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失职,让季灏跑了。”曹叙回答。

萧澜眉头一跳。

“已经派人去追了。”曹叙道,“还请门主恕罪。”

“罢了,你的人这些天也累得够呛。”陆无名道,“季灏只是一个小喽啰,他师父都不把人放在心上,应当掀不出什么大风浪,没必要非得找回来。”况且看他中毒的程度,若再执迷不悟下去,只怕等不到别人动手,体内尸毒就已先发作。

城外一处庄稼地中,季灏正从地上采了野草根,连泥也来不及洗,只顾胡乱塞进嘴里——那是野地龙,能清解毒,暂时缓解体内的毒。

十几把草根吃下去,季灏方才松了口气,靠着干涸的水渠坐在土中休息,一身白衣被染得脏污也不在意,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这颜色,这料子——他偏好乌黑的颜色,喜欢精干的短打,那样才能在墓穴中穿梭自如,而不是傻子一般,穿这繁复琐碎的袍子逃命。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他警觉回头。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季灏猛然往后退了几步。

即便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他此番也被惊得心跳一滞。

那根本就不是一张人类该有的脸。

扭曲的,沾满鲜血的,嘴巴张着,牙齿摇摇欲坠,看不出年岁,看不清五官。

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样貌,季灏甚至觉得,那张脸已经快要从人身上脱落,每一处肌肤都充满了不正常的饱涨感,在阳光下隐隐发着光。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一把卡住了后脖颈。

“你究竟是谁?”季灏惊恐地问,竭力想要挣开钳住自己的冰冷鬼爪。

那半人半鬼的怪物嘶叫一声,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拖着人往另一头走去。

前几日抓回的小偷并没有什么用,在疗伤之际,蝠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在了地道中。最后勉强用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能摇摇晃晃站起来,但他知道这次侵占是失败的,没有贪婪的欲望,没有强烈求生的渴望,再精壮的身体也无法承载移魂大法——必须尽快找到另一个人,方能有活下来的可能。

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算是幸运的。

比起先前那窝囊的刘成,季灏无疑要更加疯狂,也要更加贪婪。

待两人远去后,村里的农夫也恰好说说笑笑,结伴前来整理庄稼地。牛车拖着犁来回走了几趟,便将所有痕迹都清得一干二净,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太阳越来越暖,陆追趴在被子里好一阵子,方才睁开眼睛。

“爹。”阿六正坐在床边,“你醒了啊。”

陆追皱眉:“你怎么会在这,萧澜呢?”

“他走了,回了冥月墓。”阿六扶着他坐起来,压低声音道,“临走前说爹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在昏睡,怕爷爷会担心,所以让我过来守着。”

陆追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想起早上的事情,哭笑不得道:“哦。”

“对了,季灏跑了。”阿六取过一边的衣服递给他。

“跑了?”陆追手下一顿。

“是啊,看着病歪歪的,谁知道还能打晕看守。”阿六道,“曹掌门的人已经出去追了,不过回来都说影子都没一个,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爹怎么看?”陆追问。

“爷爷说找不到就算了,看他半死不活尸毒入体,也掀不出风浪。”阿六将漱口的青盐递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又问:“那空空妙手前辈呢,依旧在城中?”

“他自然是跟着萧澜走。”陆无名推门进来。

“爹。”陆追将脸擦干。

看到他今日精神尚可,陆无名对于萧澜的怨念总算是少了些许。让小二端来了饭菜,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道:“萧澜本想让空空妙手回北海的,不过像是没说动。”

“不回去也成,”陆追喝汤,“好歹能多个帮手。”虽说为人疯癫痴了些,但至少对萧澜是真心实意。

见桌上都是肉,阿六主动站起来:“我出去弄点小咸菜。”

陆追抬头:“不准走!”

陆无名:“…”

阿六茫然:“为啥啊?”

