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陆追侧首打量。杨清风也点了个火把过来,将四周照得亮堂。

季灏垂着头瘫软在地,不发一言。如若没有心魔纠缠, 他其实能称得上是武学高手,毕竟光是凭借蝠散碎的记忆,与这些日子摸索出的气脉运行之术,就能推算出七八成穿魂大法的精髓要领,已实属难得。只可惜在侵占的关键时刻,被一声怒吼扰乱心神震散内力,未曾出手,就已先自伤七分。

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叶瑾觉得那怪物的一头黑发,像是已经有了点点灰白。心中好奇,便也凑上前去看,透过那油腻潮湿的几缕碎发,底下透出的容颜,竟是像在顷刻间老了二十余年。他是大夫,自然能猜到这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季灏缓缓抬起头来,额上有些皱纹,样子也是狼狈的,哪里还有当初在洄霜城,冒充陆追时那倜傥潇洒,少年英气之貌。

“你不是蝠。”陆追道。

“我的确不是他。”季灏点头,说话断断续续。

陆追眉头紧皱,未曾接话,像是在等他说下一句。

“蝠已经死了,就在这副身体里,被他自己方才打死的。”季灏半闭着眼睛,继续道。

这话听着有些离奇,不过众人都已听过穿魂大法,又亲眼目睹了蝠方才用骇人内力往他胸口拍下夺命一掌,后又踉跄重生的画面,因此并不觉得意外。

“我一直被他占据着身体,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夺回,”季灏擦掉嘴角血丝,“若非今日这位少侠从天而落,”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阿六,“只怕也不得如愿。”

陆追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脉相虚弱,不过倒的确是空空妙手一派的功夫。

“多谢了。”季灏道,“我虽在年前鬼迷心窍,冒充过陆公子,试图…可这一番也算是得了教训,倘若诸位,诸位好心,能出手搭救一把,季某自当感激不尽。”话未说完,人已冒出一头虚汗,像是快要熬不下去。

叶瑾看了眼萧澜,见他并未反对,便从袖中取出续命丹,往他嘴里塞了两丸。

季灏忙不赢囫囵吞下,须臾之后,精神果真回来一些,便强撑着笑道:“多谢神医。”

萧澜道:“方才那鬼影落的山洞,还有木偶人一事,也是你所言,并非垂死的蝠?”

“自然。”季灏点头,“他既侵占了我的身体,我自然也能窥得他的回忆,虽不至于完全清楚,有关陆公子的事情,却也记了不少。”言毕,不等众人发问,就已竹筒倒豆一般,自己说了起来。

当年在陆追打开冥月墓后,蝠原想长驱直入,立刻就将那陆家先祖挫骨扬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被重重暗箭逼退,唯有暂时放弃,想要先找方才被陆追触动的机关,合上入口掩人耳目,他日再议。

那时陆追已经昏迷,他自顾自寻了许久,都没发现哪里有异常,恰在此时,陆追却偏偏自己醒了过来,爬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将那墓道的入口合了起来。

蝠大感震惊。他当初只是个小小的画师学徒,也只听师父舒云说过,陆府主人在修建墓穴时,耗费巨资聘请了普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与奇人异士,各类机关设计精妙绝伦,堪称旷古绝今的惊天之作,往后千百年,更是只有陆氏子孙才能入得陵寝。初时不以为意,可此时亲眼目睹陆追什么都没有做,便能随意开合墓穴机关,也不敢再大意,上前问道:“你用了什么法子?”

陆追昏迷初醒,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只知道坐着看他。

“你莫怕,我不杀你。”蝠耐下子,继续问,“你方才,你方才是怎么打开这墓穴门的,又是怎么关上的,都说来听听,说得好,我就放了你。”

季灏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陆追,像是要确认他是否还记得这段是。

陆追握着萧澜的手,道:“然后我就告诉他,我只是脑中想了一想,什么也未做,这门就自己开了又关。”

“当真?”萧澜问。

陆追看着他笑,倒是又找回了些那时的记忆:“我那阵可没撒谎,他是要问,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就能打开那黄金大门,只好老实回答。”

