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逐渐沁出冷汗,纳木儿重新坐回地毯上,脑中有些杂乱。

萧澜在旁道:“大人,拖不得了。”

纳木儿恼怒道:“不用你提醒!”他自然知道拖不得,赶马人已被俘,自己既然救不出,就该趁早离开这里去找耶律星将事情说个清楚,那样即便会被旁人耻笑,至少不会落下玩忽职守的罪名。

他心里叹了口气,实打实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听劝收手,而是要继续一意孤行,平白找来这么一堆麻烦,可世间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三日之后,众人拔营而起,统一向着大漠深处进发。此时天气已经极寒,陆追每天都会熬了姜汤,让张茂分给百姓服下,免得染上风寒。纳木儿对此也无异议,甚至还当着萧澜的面夸了几句,毕竟这批人若是成批病倒,最后需要给耶律星交代的那个倒霉鬼,还是只有他。

这一路条件可谓艰苦,不过纳木儿毕竟自幼就生活在大漠中,哪里没有风,哪里有水源,稍加观察便能一清二楚。陆追看在眼中,对萧澜小声嘀咕:“你能吗?”

萧澜道:“师父教过一些,不过比起纳木儿来,差得远。”

“你还老实。”陆追道,“吹也不会吹一下。”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将来好好学便是,这有何可吹的。”萧澜笑笑,拉着他坐在床边,“一连赶了这许多天路,要不要擦擦身子?”

陆追闻闻衣袖,问:“我臭了啊?”

萧澜一乐:“谁说的,我的小明玉香着呢。”

谁是你的。陆追瞥他一眼,扯扯衣领:“行。”

萧澜很快就弄了盆水进来,又将炭火烧旺,自己方才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人闯入——且不说什么春光不春光,单凭那蜡黄的脸与雪白的身子…雪白,的身子。

萧大公子摸摸下巴,回味了一下记忆中的销魂滋味,纯情勾手赏月看星星自然很好,可有时,比如说此时,却难免又会觉得心里挠得慌,分明在年少懵懂时就已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现在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成,想起陆追每回沐浴时紧张的眼神,他就半是想笑,半是疼惜。

可前二十年着实太苦,失忆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将那些残酷过往彻底割离。萧澜枕着手臂躺在帐前,看着天空出神,让内心燥渐渐退去。他其实甘愿像现在这样,陪心爱之人将所有事都从头再来一遍,像情窦初开一般,充满耐心的,小心翼翼的,那些没有说过的暧昧情话,没有经历的暗恋酸甜,只要他的小明玉喜欢,只要他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喂。”陆追将门帘掀开一小条缝,“我洗完了,你进来吧。”

萧澜起身,进帐就见陆追已经躺回了床上,依旧是顶着蜡黄的脸,笑起来却又分外好看。

萧澜用他剩下的水草草擦了擦身子,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将人抱入怀中:“今晚冷吗?”

“不冷。”陆追用难得乎的脚蹭他,“舒服。”

“应当快要到大漠深处了。”萧澜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陆追点头:“我知道。”

“还有,”过了一阵,萧澜又道,“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告诉你。”

“什么事?”陆追问。

“你曾经在阳枝城中遇见过耶律星。”萧澜道。

“我知道,你说过了。”陆追道,“我遇见过他,然后呢?”

萧澜叹气:“我可当真是不想提这件事。”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陆追趴起来一些,难免好奇,“我们之间有过恩怨?”

萧澜道:“他对你心怀不轨。”

陆追:“…”

陆追震惊:“还有这种事?!”

“嗯。”萧澜点头,“他还没继任之前,曾率人暗中前来阳枝城,想要从冥月墓的墓葬中分一杯羹,后来却误打误撞,在城里碰见了你。”

这种略显耳熟的桥段,戏文里似乎常有。陆追摸摸自己的脸,问:“然后就地主恶霸一般相中我了?沉迷美色无法自拔?”

萧澜不满,抬手在他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喂!”那一巴掌声音清脆,陆追耳根一,也顾不上疼与不疼,翻身就坐了起来,炸毛道,“你做什么!”

萧澜问:“还要不要继续听?”

陆追:“…”

陆追怒道:“说!”

“他那时买了许多与你有关的话本,想要从中找出冥月墓的秘密,却又看得吃力,好巧不巧恰好遇到装成秀才到处溜达的你,就强行抓回了客栈,让你念那些书给他听。”萧澜道。

陆追纳闷:“他怎么老做这种强行抓人的事,抓上瘾了不成。”

“我那时人在冥月墓,并不知当中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等我赶到时,他已经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萧澜道,“我与他过了百余招,最终却还是让他跑了,还顺势揭下了你的面具。”

“在你手下逃了,这耶律星武功当真不错。”陆追想了想,又问,“那心怀不轨呢?你看出来的,还是我告诉你的?”

萧澜答:“都有。”

陆追忧愁:“那看来的确是很不轨了。”

“你说,”萧澜双手捧着他的脸,“上回易容就被看穿,这回会不会往事重演?”