陆追答:“因为我不想吃咸菜。”

于是阿六就又坐了回去。

陆追大口吃饭,神情冷静,食不知味。

想都不用想,若是房中只剩下自己与爹两个人,那话题会是什么。

不想聊。

陆无名心略梗。

这日,陆追吃完了整整三大碗饭。

陆无名先一步妥协:“行行行,别吃了。”

陆追将手里盛饭的勺子放下,打饱嗝。

陆无名心里颇累,又说不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挥挥手让阿六陪着他下去散步消食,自己坐在桌边,撑着额头深沉叹气。

陶玉儿端着针线筐路过门口,往里看一眼,噗嗤一笑,施施然走开。

陆无名:“…”

第二日,探子来报,说鬼姑姑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洄霜城,没有见着裘鹏的身影,不过鹰爪帮的弟子倒是都与之同行,似是已经加入了冥月墓。

陶玉儿亦是暗中跟了过去,临行之前给了陆追一个红布包,打开后里头有不少金镶玉的小玩意,都精巧,既能挂着当剑穗,或者与玉佩串在一起也行。

大楚有风俗,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婆婆都会给未过门的儿媳妇准备一套金玉首饰,讨吉利。

陆无名看到之后,险些气晕。

什么行为这都是。

即便要送,那也该是陆家送给你儿子。

更何况我们也没有要送。

陆追坐在马车里,裹着棉袍听马蹄声声,身后的洄霜城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有情人分别自是不舍,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几月。一路往南走,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厚重的棉袄脱掉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爹。”阿六掀开车帘,递进来一束野花,“岳姑娘采的。”

“岳姑娘采的,你就该自己留着,给我做什么。”陆追放下茶杯。

“那小丫头疯疯癫癫的,这一路都在到处乱跑。”阿六挤进来坐在他身边,“这阵也不知去了何处。”

“不跟着?”陆追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想啊。”阿六愁眉苦脸,“可我一直跟着,她也不准,说我块头太大,会挡光。”所以说要娶个媳妇回家,也不容易。

前头是个小城镇,岳大刀独自一人翻身下马,刚打算进城去买些吃食,却见城门口贴着一张官榜,要进城的人都排着队,挨个接受官兵搜查,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79章 神医 满身毛啊

岳大刀绕到队伍的最前头去, 想要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天上日头正好,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舒服,因此百姓倒也没谁焦躁, 都在安安分分排队等着进城, 时不时交头接耳聊两句, 说城里凤鸣山庄丢了东西,似是被一名不知来路的飞贼所窃, 官府正在帮忙找。

一听原来只是为找失物, 岳大刀松了口气,觉得那应当没什么关系, 又看了眼那榜上的画像, 便翻身上马掉头折返, 去同师父报信。

“凤鸣山庄丢了东西?”陆无名问,“丢了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那官榜上也没写。”岳大刀道,“不过查得严, 要挨个搜身的, 应当是个小物件。”

“不对啊。”陆追皱眉, “丢了东西,自该查出城的人,为何要对进城的百姓严加防范?”

被他这么一说,岳大刀也反应过来,就说方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于是问:“那还要进城吗?”

“不进这梧桐镇,至少要在山中多绕五天路。”阿六在旁嘴, 又问,“那凤鸣山庄里有熟人吗,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去罢。”

“凤鸣山庄老夫人名叫邱盈月,数年前倒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陆无名道,“说有多厚的交情谈不上,不过想要顺利穿城而过,应当还没问题的,进城吧,不用绕路。”

陆追答应一声,弯腰回了马车。凤鸣山庄,他先前也听说过,是这江南不大不小一个门派,在大楚境内开设了十几家镖局,生意好,信誉也不错。前几年老庄主因病离世,江湖众人闻讯都在嘀咕,觉得这邱家镖局或许要倒,却不料在邱老夫人的接管之后,生意反而越做越大,甚至将武馆开到了王城。

一行人到了城门处,陆追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前方却恰好有一名年轻男子溜达而过,穿了一身青绿的衣衫,眉眼干净斯文,手里牵了头小黑驴,腰里挂着小葫芦,里头装的也不知是药还是酒。整个人看着拔又秀气,像一株堂前青竹,与周围人的气度全然不同。

陆追哑然失笑。

“怎么了?”阿六不解。

陆追扶着他跳下来,冲那男子道:“叶谷主。”

一语既出,其余三人都楞了一下,叶谷主?

那男子回头,看清他后也有些吃惊,笑道:“二当家怎么会在这里?”

