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势力像是看不见的幽灵,频频骚扰大楚边境,虽还没有太过分的举动,可大漠里早有风声传开,那夕兰国的国主耶律星,是一匹胡狼,比当年的古力汗更加勇猛和残忍。

“皇上。”太傅陶仁德道,“可要招沈将军回来?”

“大楚只有一个千帆,劈成八块也不够用,与其拆东墙补西墙,太傅不妨看看这个。”楚渊示意四喜将案上信函送下去,“是小瑾送来的。”

“九殿下?”陶仁德赶忙打开,匆匆看过一遍后,吃惊道:“杨老将军?”

“他从海外回来了,并且还收了个徒弟,名叫萧澜。”楚渊道,“这人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算是信得过。”

身为一个迂腐的老顽固,陶仁德一听“关系甚是亲密”几个字,就觉得脑仁子很疼。然而此时也不是关心这点的时候,于是又道:“杨老将军可是西北悍将,当年我有心无力,没能在先帝面前将他保住,也是愧疚许久。”

“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太傅大人不必自责。”楚渊道,“单就这封信,太傅如何看?”

“若杨将军当真愿意回来,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陶仁德道,“有他在,定能杀得贼人片甲不留。”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只是杨将军比老臣还要年长五岁。”哪怕习武之人身子骨要强过文人,那也总归已经是个糟老头子,行军打仗不比其他,更别提那西北大漠条件艰苦,烈日当头黄沙迷眼,找不到水就要渴死人。

“所以朕方才就说了,还有萧澜。”楚渊道,“师父指点,徒弟打仗。”

陶仁德为难:“如此自然是好的,可这位萧少侠,大家谁都没见过啊。”如何能放心将军队交出去,哪怕他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也不成。

楚渊笑道:“朕已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书信,宣他与杨将军前来王城,到时候太傅一看便知。”

“这自然最好不过。”陶仁德连连点头,顺便在心里想,朝廷也该往西北派个帮手了,否则只怕贺晓会活活上火急死。

阳枝城里。

空空妙手坐在院中,担忧地看着萧澜。按照他先前所想,是要在将所有绝学都传给孙子后,再放人去闯冥月墓的——在那之前,最好还要再生个儿子才稳妥。可众人的计划就定在十日后,他也只能唉声叹气,加紧教他机关拆除之法。

桌上摊着一本图谱,那是数辈空空妙手心口相传的绝学,世间所有盗墓者垂涎三尺的宝贝。萧澜看得很仔细,想将每一页都吃进去。

空空妙手道:“当真不能再缓上一阵吗?”

萧澜漫不经心问:“缓上一阵是多久?”

空空妙手赶忙往他身边挪了挪,道:“五年。”

萧澜摇头:“不行。”

空空妙手嘴一,眼看着又要哀痛哭起来。

“来来来,这位老人家。”阿六将他是搀起来,挪到院外晒太阳。

萧澜笑笑,伸手按下桌上一个木匣机关。三枚银针飞速射出,斜着飞向卧房门口,恰好陆追一推门,“刷刷”悉数钉入木中。

“没事吧?”萧澜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

“你这几根小针,即便真打中了,能有什么事。”陆追怀中抱着清风剑,“你去看书吧,我就带着它出来晒晒太阳。”

“剑也要晒太阳?”萧澜问。

“清风剑喜阳。”陆追坐在石凳上,单手拔剑出鞘,“万物皆有灵,像你那鞭子,估计就喜欢待在阴暗处,阴测测张开毒牙倒刺,蠢兮兮流口水。”

“你还嫌弃它?”萧澜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

“自然是嫌弃的,它不知打过我多少回。”陆追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翻旧账。

萧澜自知理亏,将脸凑上去:“给你打回来。”

“鞭子给我。”陆追伸手。

萧澜从腰间解下乌金鞭,双手送到他手中。

陆追手腕一扬将其抖开,长长的鞭梢在地上炸开一道尘土。萧澜还在逗他:“打脸的时候,力道可要轻些。”

