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罗刹是——”陆追一句话还未说完,屋门便被“哐当”锁上。他站在屋外暗自回想,方才看对方那一闪身的脚力,便知功夫绝对不会弱,再加上与红罗刹如出一辙的审美,估摸不是外婆就是娘,在这种关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他实在很难不担心。

匆匆回到将军府后,陆追先将此事大致说给了陆无名,又道:“看她腰间的破烂腰带,绣纹出自晋地绣娘,口音听着也相似,不像久居大漠之人,中原武林可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独臂老妪,闻所未闻。”陆无名摇头,“武功当真有这么好?”

陆追道:“估摸与爹不相上下,她并未隐瞒自己的功夫,甚至连身份也只懒洋洋隔了一层纸,我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她与红罗刹关系匪浅。”

“这可就蹊跷了。”陆无名道,“一个要杀澜儿,一个又满嘴宝贝心肝往上扑,若真是母女,她们就该先打上一架。”

“爹继续去善堂盯着吧,我去军营。”陆追道,“等明日再回来。”

陆无名答应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你也多加小心。”

军营中,萧澜从练兵场回来见时间还早,便想去附近再看一看。此时正是夕阳漫天霞光缱绻,飞沙红蛟四蹄踏风,带着滚滚烟尘转眼就没入大漠深处,跑得极为无拘无束,萧澜也未多加阻拦,只任由它纵情肆意迎风而行,直到人与马都累了,方才仰面躺在沙地上,舒服地闭起眼睛。

此刻万物空旷,苍生寂静,连风也不再撕扯天地,本该是十分惬意的,可就在这一片暂时凝固的惬意里,却偏偏有一道夺命寒光倏忽而至。

萧澜反应极快,一个鲤鱼打腾身跃起,乌金鞭梢只“当啷”一声脆响,就缠上了一柄弯月短刀。

在日暮的最后一瞬,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容貌,红罗刹心里只微微一意外,便重新纵身攻上,招招都是夺命死手——若换做平时,她或许还会垂涎这结实身躯与俊美的面孔,至少也要先引诱对方做够人间快活事,再带着他的脑袋去领银子。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想起昨夜那条背巷,她就整个人都心浮气躁起来,只想快些完成任务远走高飞,将那惹人厌的独臂老太婆远远甩在天边。

乌金铁鞭与弯刀不断碰撞相缠,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带起串串火花,空气中弥漫着厚厚黄沙,还未等到落地,就又炸开新的一层。身为大漠中最好的杀手,红罗刹的招式并非高得离奇,可却极为诡异,诡异到每一个初次与她交手的人,往往都是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逼到了生死一线。

萧澜却是例外。

他抬手一鞭,将那柄弯刀打落在地,黑色的鞭身毒蛇一般咬上她的腰肢,将人从半空重重扯回了沙地中。

红罗刹嘴角溢出鲜血来,她伏在地上,一头黑发垂下额头,弯弯曲曲落在沙里。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萧澜才方一回头,陆追便大喊一声:“小心!”

萧澜本能侧身一仰,两把匕首带着锐响擦过耳侧,红罗刹扑了个空,反被他一掌击落在地,这回却是当真爬也爬不起来。

“没事吧?”陆追急忙翻身下马,几步小跑过来。

“没事。”萧澜握着他的手,又看向地上的人,“你杀不了我的。”

“杀不了,就回去三倍退银子给雇主,不做生意便是。”红罗刹抬眼看他,又恢复成大漠茶棚里的妩媚模样,“可公子为何不杀了我,莫非怜香惜玉不成?”