孰料蝠在听他说完后,眼中光华又变得更切起来,要他再想一回开门的事。

“我不想了。”陆追抱着膝盖,嘟囔,“头疼得很,一想就要吐。”

蝠闻言大怒,抬起手想打他,却又在中途生生顿住——这是陆家人,是除了陆无名外,世间仅存的,唯一的陆家人。

杀不得。

否则自己要如何才能替白玉夫人报仇,将那害她玉殒香消的残暴主人从棺材中拉出来,挫骨扬灰,再将渣滓都丢去喂狗。

他的手缓缓放下来,轻轻摩挲着陆追的头顶。

陆无名他不敢碰,可这小崽子却不一样,即便现在束手无策,将来等他长大了,生个儿子,自己偷走了养大,还愁不肯乖乖听话?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就是熬。

“然后,”季灏道,“然后后头的事情,我就看不清了,像是药师来了。”

“药师?”萧澜问。

季灏道:“药婆婆,是药师吧,我只能模糊记起这些了。”

“是药师。”陆追道,“我也想起来了。”

那阵他虽看似懦弱,抱着头不肯说话,却一直在盘算要如何逃脱,因此在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与其余弟子的一声“药婆婆”时,一时之间竟忘了处境,起身就要跑。

陆无名闻言暗自摇头,杨清风在背后踢他一脚。你这儿子很不错了,爹当得糊涂失职,听完之后非但不内疚,还要摇头,好生没有道理。

“然后蝠就往我脑中刺了一根金针。”陆追道,“再往后醒来,就是在卧房中了。”

萧澜看着他:“嗯。”

“再往后,也没听谁提过这件事。”陆追道,“应当是药师带我回去的,不过也不知她究竟见没见过蝠。”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季灏,他却也摇头:“这我实在记不得了。”

“鬼姑姑与药师,两人关系如何?”叶瑾问。

“多有不和,不过两人的命数早已连在一起,再不和,也离不开。”萧澜道,“暂且不提这个,那藏在冥月墓后山的木偶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蝠这么多年,一直就处心积虑,想要带走陆公子,只是一直未能得逞。”季灏道,“后来又亲眼见他被陆大侠接走,就更加疯魔起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陆追看着他。

“而且陆公子与萧澜少主既有私情,那将来也就不会有子嗣了。”季灏道。

阿六在旁又瞪他一眼,爷爷这么大一个“子”在这,你再说一遍呢。

季灏又道:“这世间只剩下了两个陆府后人,陆大侠他不敢得罪,陆公子那时也已离开冥月墓…不过退一步说,陆公子即便没走,又不巧被他抓了,可既是天高洁傲骨铮铮,只怕也不会如他所愿,去将冥月墓乖乖打开。蝠只有重新找个办法,就是那个木偶人。”

月亮愈发红得妖艳,凉风骤起。萧澜轻轻握了握陆追的手,低声哄道:“我先送你回房歇着?”

陆追嘴一撇:“怎么,当我是小娃娃?”

萧澜笑:“嗯。”

“不走。”陆追与他十指相扣,懒洋洋道,“既是在议我的事情,怎么还听不得了。况且方才不都说了,将来若真瞎了,你就好吃好喝供着我,抚琴听音隔岸听海,是一等一的风雅快活事,我可不愁。”

阿六一听“瞎了”,先是心头一揪,可见陆追说得轻松随意,眼底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和光,却又跟着轻松了不少。

瞎什么瞎,这般好看的一双眼睛,若是瞎了,不说旁人,光是大楚的妙龄少女,只怕也会齐齐举着帕子,叽叽喳喳,将老天从头数落到脚。

第150章 木人 亦真亦假

“我会瞎吗?”陆追看着季灏, 问他。

季灏摇了摇头, 缓慢而又费力道:“蝠已经死了,这世间应当也不会再有人觊觎公子的双眼。”

当年在得知陆追与萧澜的私情后, 蝠先是惊慌失措, 后又勃然大怒, 眼见自己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他第一反应便是杀了萧澜, 可对方既是冥月墓的少主人, 又深受鬼姑姑器重,想要取其命, 绝非易事。