“如此就惨了。”陆追道,“阳枝城好歹是我们的地盘,换成大漠深处,想突出重围有点困难。”

“所以往后几日,你最好开始装病。”萧澜道,“我猜耶律星此时应当还在前线,不会轻易离开,不过事有万一,倘若他真来了,你只管好好躺在帐篷里,哪里都不用去。”

“成。”陆追点头,“我听你的。”过了阵子,却又问:“那他会不会认出你?”

萧澜摇头:“我这满脸络腮胡子,眼睛也耷拉着,莫说是他,母亲也未必能认出来。”

陆追强调:“我就能认出来。”

萧澜笑笑:“你是看着我一步一步易容,如何会认不出来?”

陆追反驳:“可——”

“我知道。”萧澜捂住他的嘴,“方才是我说错话,这世间只有你一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能一眼就认出来,好不好?”

猝不及防收到了一句情话,陆公子暗自窃喜,闷声闷气应了一声:“嗯。”

萧澜重新将人抱回怀里,掌心沿着脊背温柔按揉,最后停在腰上,问:“方才当真打疼了啊?”

陆追在被子里踢他一脚。

萧澜笑出声,用被子将人裹得更紧,掌心顺势包住那绵软的臀瓣,低声道:“我认错,帮你揉揉。”

陆追:“…”

哦。

隆冬天寒,每个人都恨不得裹上厚厚的棉衣,因此军营中那穿着单薄妖娆的红衣女子,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起来。

耶律星耐下子道:“圣姑若无事可做,何不尽早回去休息?”

“我知道,王上嫌我烦。”红衣女子靠在软榻上叹气,“可我无事可做,却更烦。”

“不是只有杀人,才叫有事可做。”耶律星道:“弹弹琴跳支舞,或者学大楚的女子去绣花,圣姑不如从中挑选一样?”

红衣女子笑道:“王上花了大价钱请我来,怕不是为了让我绣花跳舞吧?”

“时机未到,”耶律星摇头,“在萧澜与陆追没来之前,我并没有任何事要让圣姑去做,绣花跳舞也无不可。”

“王上就不觉得日子不对?”红衣女子道,“按照这一来一往途中所耗,他二人本该在几十天前就到了,可却直到今日还杳无音讯。”

“途中耽搁了,或者是在阳枝城中多住了一段时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耶律星抬眼。

“我着急早些杀了人,好收银子啊。”红衣女子咯咯笑,“不过也是,阳枝城,江南,待在那种烟雨霏霏翠竹拔的地方,谈情说爱不思归,也是人之常情。”

“说够了?”耶律星问。

“没说够,不过我发现,只要一提陆明玉谈情说爱,王上保准一脸黑云。”红衣女子讥笑,“回回如此,百试不爽。”

耶律星将手中文书丢到一旁:“看来圣姑当真是闲得发慌。”

“看来王上是当真极喜欢那陆明玉了,也只有在提到他时,这平日里喜怒不惊的脸上才会出现别的情绪,有趣。”红衣女子斜靠在桌上,“王上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耶律星不悦:“交给你?”

“这回姑奶奶好事做到底。”红衣女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杀一个,抢一个,抢的那个算白送,不收银子。”

耶律星却道:“不必了。”

“怎么?”红衣女子凑近,“怕我吓到你那心上人?他是纸糊的还是豆腐捏的,如此碰不得?”

“你说对了,他还当真碰不得。”耶律星挥袖站起来,冷冷道,“三天后我要动身前往鹿饮泉,待我走后,劳烦圣姑高抬贵手,闲来无事不要去勾引胡达罕,他年纪大了,受不住。”

“我勾引那老头做什么?”红衣女子面色一僵,险些吐出来。即便要勾引,也是勾引先前在大漠中遇到过的俊美青年,谁要勾引那满脸长斑的胡达罕。

想一想就扫兴。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有人摸我屁股!

第183章 鹿饮泉 破坏达人陆小追

“鹿饮泉”三字, 听起来实在与这片干涸的大漠搭不上调。陆追初时还以为那里至少会有一片绿洲, 不过在亲眼看到后才发现,拥有如此诗情画意好名字的一处地方, 也依旧是黄沙弥漫, 不见天日。

“下车!快些!”守卫大声呵斥着, 将楚国的俘虏赶入帐篷,比起先前的银刀武士, 这些人看起来要更加凶蛮与狠毒, 满脸横肉,嘴里更是骂骂咧咧不见厅。马车停稳后, 陆追也扶着萧澜的手臂跳到地上,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 寒冷的风像一根根尖锐的针,迎面扫来争先恐后刺进皮肤,又在触碰到血液的刹那炸开,绞得全身都刺痛僵, 行动不便。

而在昏暗的天地间, 正遥遥矗立着许多高耸阴影, 虽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不过也能勉强猜到,那里应当就是所谓的“楚军新坟”。

“鹿饮泉,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陆追坐在帐篷中,守着炭火煮水,“听起来如此清新明丽, 我还当是七绝国那样的大漠绿洲,却不知原来连口水都要去十余里外驮。”

“因为一则民间传闻。”萧澜道,“许多年前有商人途经此处,又饿又渴昏迷不醒,懵懂中看到有梅花鹿正衔来草叶,将清凉的泉水喂到他嘴中,后来这片沙漠就有了名字。”