陆追猛然飞身跃起,凌空一鞭当头下来,萧澜侧身腾挪,随手拿起石桌上的清风剑,卷住鞭梢躲开一击。

陆追一来想玩,二来也时日久了未和他过过招,便一路将人逼到了院外空地。阿六看得兴致勃勃,空空妙手却越发想要哭出声来,连看个书都不得清静,这种狐狸精一般的媳妇,要他作甚,要他作甚啊。

大战在即,萧澜有意陪他练功,因此出手比平日里更凌厉了两分。陆追功夫本不弱,可手里的剑骤然被换成鞭子,闹着玩玩可以,一旦真打起来,就觉得那又沉又软的铁物极不顺手,劣势尽显。

数百招后,萧澜虚晃一下,一剑刺向他胸口。陆追心下一慌,想要出鞭却没有使对力道,反而让那蛇一般的乌金鞭缠在了自己腰间,踉跄摔在树下。

“小心。”萧澜飞身扶住他,托着腰肢将人放在地上站稳,“没伤到吧?”

陆追看向他身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站满了人,不仅有自己人,还有这武馆里的武师,甚至扫地的婶子,端茶的丫鬟,也在兴致勃勃看闹。

在众目睽睽下,自己却将自己缠住摔在树下,陆追心里愤懑,很想踩面前这人一脚。

“好了好了,带你回去休息。”萧澜将乌金鞭从他腰间解下来,低声道,“我错了,下回保证输你。”

陆追一脚踢在他小腿处,趁着对方还在倒吸冷气,劈手夺下清风剑:“再比一场。”

“你——”萧澜本想让他歇一阵,可眼见长剑已呼啸至耳边,只得又打起精神应对。杨清风笑呵呵看着两人,对陆无名道:“看不出来,小明玉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竟这般像个抠脚大汉。”

陆无名险些被噎到,怒曰:“这是我陆家的清风剑法,讲究大开大阖雷霆万钧,招式犷豪放酣畅淋漓,什么叫抠脚大汉!”

杨清风道:“都一样,都一样。”

陆无名瞪他一眼,只觉这老头自从收了个徒弟,就越来越让人心烦——当然,徒弟也让人烦。

换回惯用的兵器后,陆追越打越勇,将陆家剑法的精髓使了个九成。银色长剑与乌金铁鞭,一刚一柔一静一动,是兵器谱中相克之物,并没有哪一样更占优势之说,全看使兵器的人是谁。

舒一勇看着那打斗的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甚至辨不清那一鞭一剑是如何使出。他也是习武之人,并且功夫颇高,因此对陆追向来是看不上的,只觉得无非是个好看的小白脸,可此时却当真是从心里崇拜起来——中原武林卧虎藏龙,果然名不虚传,此等武功修为,只怕自己再有十年也难以企及。

姚小桃道:“哇。”

舒一勇咳嗽两声,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视线。

崇拜是一回事,吃醋是另一回事。

姚小桃:“…”

“身体放软。”陆无名朗声道。

陆追在空中向后一倒,腰肢柔若棉絮,躲过那呼啸而至的铁鞭。

“嘿!”杨清风道,“这可算是作弊了。”

“你是师父,你也能教徒弟。”陆无名冲他一斜眼。

杨清风:“…”

他是师父不假,可武功还不如徒弟,教个屁。

得了陆无名点拨,再加上萧澜的有意引导,陆追悟出几式剑招来,索放弃了陆家剑法的套路,只随着萧澜的招式变换来应对,想要出奇制胜。

见他出招忽然凌乱起来,陆无名大笑抚须,一派得意。

杨清风白他一眼,继续揣着袖子蹲在地上。

“手腕放轻。”萧澜握住他的胳膊,“否则会伤到虎口。”

陆追向后一掌打开他,自己飞身掠过树梢,重新攻了上来。

“就我爹这功夫,还怕什么老妖婆。”阿六握拳振臂,“杀他个片甲不留。”

身边一圈人都点头,对,片甲不留!