更重要的是, 药师对此也坚决反对。

不过关于这段往事, 季灏并没有明说,他只道:“当年陆府的主人在建造冥月墓时,曾找来了一批南洋邪教术士,以百年金丝楠制成木人, 指镶利箭长跪墓前, 一为抵御外人入侵, 二为镇压刘家众人的魂魄。”

陆追也曾听过这段往事。

刘家主人名叫刘旺,数百年前盘踞南海一带,也是实力雄厚威名赫赫。后与陆家先祖在虎门谷狭路相逢,惨烈厮杀月余后,陆家大军险中取胜,刘旺也被斩于马下。

“据传那刘旺极擅巫术, 在临死前,曾发下重誓要报仇雪恨,说什么即便永世不得超生,也要化为厉鬼讨回血债。”季灏道,“而陆府的主人也因此患上了失眠症,日日不得安睡,形容逐渐憔悴。而那木偶人,便是南洋术士替他想出来的办法,先将刘氏一脉九族尽诛,再取下双目嵌入木偶,每一个子孙皆对应一个木人,背上贴有生辰八字,长跪冥月墓中。”

阿六疑惑道:“杀了别人全家,那姓刘的岂非会更变本加厉?”

“那些木偶人被摆成了迷阵,能定住刘府主人的魂魄,让他哀恸不已,追悔莫及,永生永世被缚其中。”季灏道,“这些奇闻异事,听听便可。不过在那之后,陆府的主人倒当真没有再被梦魇所扰。”

陆追想起了那些目中流血的木人。先前以为是红漆,只觉得有些阴森,现在一想到眼眶中那些萎缩的黑色异物,竟都是真的眼睛,后背不由有些发麻。

“蝠也是在墓中捡来的木人制法。”季灏继续道,“按照他所想,只要能将陆公子双目取下,嵌入木人中,那在原主命断之时,木人便会继承魂魄,变成另一个陆公子。”

“若烧了木人,会如何?”萧澜问。

季灏摇头:“不知。”

“烧了就烧了吧,想来那蝠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一块贴有我生辰八字的木头而已。”陆追说得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替自己安心。

“我什么都说了。”季灏道,“现在脑中一片混乱,诸位还想问什么,或许要等明天了。”

“交给我吧。”叶瑾对阿六道,“你,帮忙将他抬进去。”

萧澜想说什么,陆追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道:“我也累了。”

萧澜点头,对陆无名道:“前辈,我先送明玉回去休息。”

“送什么送,你不想睡,爹还要睡。”陆追看着阿六将季灏扛回去,打着呵欠道,“都歇了吧,明日中午起来再议也不迟,还怕这一时片刻我——”话说一半,见萧澜眉峰一凛,像是不喜欢听,便眯眼一笑,将他拉回了卧房。

桌上还温着水,萧澜倒了一盏,看着他慢慢喝下去:“嗓子怎么哑了。”

“大半夜站在外头,又跳神又吹风,着凉了吧。”陆追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温度,“无妨,多喝水便是。”

萧澜拧了个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又试了试脉,确定并无大碍后,方才将人塞回被窝,盖了个严实。陆追见他事事都不准自己做,原想打趣一句“将来瞎了也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让他担心,便凑过去,在那薄薄的唇角亲了一下。

萧澜捏捏他的脸颊:“睡了。”

“先不睡。”陆追道,“你还没说,好端端的怎么睡到半夜,人就没了,若我没听到动静出去,你打算怎么做?”

“外头有脚步声,我便想一查究竟,没想到你还机灵。”萧澜替他将头发抚顺,“追了蝠这么多天,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他死了,可惜。”

“死了吗?”陆追道,“季灏还活着呢,按照那穿魂大法所记,若蝠真的死了,那季灏就该继承他的所有武功与过往,让两人合二为一。可看今晚的状态,他明显和蝠并无太多关系。”

萧澜道:“你怎么看?”