陆追摇头:“这故事若写在话本中,肯定卖不出去,百姓都喜欢仙女下凡救人,一头鹿八成没人看。”毕竟连叶谷主那头钻天入地的驴都销路惨淡,其余凡兽更不必多言。

萧澜鼓掌:“言之有理。”

“鹿饮泉,鹿饮泉。”陆追看着那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叹气道,“这里条件恶劣,大家怕是要受苦了。”

“我会尽快将这周围都探查一遍。”萧澜道。

陆追点点头,又道:“不过看外头的架势,耶律星应当没来,你不必再担心了。”

萧澜笑:“我?难道不该是你担心才对。”

陆追:“…”

陆追道:“我有何可担心?若是当真被认出来抢走,八成还能大鱼大肉绫罗锦缎,总好过与你在这里挨饿受冻过苦日子。”

萧澜语塞举手:“我投降,你赢。”

陆追单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

算你识趣。

这一路虽说奔波劳累,不过在萧澜暗中相助下,百姓们其实并未吃太多俘虏之苦,生病的人也不多,纳木儿对此状况极为满意,倒是颇不吝啬地将功劳全归给了萧澜,又许诺只要他能继续说服百姓,令他们好好干活,那将来在见到王上时,还会有更多赏赐。

“耶律星的赏赐,”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嘀咕,“大漠小国连年征战一穷二白,都丧心病狂地跑到冥月墓中想分一杯羹了,还能有什么值钱的赏赐。”

萧澜道:“不许提他。”

陆追往后退了退:“骂也不行?”

“不行。”萧澜道,“骂也只能骂我。”

陆追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胡话,好端端的,我骂你作甚。”

“总之就是不准提这三个字,”萧澜道,“听了闹心。”

“好吧,不提就不提。”陆追伸手,“不过我这般听你的话,有没有奖励?”

萧澜捏住他的手指,低头在掌心落下一个。

陆追像是被火烧到,迅速将手回来,倒是真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毫无征兆就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萧澜嘴角一勾:“嗯?”

“你…”陆追将掌心在床上擦了两下,却越发火辣辣,宛如刚从辣椒汤里泡过。

萧澜轻松解释:“情不自禁。”

原先一直是心照不宣的暧昧情浓,虽说中间隔的纸比云锦都薄,却也至少还有些遮掩,似那云中看山雾里观花,朦朦胧胧不真不切,才能让每一回心动都百转千回,妙不可言。陆追原还想着,要等回了江南,至少也要等回了楚军大营,再细细与他将往事问个清楚,却没想在此时此刻,人都还身处敌营,萧澜只轻巧一句“情不自禁”,就让这段关系有了新的进展。

陆追有些懊恼,却又有些欢喜,将手裹进毯子里看着他:“好了,说正事。”

“不说,该歇息了,天大的事也要留到明天议。”萧澜拍拍身侧,“过来。”

陆追依言躺在他身边,心里却仍旧在想,两人平时相处时分明就青涩酸甜,可每每到晚上睡觉时,偏又像极了一对老夫老妻,又是暖手又是暖脚,只差将这一头乌发染成雪,便能假装已相携百年。

萧澜吹灭灯火,大帐内顿时漆黑一片,夜色沉寂如厚重丝绒,只有细碎的窸窣声,从被中隐约传来。

“你在做什么?”萧澜问。

“没什么。”陆追回答,十指轻缓灵巧,将两人的头发绕在一起,最后打了个小小的结。

丝丝缕缕,缠绕不离。

翌日清晨,萧澜一早便出了大帐,清晨的风比起夜间要更加凛冽,他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在外转了一圈,对纳木儿道:“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只怕有的受。”

“怎么,你在担心那些奴隶?”纳木儿问。

萧澜道:“我是担心这批奴隶若成批病倒,延误了挖坟之事,会连累大人受王上责备。”

“冷自然是冷,却也不是什么滴水成冰,你裹着毛皮还受不了,是因为大风似刀。”纳木儿道,“可要做工的地方并没有风,所以并不像你想得那般不堪忍受。”

“没有风?”萧澜语调中写满疑惑,他扭头看了眼远处,依旧是黄沙茫茫下的参天石柱,距离此地应当不算远,却没有风?

见他一脸不解,纳木儿大笑两声,拍着他的肩膀离开,像是极为得意。而直到等他走远,萧澜方才收起疑色,转身回了住处,将事情大致向陆追说了一遍。

“没有风?”陆追道,“那应当的确就是迷阵了。”

“有办法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有。”

萧澜笑:“这般爽快,想都不想一下?”

“天下阵法虽多变,却大多出自同宗,过去一年里,冥月墓的迷阵我已琢磨透了七七八八,想来此处的应当也不难。”陆追道,“我想出去看看。”

萧澜点头:“好。”

陆追眯眼:“看来耶律星不在,否则你也不会这般轻巧就答应让我出去。”

“我怎么觉得你幸灾乐祸?”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是,现在的确不在,不过纳木儿说在一个月后,耶律星还当真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