洋洋回他:“嗯?”

“我娘得有多好看啊?”阿六往他身边挪了挪。

陆追回神,笑着拧他一把:“你只管好好想岳姑娘,不准再问我这个。”

将来总归是要见的,早一些说又有什么关系。阿六抓心挠肝,越发好奇起来。

陶玉儿借了客栈的厨房,此时也熬好药汤端了上来,黑乎乎的,莫说是喝,哪怕只是闻一闻也要忍不住皱眉。陆追却习以为常,道谢之后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陶玉儿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道:“也是苦了你。”

陆追笑笑:“小病小伤罢了,夫人不必在意。”

“睡一会吧。”陶玉儿替他拉高被子,“澜儿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这一直傻乎乎等着,除了折腾自己外,也没别的用处。”

陆追答应一声,听话闭起眼睛。

阿六在旁颇为茫然,为何自己提起时就不困,换做陶夫人却说睡就睡。

陶玉儿轻轻替他放下床帐,起身想要离开,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

陆追意料之中睁眼坐起来。

阿六起身打开门,惊道:“受伤了?”

“皮肉伤罢了。”萧澜进屋,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不过身上依旧挂着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出事了?”陆追踩着鞋下床,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没事。”萧澜扶住他,“我们带回了那食金兽,陆前辈正在下头与曹叙商议要关押到何处,不过可惜跑了个老头,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陆追用手背替他擦掉额上一点灰尘,道:“我先替你处理伤口。”

“我自己来便是。”萧澜想要抱他回床上,却又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灰,于是道,“听话,回去好好躺着。”

“手腕怎么了?”陆追皱眉,将他拉到椅子上,转身将灯火调亮了些。

陶玉儿叹气,取过一边的大氅上前裹在陆追身上:“你关心澜儿,也要顾着自己,这寒冬腊月的,若让你爹看到,该心疼了。”

陆追面上一:“多谢夫人。”

阿六取来药箱,陆追沾了些水,仔细替他将伤口处理干净,手法很轻,不小心蹭到了伤处,便皱眉问:“疼吗?”

萧澜道:“这点小伤,你若不管,我都懒得搭理,你说疼不疼?”

陆追笑笑,又取了药油,替他轻轻按揉淤肿的手腕。

于是等陆无名进屋时,看到的就是烛火惶惶,挑出满屋温柔光,而自家儿子正与萧澜对坐桌边,握着手含情脉脉。

陶玉儿道:“陆大侠。”

陆无名用力咳嗽两声,目光多有不悦,为何不管管你儿子?!

陶玉儿吹去茶碗中的浮叶,轻描淡写道:“澜儿受伤了,明玉担心他,非要亲手上药。”

萧澜皱眉:“娘!”

陶玉儿好笑:“急什么,我说错了?”

萧澜:“…”

“刘成伤的有些重,怕是还要几个时辰才能醒来。”陆无名显然并不想接这个话题,坐在桌边将萧澜的手拉过来,一边继续上药,一边道,“我检查过了,他全身骨骼已经变形,应是药物所致,除此之外,血也被换过一轮,处处都带着毒。”

萧澜倒吸冷气。

陶玉儿:“…”

陆追:“…”

陆无名干脆利落,在他手上捆好绷带,“慈爱”道:“还有哪受伤了?”

萧澜果断摇头,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来。

陆追哭笑不得:“爹。”

陆无名目光威严,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

陆追只当没看见,淡定问:“那兽皮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说,是用药物与鲜血固定在身上,不过伤口还没完全好,他在枯井中挨了一鞭子,已经裂开了大半。”陆无名道,“被折腾成这样,怕是活不长了。”

“虽说外表凶蛮,可他应当不难审问。”陆追道,“窝囊了一辈子,本没这么快改变,尤其现在没有了保护者,他只会愈发怯懦。”

“待他醒来再说也不迟。”陶玉儿道,“天快要亮了,都歇一阵吧。”

陆无名看了眼萧澜。

小崽子,你的住处,在隔壁。

萧澜摸摸鼻子,站起来对陆追道:“好好歇着。”

陆追答应一声,像是在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