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局势一日百变,谁也不能事先列出所有应对之策。”萧澜又一笑,压低声音道,“而且行军打仗,有时就是比谁更缺德,这种事总不能让贺将军正大光明率军去做,毕竟还有其余小国看着呢,嗯?”

“所以你就是那个负责缺德的?”陆追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不错啊,萧兄,有前途。”

“所以等到了西北,你跟着我,可比跟着贺将军要有趣多了。”萧澜替他整好衣领,“走吧,出门。”

街上风雪已停,不过依旧空空荡荡,并无人烟。萧澜纵身跃上屋顶,四处看看后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县衙?”

陆追点头,握住他的手向前飞掠,将那落满积雪的屋顶当做平坦大路,只几个腾身挪移,便已经稳稳落到了县衙前的长街上。朱红大门前两只石狮正俯卧在地,被风雪盖住大半身躯,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萧澜点头:“轻功有长进。”

陆追好笑:“听你这长辈似的口,是不是还要给我些奖励?”

“行。”萧澜爽快道,“晚上给你。”

陆追原本想他呛一句有何奖励只能晚上给,但话还没说口,自己的心思却先活络起来,那些不可细说的梦境纷纷涌入脑中,最后只有将话全部噎回去,愤然跃上屋顶。

萧澜紧随其后,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人的神情,识趣转移话题:“既无公务,这位刘知县应当不在前厅才对。”

陆追点头,与他一道去了后院。

西北地广人稀,长风城也是一样,虽说城池不小,百姓却不多,平日里并不需要太多衙役维护秩序,因此县衙中人手很少,想来这也是那“恶鬼”能为所欲为的原因之一。

这里的地方官名叫刘昀,原是西北军中一名文书,后被调任前来这长风城做县令,仔细算算已十年有余。平日里勤勤恳恳守着一方城池,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开庭审案调解纠纷,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官员。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好端端的,城里竟会突然闹起了鬼。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想过要组织起队伍,将那背后作乱的妖魔揪出来,却不料对方来势汹汹邪门得紧,几次交手下来,不仅伤了大半衙役,师爷更是至今生死未卜。无形的屏障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将长风城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他不知道对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抵挡,只能组织起城中青壮年守在那长风客栈里,在茫茫风雪中,惴惴熬过每一个日出日落。

此时此刻,他正在书房内唉声叹气,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手边摆着一盏茶,不知放了多久,早已没了乎气。

陆追在窗外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听他少说也长叹了十几回。刘昀手中握着朱砂笔,将长风城周遭临近的城池都画了个圈,却又一一抹掉,眼底愁思更深几分,用手胡乱擦了把脸,将红色涂得四处都是,看起来有些滑稽。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萧澜揽过陆追的腰,与他一道躲进隐蔽处。那缝隙极狭窄,两人只能面贴面站着,身体也紧紧挨在一起,动弹不得分毫。

陆追与他对视,挤来这里作甚,为何不去房顶?

萧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那露在外头的大氅扯进来,顺势将人抱得更紧。

陆追:“…”

那就不去屋顶了。

也成。

来人是名中年妇人,脸冻得通红,穿着厚厚的碎花小袄,裹着御寒的头巾,是这一带常见的朴素打扮。她推门进去后见刘昀一脸朱砂,先是一乐,后又叹气:“老爷还在为那闹鬼的事情忧心?怎么把自己搞得跟个花脸猫似的。”

“别提了。”刘昀用袖子擦了擦脸,“我打算组织一支队伍,前往谷阳渡,请李大人调拨些人马前来。”

“谷阳渡?那可离这里远得很。”刘夫人担忧道,“可师爷…那些恶鬼都说了,不准任何人出城,出城者死啊。”

陆追闻言微微皱眉,他先前倒也猜到了这一点,可也没想到对方竟会明目张胆告诉地方官,出城者死。

“出城是死,不出城是慢慢死,这城里的人都快被抓完了。”刘昀摇头,“等不得了,我这就想想要怎么说,明日一早,就去长风客栈找张管事。”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见劝不住他,刘夫人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我炖了些猪蹄,你安心吃了,补补身子。”

刘昀皱眉:“我不是——”

“你就吃吧!”刘夫人打断他,声音拔高几分,“当官的就不能吃肉了?这三两口猪蹄汤,你不吃也多养活不了几个百姓,休要与我废话!”