陆追:“…”

不怜。

萧澜心里摇头,拉着陆追翻身上了飞沙红蛟,另一匹战马也撒腿跟上,共同向着月升之处滚滚而去。

“当真没受伤?”陆追问。

“我没事。”萧澜道,“她不是我的对手,功夫其实也算不得高。”

“功夫算不得高?”陆追不解,“可爹与她交过手,还说武功诡异邪门得紧。”

“只是诡异反常,并非绝世高手,这两点并不矛盾,而且我猜她应当不会与同一个人交第二次手。”萧澜勒紧马缰,“我今晚过了数百招,已经将她的武功路数摸了个七七八八,这种功夫第一回 过招能凭快杀人,第二回却只有被杀的份。”

“不管怎么样,你没事就好了。”陆追道,“方才我远远看到,可真吓了一跳。”

“因祸得福,”萧澜蹭他的脸,“有没有发现你这眼睛失明后再治好,却像只能夜视千里的小豹一般,竟连这暮色时分的两把弯刀也能看清。”

“你下回不准一个人再来大漠了。”陆追用胳膊肘顶顶他,“记没记住?”

萧澜答应一声,从身后拥着人:“还没问,你怎么跑来军营了?”

“那疯癫癫的老太婆,该是红罗刹的亲戚。”陆追道,“我猜的,不过至少能有七成把握。”

“这也能猜到?”萧澜并未质疑他,只继续道,“说说看。”

“她说话语调与红罗刹如出一辙,都讨厌我的脸,喜欢你这英武模样。”陆追底气十足道,“这般不识货的人,寻遍世间都没几个,有也该是亲戚。”

萧澜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

“不过那老太婆看起来倒像是能拉拢的样子。”陆追提议,“不如你去试试看?小心肝。”

萧澜不满:“你这就把我卖了啊?”

“怎么能是卖呢。”陆追反驳,“你看你这脸,既然都长了,又这般英俊潇洒,不用白不用,兵法有云,美人计也是计。”

萧澜道:“美人?我?”

陆追淡定道:“嗯。”

萧澜在他屁股上捏一把:“我这五大三都叫美人,那你是什么?”

陆追答曰:“美人的相公。”一听便知日日都能软玉温香,十分令人羡慕。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小心肝TQT~~~~~

第203章 羊皮卷 桃花红, 杏花白

正午时分, 善堂中正是最闹的时候。那独臂老妪吃过饭后,便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晒太阳, 不住低着头打盹, 好几回都险些栽到地上, 却又不肯回屋去睡,说是要等人。

“还等萧少侠呐?”管事暗自摇头, 在她耳边大声道, “萧少侠在军营里头,忙得很, 顾不上这头。”

“谁说顾不上, 那不是来了吗?”独臂老妪双眼直勾勾盯着前头, 笑出一脸深深皱纹来,又悄悄问道,“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好看。”管事只当她脑子不清楚, 嘴里随意敷衍两句, 回头却见萧澜当真正在往这头走, 手里还拎着点心匣子,只是陆追却不在身侧,只有他独自一人。

“你看,我就说这小心肝放不下我。”独臂老妪撑着站起来,抚弄了一下鬓边发,学做出小女儿的情态来。管事哭笑不得, 也不知这疯癫的小老太太何时才能清醒些,扶着她出了院门,道:“萧少侠。”

“这里交给我吧。”萧澜将点心递给他,“替老人们买了些吃食。”

“你只管给旁人送,怎么也不知道给我送些?”独臂老妪埋怨。

萧澜直白道:“我有话要同前辈说。”

一听他叫上了“前辈”,管事心里恍然,猜测这估摸又是江湖中事,于是赶忙告辞。萧澜径直进到院中坐下,道:“昨晚红罗刹来杀我了。”

“看你这毫发无伤的,应当没吃亏。”独臂老妪围着他转了两圈,又啧啧道,“我早就说了,她决计不是你的对手。”

萧澜道:“前辈就不担心?”

“我为何要担心。”独臂老妪阴阴笑道,“没了一个女儿,我就同你再生一个儿——”

“前辈!”萧澜出言打断,眼底有些警告的意思。

“凶什么。”独臂老妪坐回石凳上,脸上继续挂着疯癫而又意味不明的笑容,“陆明玉可不傻,有我这个大麻烦在,他哪里会让你杀我的女儿。”

“我不想与幽幽泉为敌,也不想与前辈为敌。”萧澜道,“前辈既是大楚人,可否帮忙劝劝令千金,莫再助纣为虐。”

“她已经输给了你,按照规矩,这笔生意也就废了,还会赔一大笔银子,”独臂老妪道,“往后亦不会再来找你,还要我说什么?”