事情也巧,这人正是日月山庄的神医叶瑾,原本想着还要七八天才能见着,却不料竟会在中途就遇到。

“说来惭愧。”陆追道,“我正要去日月山庄求医。”

“又毒发了?”叶瑾闻言皱眉,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一试,胸闷道,“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

还真是那位叶谷主啊。阿六险些喜出泪来,陆无名与岳大刀也颇高兴。这三人一个长住朝暮崖,另外两个久居海岛,都是第一回 见到传闻中的江湖第一神医,觉得果真名不虚传,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极儒雅,好脾气,讲道理。

“在洄霜城里耽搁了一段时间。”陆追替他介绍,“这是我爹,他是阿六,这是岳姑娘。”

“叶谷主。”陆无名道,“有劳了。”

“前辈不必客气。”叶瑾心里意外,江湖中都在传陆无名已在风浪中殒命,却不料竟会在这里见到。

几人正在说话,城中却又策马出来一行人,打头的公子锦衣玉带,约莫二十来岁,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叶谷主。”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那人便翻身下马,抱拳笑道,“听人说谷主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叶瑾纳闷:“你听谁说的?”

男子有些尴尬,咳嗽两声后解释:“谷主恕罪,最近山庄中出了些乱子,家母不得已往这城里城外加派了些人手,并非有意冒犯,更不敢盯谷主的梢。”

陆追在马车内听到对话,也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想来对方该是凤鸣山庄的人。

陆追有伤在身,叶瑾也不想与他多做客套,况且此人也是有用处的——至少能先跟着一起进城,也省了排队的时间。

男子名叫邱子熙,是凤鸣山庄的三少爷,被两个哥哥宠着长大,格虽有些顽劣,却也能分清轻重,对叶瑾以一行人一直便很恭敬。进城之后听他说不愿住到山庄,便亲自将人送到了最好的客栈,打点好一切后,才告辞离开。

“一直没顾上问,谷主为何也会来这里?”陆追问。

叶瑾替他倒了一杯茶:“在家没事,我是去南边的西葭山采草药的,倒是巧了,这回刚好替二当家用。”

陆追道:“麻烦谷主了。”

“同我还客气。”叶瑾将草药摊开在桌上,又随口道,“我原本打算抄近路回日月山庄,不过昨日在路边茶棚歇脚时,听到百姓在说附近出了个怪物,我就绕路来了这梧桐镇。”

陆追心里微微一动:“怪物?”

“是啊。”叶瑾丢下草药,认真而又期待道,“你有没有听过,据说满身毛啊。”

陆追:“…”

陆追道:“我还当真听过一个。”

叶瑾迅速拉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快,说说看。”

陆追将先前在洄霜城时,关于食金兽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叶瑾张大嘴:“还有这玩意?”

“是人假扮的。”陆追道。

那也要看一眼啊,毕竟满身毛,也不知是用何种方法粘合到人身上。叶瑾往窗外望了一眼,看神情似乎颇希望那食金兽现在就能出现在谁家屋顶。

陆追道:“谷主听到的消息,是说那满身毛的怪物在这梧桐镇里?”

“嗯。”叶瑾收回视线,“不过我方才在城外打听了一圈,却又没人见过,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追问:“沈盟主没有同谷主一起来吗?”

“他去了北边,有个老帮主过寿。”叶瑾道,“与日月山庄关系不错,又身体欠佳,爹便让千枫代他去探望老朋友。”

“这样啊。”陆追道,“那食金兽武功不低,若没有盟主在身边,怕是会有危险。”

“不怕!”叶瑾手一拍,桌上哗啦排开一堆小白瓷瓶。从蒙汗药,到哑药,到春药,到不举药,一应俱全,来十个怪物也没问题。

陆追:“…”

陆追道:“佩服。”

“先别佩服我了,说你。”叶瑾随手从毒药堆中摸过一个瓶子,倒出药丸给他,“吃了。”

陆追诚心道:“谷主这看诊的方式,一般人怕是要被吓一跳。”

“你的气息极虚,”叶瑾道,“脉相也不稳,比起先前在王城来可是天差地别。”

陆追苦笑:“这一路隔三差五,体内便会莫名多出一种毒,我也不知究竟还能撑多久。”

“有我在,自然会想出办法。”叶瑾撸起袖子,他勾勾手指。

陆追将手腕递过去。

叶瑾重新替他探脉,这回极仔细,用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方才道:“毒发反而是好事。”

“哦?”陆追道,“为何?”

“先前潜伏在体内,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不敢贸然用药。”叶瑾道,“现在毒物既然一样一样活了过来,我就能一样一样将其解除,不过需要些时日就对了。”

陆追松了口气:“多谢谷主。”

“二当家怕是要在日月山庄住个两三年了。”叶瑾道。

陆追端起茶水还没来得及喝,险些被呛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