夫人一凶,刘大人便怂了下来,自己吃了半碗,又将剩下的给她,赔笑道:“娘子也吃,来来,我喂你。”

听着屋内两人对话,萧澜低头看看陆追——听起来这刘知县像是还凑活,至少没有与那恶鬼勾结,不如先进去?

陆追摇头,小声笑道:“人家正吃猪蹄呢,你我现在进去作甚,再等会。”

萧澜道:“可我们是来商议正事的。”

商议正事,也不能打扰旁人夫妻这片刻温馨独处,再苦的日子也得有丝甜不是。陆追依旧站着不肯动,萧澜便也没有再多言,只是扯高大氅,将他捂得更加严实了些。

片刻后,刘夫人收拾好碗筷出了书房,刘昀活动了一下筋骨,周身乎舒坦,心情也好了些。只是一转身看到那满是红圈的地图,很快就又愁眉苦脸起来,哀叹不断。

“刘大人。”陆追在他身后道。

刘昀被吓了一跳,转身惊慌道:“你们是何人?”

“大人莫怕,我们是来帮忙抓鬼的。”陆追解释。

“抓鬼?”刘昀将桌上大刀拿起来,依旧虎视眈眈。

明玉公子的脸与名号在王城颇好用,但在这风沙弥漫的西北小城,显然没几个人能识得,于是他扭头看着萧澜,你来。

“在下姓萧,此行是要回去西北楚军大营。”萧澜抱拳,“途经长风城,听说这里闹鬼,便想来会会大人,看究竟出了何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西北楚军,你是贺将军麾下的人?”刘昀问。

萧澜点头:“正是。”

刘昀又问:“身居何职,可有凭证?”

陆追揉揉下巴,你看看你,没混个一官半职,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很丢人。

萧澜道:“杨清风老将军是我师父。”

刘昀依旧抱有几分怀疑。陆追不得不开口道:“这位大人,你这城中一穷二白还闹鬼,我们若不是真心想帮忙,何必来赶这趟浑水?”

“谁说一穷二白了。”刘昀冷道,“若你与那恶鬼是一伙的,想趁机将这城中百姓都设计抓走呢?”

陆追摇头:“大人这就错了,我若是想将这长风城中百姓都抓走,压根就用不着设什么计。”

刘昀问:“什么意思?”

陆追掌心压上桌上那方青石砚台,再离开时,便只剩了一堆碎石尘土。

陆追拍拍手上的渣:“只需一夜,我就能将这城中男女老幼绑个干净,何苦来这书房里白费唇舌…刘大人这鼓着脸,是想要冲我吐口水?”

刘昀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到底要不要帮忙?不要我们可就走了。”陆追提醒他。

刘昀却道:“若你们当真不是歹人,那此番怕也走不掉了。”

“非也。”陆追摆摆手指,“你的师爷走不掉,我们想离开却轻而易举,像我身旁这位萧大侠,既能孤身闯入敌营大杀四方,将耶律星追得屁滚尿流,更逼他双手送上飞沙红蛟,区区几个恶鬼,又焉能拦得住?”

萧澜看他一眼,我何时有过此等丰功伟绩?

陆追神情淡定,唬人嘛,就随便吹一吹,你只管站着便是。

第178章 被俘 为何要在敌营宽衣解带

刘昀陷入了沉思。坦白来说, 陆追所言的确在理, 这城中现如今破破烂烂,并没有剩下什么值得被觊觎, 相反还日日闹鬼, 旁人该避之不及才是。思索再三, 他总算退让一步,问道:“那两位想要我做些什么?”

“先说说看, 这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陆追道, “我来时向百姓打听过,据称是有身形魁梧的恶鬼进城抓人?”