两人过了千余招,萧澜方才使出一个破绽,被他一掌击中肋下,跌落在地:“认输。”

陆追:“…”

“散了散了啊。”铁烟烟赶人。

大家都很识趣,纷纷笑着离开,彼此心照不宣。唯有陆无名还想点拨儿子两招,却被姚小桃与铁烟烟一人一边是搀走,只得留到明日再说。

萧澜盘腿坐在树下,道:“内伤。”

陆追合剑回鞘,笑着推他一把:“起来了,还内伤。”

“那不管,众目睽睽的,被你飞来一掌打得七荤八素,我可吃亏。”萧澜道,“先说要如何补偿我。”

陆追蹲在对面,掏出帕子擦擦他额上的汗:“我煮饭给你吃。”

萧澜本意是要逗他,却没想到对方却当了真,没忍住“噗嗤”一笑,扯着人站起来:“打了这么久,还做什么饭,胳膊都酸了。”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胳膊:“多谢。”

“谢什么,我也要谢你陪我过招。”萧澜亲他一口,“先去擦洗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馆子。”

陆追道:“被冥月墓的人发现呢?”

“药师早就知道你我回来了,墓中现在人人都在说,见到萧澜杀无赦。不过这也不要紧,我带你去的地方,不会有人看见。”萧澜接过他手里的清风剑,另一手牵着人回了小院。

不会有人看见,还吃什么馆子。陆追心里好奇,问了两回也没得到答案,只说去了就知道。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一路穿过小巷,七拐八拐到了一条河边,岸边停了不少渔船,灯火璀璨。

“吃什么?”陆追饥肠辘辘。

萧澜带他上了一艘船:“老板,还做生意吗?”

“做,怎么不做。”一个老人家从船舱里钻出来,笑道,“客人请坐。”

船不大,只在船头摆了一张小桌子,勉强能坐四个人。船家很快就送了茶上来,一股香气飘散,陆追鼻子,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这里是吃渔家盆菜。”萧澜道,“全靠运气,船家白日里打了什么,晚上就吃什么。”

“你还知道这个。”陆追双手捧着茶杯,“闻着好,环境也不错。”远处天幕已经升起了星,一闪一闪连成银河,另一头星辰稀疏,却有一轮圆月倒映在河中,粼粼水面与渔船上无边的火光接在一起,是另一片不一样的天穹。

“我曾经来过这里,在忘了你的那段时光。”萧澜替他将茶杯添满,“那时正在过年,城里张灯结彩闹成一片,我嫌烦,就来这河边求清静。”

“然后顺便吃了顿饭?”陆追问。

“除夕夜,哪有人做生意。”萧澜道,“不过一户人家很好,老夫妇在船上过年,见我独自坐在岸边,还当是无家可归的孤独客,就拉着一起吃了年夜饭。”

陆追道:“好吃吗?”

“好吃。”萧澜道,“那时我就在想,将来一定要带朋友来吃,可转念一想,我似乎也没有朋友。”

陆追伸手握住他,掌心温,语调却在抱怨:“谁准你忘了我的。”

萧澜笑笑,将他的手凑在唇边,低头印了一个亲。

船主很快就端了菜上来,大一盆,层层叠叠码放着各色鱼肉虾蟹,还垫着排骨和芋头,炖得绵软香甜,入口即化。

“有酒吗?”陆追问。

“有,可也不是什么好酒,公子看着是个讲究人,不嫌弃就成。”船主笑呵呵拿出一个小酒坛,“是女儿红。”

“只一杯。”萧澜道,“不许多喝。”

“这掺了水的薄酒,你当是西南府的陈年雪幽。”陆追仰头一饮而尽,“有星有水有琴音,喝个意思罢了。”

萧澜依旧坚持:“那就两杯。”

陆追笑,倒是真不喝了,盛了一碗芋头与鱼虾出来,拿着勺子慢慢吃。

秋夜天寒,水面上就更冷,可有这气腾腾的一盆菜,倒也吃得周身温暖,背上还出了薄汗。

“人间至味。”陆追放下碗,称赞道,“下回带温大人来吃。”

萧澜伸手替他擦嘴,顺便叫主人来结账。

“嚯!”船主出来,看着那桌上光盆,竖起大拇指称赞,“两位公子真是好食量!”