萧澜倒了一杯茶,没说话。

“哦,我懂了。”独臂老妪凑近,“你是担心我,担心我会出手帮她,所以来当说客?”

“前辈武功高强,行事诡异,又来路不明。”萧澜将茶杯递给她,“若换做平时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大楚与夕兰国战事一触即发,令千金又身在敌营,我自然会多想一些。”

“是你多想,还是陆明玉多想?”独臂老妪看着面前的茶杯,却不肯出手去接,撇嘴道,“我不喜欢陆明玉。”

“前辈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喜欢就好。”萧澜笑笑,“若是喜欢他的人太多,我反而要发愁。”

独臂老妪闻言愈发不满:“你这是来做说客的,还是来表达爱意的,就不怕我听烦了,一怒之下跑去耶律星的大营?”

“前辈早就说了,只想看闹,不愿管闲事,跑去敌营作甚?”萧澜摇头,“况且在那里可没有这般悠闲的逍遥日子,人人都要干活卖命,一想便知无趣得很。”

话头都被堵了回去,独臂老妪愤懑“哼”了一声,转身背对不再与他搭话。

“前辈。”萧澜敲敲桌子,实心实意道,“不帮忙可以,别捣乱,成不成?”

“那你得每天都来看看我。”独臂老妪讲条件,“每天都来,我就不捣乱。”

“我身在军营,如何能每天都往善堂跑。”萧澜道,“不过三不五时来探望前辈,还是能做到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得来看我。”独臂老妪扭头,又小声叮嘱,“千万别带着陆明玉。”

萧澜一笑:“好。”

“你说说,像你这般年轻俊俏,说话又好听的男人,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多捏几个呢。”独臂老妪定定看了他一阵,又哀哀抚脸叹气,“我年轻貌美时,拢共也没遇到几个,即便是运气好碰到了,也是中看不中用,像个——”

“前辈,”萧澜将茶杯塞过来,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你打算何时去劝令千金回来?”

“劝她回来做什么,回来了还要和我抢男人。”独臂老妪摇头,嫌弃道,“让她独自回幽幽泉去吧。”

“也成。”萧澜道,“前辈的家事我不管,可往后若牵扯到战事,今日我可就算提前打了招呼。”

“我知道,你放心。”独臂老妪嘿嘿笑道,“若哪天你当真与那小婆娘起了争执,我肯定向着你,我帮你打她。”

“好,一言为定。”萧澜看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别走啊。”独臂老妪道,“不陪我一道吃个饭?”

萧澜道:“我还要去军营。”

“去军营,就不吃饭了?”独臂老妪嘴里絮叨,“还是说,你又要去陪陆明玉?”

“什么时候这场仗打完了,我就陪前辈吃饭。”萧澜站起来,“告辞。”

“行,去吧去吧。”独臂老妪叹气,“你们男人,就会哄女人。”她言语听似颇为不舍,一直目送萧澜的背影消失,方才啧啧摇头,自顾自笑了起来。

善堂对面,陆追正坐在茶楼二层,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端着茶杯,昏昏欲睡。

“困了?”萧澜掀帘进来,坐在他对面。

“今天天气可真好,暖烘烘的。”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怎么样?”

“你猜得没错,红罗刹与她确实是母女。”萧澜道,“两人间的关系也猜不出是好或者不好,不过看她行事作风,不像是会投靠耶律星,却也不像是会为我所用。”

“是吗?”陆追向后靠在椅背上,“若真这样倒也好了,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

“所以呢?”萧澜问,“你打算怎么做?”