“是啊。”刘昀叹气道, “已经好几个月了,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怪物, 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一拳就能将城中最精壮的拳师打晕拖走。”

“可有卷宗?”陆追又问。

刘昀点头:“有。”

“先拿来看看。”陆追拉过椅子坐下,“大人也莫再犹豫了,早些将这城中的事情解决掉, 我们也好早些赶去西北军营。对了, 你方才说谷阳渡的事情, 我也已经听到了,若我们此行当真是为探听消息而来,哪里还用得着进屋打草惊蛇,现在早该走了,是不是?”

刘昀微微一僵,若没记错, 在说完谷阳渡之后,他还与夫人调笑了一番,这…一大把年纪难得没正形一回,却被外人听了个干净,不由面上一,很是羞愧。

“咳。”陆追转移话题,“谷阳渡是何处?”

“是距此地数百里的一处风沙渡口,驻扎着大楚西北军的分支,由李洋副将统辖。”萧澜道,“若大漠中战事激烈,这支军队便会前来增援,其余时候则都在谷阳渡。”

“为何要一直待在谷阳渡?”陆追又问。

“那里穷山恶水,常年闹匪患。”萧澜道,“经常杀完一轮又冒出来新的一轮,百姓苦不堪言,贺将军便派了驻军常年镇守。”

“原来如此。”陆追了然。

“萧少侠原来对西北局势如此熟悉。”刘昀抱着卷宗过来,足有厚厚一摞。

“这么多?”陆追随手翻了两下,就见上头一条一条,记载很是详细,落款都有一个小小的“茂”字。

“这就是师爷,他名叫张茂。”刘昀叹了口气,“关于他失踪一事,在这一叠中,是我亲自写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萧澜点起烛火,将桌上照亮堂。陆追将那些卷宗大致翻阅了一遍,倒是与城中百姓所言一致,都说是从三个月前开始闹鬼,刚开始的时候,县衙曾组织了一批弓箭手埋伏在高处,想要将其射杀,谁知那些怪物竟能刀枪不入,宛若周身都罩着金钟铁甲,蒲扇般的巨掌只凌空一扇,底下的人就会被震晕一片。几次三番下来,眼看着城中越来越空,官府只得下令让百姓都躲在家中,平时若没有事,绝对不可出门。

师爷张茂就是在那时奉命前往谷阳渡,结果至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为何要派个文人书生前去求援?”陆追对此抱有疑虑。

“师爷并非文人,他是军中武夫,会拳脚功夫的。”刘昀道,“甚至还能称得上是高手。”

“那出城者死,又是怎么回事?”陆追又问。

“是一张夹在师爷血衣中的字条,一道丢在了县衙前。”刘昀叹道,“对方显然是想切断长风城与外头的联系,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我并未将此事公开,只下了一道命令,无论是谁想出城,都需得事先报备官府,经由我同意。”

“大人想得很周到。”陆追合上卷宗,“我看完了。”

“少侠有何看法?”刘昀忙问。

陆追道:“大人先不必忧心,那血衣虽说看着瘆人,不过我猜师爷八成没死,甚至说不定连伤也未受。”

“何以见得?”刘昀追问。

“第一,这般大张旗鼓装神弄鬼,为的就是虏走年富力强的劳力,师爷身为武夫又强壮有力,对方想来也不舍得杀。”陆追道,“第二,若当真杀了,那为何不干脆将尸首扔到县衙门前,岂非更有震慑力,又何必只丢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也是。”刘昀点头,“少侠这话有几分道理。”

“不如我伪装成城中百姓,前去谷阳渡求援?”陆追提议,“要是被对方抓走,正好一并揪出幕后黑手。”

刘昀点头:“好。”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陆追反而一乐:“大人也不多考虑考虑?”

“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容我多加考虑。”刘昀起身拱手,“城中闹鬼,我身为地方官却无力保一方乡民平安,已然惭愧至极,两位少侠既是来了,我也就不再怀疑了,还请仗义出手,还长风城一个安稳才是。”

陆追道:“那便这么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大人出手相助。”

刘昀道:“少侠但说无妨。”

陆追道:“帮我喂两天马。”

刘昀:“…”

刘昀试探:“只这件事?”