好食量,换言之便是饭桶。陆追淡定一指萧澜:“他为这顿饿了三天,老人家见笑了。”

“见什么笑,多吃些好,男人就该要壮些。”船主呵呵笑,招呼两人上了岸,又道:“常来啊。”

“好。”陆追答应一声,吃得心情愉快,满面惬意。

萧澜握住他的手:“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了。”

“什么?”陆追看他,一撇嘴,“难不成先前这段日子,我天天都丧着脸?”

“分明就懂我的意思,”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认真道,“我想让你将来每一天都这样。”

陆追与他四目相接,展颜一笑:“那约好了,等掀完冥月墓,我们再来这里吃一顿!”

第158章 入墓 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往后几天, 萧澜一直在研究墓中机关, 虽是半路出家,也并没剩下多少时间能让他好好钻研, 可也算是每日都有新收获, 即便是严格如空空妙手, 也对他甚是满意。

傍晚城中风起,又落了一场秋雨。萧澜带着一身寒意回到卧房时, 陆追已经煮好一壶甜汤, 正单手撑着脑袋,坐在桌边翻看冥月墓的地图。

“早就烂熟于心, 何必总是盯着看。”萧澜洗完手, 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 “明晚别等了,早些睡。”

“也不是干看,还可以出神想想事情。”陆追向后靠在他怀中,“今日前辈又教你什么了?”

“这个。”萧澜递给他一叠纸。

“吃宵夜。”陆追扬扬下巴示意, 而后便将他带回来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感慨道:“这机关可真是精巧, 旁人看到也只会当是蝴蝶屏风,谁会猜到竟能杀人于无形。”

“我发现这机关拆解还真有几分意思。”萧澜吃着甜汤,随口道,“你煮的?”

“什么我煮的,阿六去街上买的。”陆追也凑过去吃了一勺,“提前让你享享天伦之乐。”

萧澜险些喷了出来, 笑着用勺尾敲了一下他的鼻子。

“不过你会喜欢拆机关,也不奇怪。”陆追道,“毕竟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阵,问:“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陆追一眯眼:“一半一半。”

“对了,今日李老瘸送了封信来。”萧澜道,“说那飞柳城的宅子已经布置好了,还问我们何时去住。”

“那宅子,好看吗?”陆追问。

萧澜点头:“好看,你定然会喜欢。”

陆追答应一声,在灯下看着他笑,眼底光华流转。

此景此夜,当真再好不过。

冥月墓依旧是平静的,可也仅仅只是表象,在墓穴的深处,一股强大的情绪正在隐隐流动,那是由无数野心汇聚而成的,像一条即将决堤的长河,随时准备涌向地面。

比起先前阴森沉默的鬼姑姑,冥月墓的弟子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接受了新的主人——美艳绝伦邪功绝顶,那一身红裙像是来自炼狱的烈火,焚烧点燃了每一颗心。他们亢奋而又躁动,只等她一声令下,就举起手中的刀与剑,冲向不远处的阳枝城。

药师行走在墓道中,手指缓缓滑过那湿腻的墙壁,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来。与鬼姑姑不同,她对打开冥月墓一事并无太多执念,也不信那墓穴里会藏有什么武功秘籍。这些年墓中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她另择一地东山再起,这墓穴要渗水坍塌,那就只管让它塌。

脚下有一汪积水,药师轻轻俯身下去,看着水面上那漂亮的脸蛋,笑得愈发妖娆。重活一世,她想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可那其中绝不包括修补这破破烂烂,苔藓横生的破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