“先派人盯着善堂,往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从她嘴里多套些话出来。”陆追道,“在如此紧要关头从天而降一个高手,却白白养着不能用,未免太过可惜。”毕竟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往后再去见她时,要多加留意。”萧澜提醒,“她今日重复了好几回,不想见你。”

陆追道:“原来我这般讨人嫌。”

萧澜配合道:“嗯。”

陆追学他前几日,哀哀道:“伤心了。”

“没事,旁人嫌你,我不嫌就成。”萧澜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照样八抬大轿娶进门。”

陆公子面不改色打掉他的手,心里暗自盘算,这场破烂仗究竟何时才能打完——毕竟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也不多,一年就那么十几二十个,浪费不得。

夕兰国大营,红罗刹将满满一袋金珠丢在桌上,道:“按照规矩,三倍。”

“没想到,”耶律星摇头,“居然连圣姑都不是那萧澜的对手。”

红罗刹懒得多做解释,更不想提起那所谓的娘亲,转身就向大帐外走去。

“圣姑,”耶律星在他身后道,“若圣姑肯留在军中继续替我做事,这些钱你可以都拿回去。”

“不必了。”红罗刹并未回头,“还有一条线索,算我临走前白送王上的人情,大楚军营最近多了一名帮手,王上最好多加留意,她可不好对付。”

“帮手?”耶律星皱眉,“是谁?”

红罗刹语调波澜不惊:“一名疯婆子,武功盖世,杀人如麻。”

“阿嚏!”福寿堂中,独臂老妪打了个喷嚏,继续盯着头顶那方蓝艳艳的天,断续唱着晋地小调。

桃花红,杏花白。

郎骑竹马绕床来。

“驾!”陆追一甩马缰,飞沙红蛟长嘶一声,膘健身姿越发轻盈灵巧,似是一道烟沙滚滚没入大楚营中。

“回来了?”他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站稳,便匆忙问道,“阿六也回来了?”

“放心吧,毫发无伤,而且看起来颇为眉飞色舞。”萧澜扶住他,“我早就说了,你儿子福大命大,运气天下第一。”

“那就好。”陆追总算松了口气,随他一道回了大帐,掀帘就见那幽幽泉四人果真正在里头喝茶,阿六更是喜气洋洋,不像是刚从迷阵中回来,倒像是三月状元踏春归。

“陆公子。”海风一抱拳,道,“咱们兄弟如约返回,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诸位真是天赋异禀。”陆追看了一眼阿六,“王教头?”

“是。”阿六站起来,也喜道,“这四位英雄的确厉害,那迷阵里头成天黄沙弥漫弥漫,风嗷嗷狂吼,白天有三个太阳,晚上有三个月亮,我晕头转向得很,莫说是辨明方向,就是多看一阵子都要昏。”

“然后呢?”陆追问。

“然后多亏这四位英雄啊!”阿六道,“我只管闷头跟着他们走,方向与水都不用愁,后来还真轻轻松松就闯出迷阵,进到了敌营后头的赫赫沙漠,在那里远远望去,甚至都能看到敌军做饭时冒出的白烟。”

陆追点点头,由衷对四人道:“佩服。”

“银子。”海风说得简短而又干,依旧低头看着地面,只伸出一只手来要钱。

陆追爽快道:“日落之前,我会差人全部送来,诸位此行也辛苦了,今日就趁早休息吧。”

阿六演得尽职尽责,此时仍不忘一句嘴:“那我呢?”

“你随我来。”陆追道,“王教头此行有功,想要什么奖励,但说无妨。”

阿六跟在他身后,喜颠颠大声道:“那我要给我爹建一座庙。”

陆追面不改色,直到回了自己的住处,方才转身踢了傻儿子一脚,笑骂道:“你爹还没死呢,修什么庙!”

阿六嘿嘿一躲,自己盘腿坐在地上倒茶喝,渴。

“说说看,那四人当真有这么厉害?”陆追蹲在他对面。

“千真万确,有好几回我是真觉得要完,爹你是没见到,那里头的风沙跟海啸似的,打着卷儿劈头盖脸往下砸,再加上乱七八糟好几个太阳,谁能受得了。可他们却不慌不忙,照旧吃吃喝喝,睡醒了就接着赶路,还真就穿过去了。”阿六竖起拇指,“不服不行。”

“态度如何?”陆追又问,“欺负你了吗?”

“没有没有。”阿六连连摆手,“大多数时间都是闷不吭声,虽然不情,可也照顾我。”

“这就对了。”萧澜道,“收钱办事,是他们的风格。”

“这么说来,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陆追道,“所以我们可以向贺将军提议,试试你的计划了?”

萧澜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