陆追答:“只这件事。”

三日之后,两匹黑色骏马疾驰出城,向着西北而去。

从长风城到谷阳渡,中间隔着连绵不绝的碎石戈壁,越走便越荒凉,经常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人。这天入夜后,陆追守着火堆,嘟囔道:“忒不守信用。”

“什么?”萧澜问,“我?”

“对号入座倒是快,这与你有何关系。”陆追笑道,“我是在说那些怪物,我们离开长风城已有十余日,至今也不见有人来抓,再走下去,怕就真到谷阳渡了。”

虽说到了谷阳渡,就能将西北驻军引去城中,百姓也能暂时重获平安生活,可却绝非长远之计。一来朝廷大军不可能一直留在城中,总有离开的一天,二来即便对方当真放弃了长风城,可西北还有许多别的城池,难保不会鬼影重现。如此一想,还是需得在途中就将幕后黑手引出,一网打尽后,方能永绝后患。

萧澜将烤饼夹上肉干,和水囊一道递给他。

陆追摇头:“。”

萧澜道:“那是你不会烤。”

陆追抱着怀疑的态度张开嘴,咬一口后还当真好吃,连里头坚的风干肉也被烘得又酥又脆。

“吃完。”萧澜道,“夜半天寒,全靠着这点食物暖身子,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陆追歪着脑袋捧着大饼,吃得颇为心不在焉,还在想鬼怪的事。萧澜看得好笑,也没出言打断,就只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他——即便是用易容的药水将脸染得蜡黄枯瘦,也依旧好看,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心上人变成什么模样,都要好好供在家中,千金不换。

“你在看什么?”陆追突然问。

萧澜道:“看你。”

陆公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与他四目相接。如此漫漫长夜,同守一堆篝火,似乎无论如何都该发生些什么,但可惜两人此番都有任务在身,又一个易容成了黄脸病鬼,另一个满脸都是络腮胡子,模样丑陋滑稽,着实很不适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陆追只好又不甘不愿啃了一大口饼。

萧澜道:“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陆追问:“为何?”

萧澜答:“因为有人来了。”

陆追微微一愣,凝神听去,远处果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似乎至少有二十余人。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又灌了一大口水。

萧澜笑道:“方才还说没胃口。”

“是你烤的,我自然要吃完,浪费了可惜。”陆追一擦嘴,又替他将脸上的胡子粘了粘。

天边升起一轮圆月,照亮这片广阔的银色戈壁。而在沙丘的另一边,一支马队正在缓缓冒出头,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连成一片,悄无声息快速前行,像是从天而降的鬼兵,令人后背发麻。

陆追站起来,手中握紧一把长刀,佝偻着腰,眼底有些惊慌。

萧澜一笑,低声道:“演得不错。”

马队很快就逼至眼前,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黑色布巾,领头人只看了火堆旁的两人一眼,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便挥手叫来下属,拿着砍刀与麻绳一拥而上,将他们牢牢捆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陆追挣扎。

“带走!”那领头人简短地命令了一句,声调僵,像是外族人。

下属答应一声,将两人装进布袋甩上马背,一路狂奔向沙丘深处。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

陆追咳嗽两声,人依旧被装在漆黑的布袋中,他肋骨处有些疼,不过应当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擦伤。那支马队跑起来像是疯了一般,狂颠乱抖,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五脏六腑都甩出来,等到好不容易停下之时,即便是常年习武,他也依旧有些头晕难受,若换做寻常百姓,只怕早已半死不活。

身旁还丢着另一个布袋,里头装的是萧澜。因为不知外头究竟是何状况,两人极有默契地谁都没说话,只隔着麻布将手轻轻搭在一起,让彼此间温度传递。

陆追心里笑了笑,继续侧耳听外头的动静。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估摸直到中午,才终于有人前来开门,布袋口的系绳被解开,眼前豁然一亮,好半天方才适应了亮光。

陆追眯着眼睛,费力地看着眼前人。

“你们想做什么?”萧澜沉声问。

“你们又想做什么?”对方反问,他汉话说得好,只有些许轻微的口音。穿着黑衣马靴,腰间挂着两把弯月匕首,是大漠游牧者常见的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