“要么他在撒谎,要么就是侵占还没有完成,蝠依旧活着,我试他的脉相,也是为了查证这个。”陆追道,“不过季灏今晚所言我当初那段往事,倒有可能是真的,一来他受制于人,必须要有筹码,才能换得生路;二来他不知我究竟有没有想起来当年事,若是说谎,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那木偶人呢?”萧澜又问。

“木偶人一事,只有蝠知晓,季灏要是在胡说八道,一时片刻也无法验证。”陆追道,“暂且信了吧,至少先去冥月墓后山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木偶。”

萧澜点头:“好。”

“不过蝠居然和药师可能有勾结,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了。”陆追扯住他的一缕头发,“按照这么说,那药师和黑蜘蛛,应当也是沆瀣一气才对,可为何竟然会允许你去抄了他。”

“只是有可能而已。”萧澜握住他的手,叹道,“真不知那墓穴中,还藏有多少秘密。”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口,咬了一口。

萧澜失笑:“又要捣乱?”

陆追道:“嗯。”

萧澜抱着他翻身,将人压回床上,扯过被子将人牢牢裹住。

陆追幽幽道:“我就知道。”

“人呢,要活得清心寡欲一些,”萧澜戳戳他的鼻尖,苦口婆心教育,“好好一个清雅公子,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这档子事,嗯?”

陆追盯着他看了一会,道:“话是你说的,将来莫要后悔。”

萧澜嘴角一扬:“后悔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陆追被噎了一下:“这事还和打架有关系?”

“当然有关。”萧澜带着三分无赖相,“打不过我,就只有什么都听我的,若是不肯,那我就…”

陆追警觉:“你就什么?”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陆追:“…”

萧澜挥手拂灭灯火,只余下一片浅淡晨光。

陆追:“…”

萧澜在床帐中笑出声,手臂一伸将他抱紧:“逗你的,快睡了。”

陆追:“…”

逗什么,下流。

院中,叶瑾伸了懒腰,刚打算去睡一阵,就见阿六正双目闪光,炯炯有神看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找我啊?”叶瑾问。

“就一句话。”阿六竖起手指,小声凑上前问,“我爹和我…娘,合欢情蛊,解了没?”

叶瑾被他那句“我娘”震了一下,摇头道:“还没。”

“那就好,那就好。”阿六庆幸不已,喜道,“我问完了,神医去睡吧,好好歇着。”

叶瑾:“…”

阿六初来乍到,也没有住处,于是想去房顶凑活一宿。谁知还没等爬上去,就被叶瑾一把拎了回来。

“神医。”在他面前,阿六很是规矩,被扯了衣裳领子也不生气,垂着手满脸堆笑问,“要打洗脸水吗?”

“话说一半就要跑?”叶瑾摇头,“合欢情蛊又怎么了?”

“这可是神医自己问的啊。”阿六原不想说,觉得得让大夫好好休息,明日再提也不迟,不过既是叶瑾问,他自然也想早些给爹解毒,于是赶忙从袖中掏出信函,双手递了过去。

那信是陶玉儿所书,厚厚一摞,写得极为详细。叶瑾看完之后,眉头紧锁,半天也没说话。

“没…没事吧?”阿六小心翼翼询问,说完又赶紧道,“有神医在,自然会没事,我多嘴了。”

“先回去睡吧。”叶瑾将信纸揣回袖中,“我想想办法。”

阿六连连答应,刚想去房顶,叶瑾却已经叫来守夜的下人,带他去了隔壁客房。

神医果真如同江湖传言一样,贤良淑德,温柔细致。阿六心中感慨不已,连鞋袜都懒得脱,往床上一倒便呼呼睡去——这么多天连夜赶路,他也的确已经精疲力竭,此番总算是得了片刻轻松,能得一晚安睡。

东方的雾霭渐渐被驱散,季灏躺在床上,面容苍老。良久之后,方才动了动手指,动作突兀而又僵。

“死心吧。”季灏闭上眼睛,“你活不了了。”

蝠狂躁起来,垂死的灵魂千疮百孔,似是轻轻一压就会碎成粉末。

季灏继续道:“我们不如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蝠问。

“你就此放手,我达成你的愿望。”季灏道,“那冥月墓的美人,往后我替你去守着。”

蝠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