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的过程非常顺利,来回几次,她都没有摔倒,而且每次从坡上下去,都站得稳稳的,连乐乐有些窃喜,觉得虽然两年没玩,但自己的技术还是大有改进,然后就忍不住往更高的坡上走了走。

结果这一上高些的坡就坏了,冲下来的时候方向就比较失控,而且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只能直直的冲向上山的索道,把当时正好坐着索道向上的一个女生吓得一声尖叫。不幸中的万幸是连乐乐没有和索道撞个正着,但是她也把这一跤摔出了一定的难度系数。索道在滑雪场山坡的边缘,一排灌木把雪道和树林隔离开,而连乐乐就摔在灌木和索道之间的一道宽半米不到的空间里,而且摔倒的姿势很扭曲,自己根本摘不下滑雪板,也站不起来。

索道外渐渐聚集了一些滑雪的人,滑雪场上这种互助很常见,谁摔倒了,站不起来都有人帮忙,只是连乐乐摔在索道内侧,眼前是不断上山的人,根本没有空隙容外面的人冲进来扶她。

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给连乐乐出主意,但是她的胳膊没什么力气,在腿很扭曲的状态下,怎么也卸不下滑雪板,也站不起来,如此折腾了几次,连乐乐的脸涨得通红,她甚至觉得,要是腿能不被滑雪板这样束缚,爬出去也是可以的,可是腿动不来,连爬也办不到。

我叫救命,不知道是不是很丢人,连乐乐想,但是她在雪地里少说也坐了有十分钟了,刚才身上还折腾得直冒汗,但这会已经觉得冷了,她可有点不敢想,再这么坐一会,她是不是真得去医院的内科报道了。

“没事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女孩正好从距离连乐乐几米远的滑道上中途掉了下来,趁着这个空隙,一个人影闪身冲进来,迅速的半拉半抱的拖起连乐乐,唰唰两下滑出了索道区,动作非常之干净利索。

“谢谢,太感谢了,”连乐乐也没看清来救她的人是谁,骤然脱困的感觉太好了,她忙不迭的点头道谢。

“很少看你这么有诚意的和别人道谢呀,”救她的人把自己的雪杖塞到连乐乐手里,然后摘下手套,低头用手套敲敲连乐乐羽绒服和牛仔裤上凝着的大片雪花,还不忘问她,“有没有磕碰到脑袋,有没有什么地方特别痛?”

“韩涛?”连乐乐后知后觉,看看眼前弯着腰的男人的滑雪帽,“你怎么会忽然冒出来?”

“纠正一下,我不是冒出来,”扫掉了连乐乐身上的雪,韩涛直起身子,皱眉说,“我记得某人说,她技术很好,不用人担心的,但是好像大家在高坡上一起向下冲的时候,我没看到这个人。而等我们冲下来,我才发现,这个人摔跤的技术倒是很好,别人都进不去的地方,她都能进去。”

“我都摔得够丢人的了,你安慰我一句会死呀。”连乐乐觉得自己在雪地里坐的时间太长了,冻得直想掉眼泪,不知道怎么了,语气里就有些哀怨。

“不知道,也许真会,”韩涛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在说话的同时,忽然双臂一张,将连乐乐整个人拥进怀里,温热的唇印在她的额头上。

第九章冰火两重天

当韩涛的唇碰到连乐乐额头的那一瞬间,连乐乐只觉得耳边好像轰隆隆的平地打了一声惊雷,瞬间的天翻地覆,整个人都呆了,脸蛋火烧火燎,与周围的冰天雪地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可以使用她平时很喜欢的一个词汇——冰火两重天来形容。

幸好她平素反应还算快,大惊之下还来得及一把推开韩涛,只不过她对自己的处境估计得不够充分,脚下的滑雪板非常的不给她面子,哧溜一下就向后溜去。连乐乐一慌,手里的雪杖这会也不知道怎么用了,手忙脚乱的丢在一边,张开乱舞的双手最后只来得及抱住眼前惟一没有移动的物体,然后长出了口气,道声好险。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达成共识了。”连乐乐听到,她抱住的物体居然出声了,而且声音居然还很熟悉,一点一点的睁开眼睛四下一看,白色的羽绒服,韩涛,天呀,她害怕摔倒,慌乱中居然抱住了韩涛,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连乐乐哭笑不得。

两个钟头的滑雪时间很快到了,连乐乐拖着滑雪板跟在韩涛身后,一步一步的往小坡上走,回去的小雪坡路很滑,大概是从这里往返经过的人太多了,感觉甚至比雪道上还光滑,迈出一大步,就要溜回一小步,因为担心回去得太晚让别人等,连乐乐有点小着急,可是越着急越走不动,最后听到前面有人叹气,再然后,她手里艰难的拖着的雪杖和滑雪板被一只黑色的小羊皮手套接过去了,然后,黑色的小羊皮手套还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连乐乐有些动容,她一直是个要求不高的女人,冬天她容易滑倒,所以一直希望有人可以这样拉着她走路,但是梦做了很多年,都始终是梦,她也习惯了,摔倒了也自己站起来,然后继续走路。这会骤然的真的有这样一只手拉着她,虽然拉的是她的胳膊,但感觉还是特别的不真实。

韩涛没搭理她,就是拖着她一路回到换鞋的地方,把两个人的滑雪装备还给带他们车的导游,然后又拖着半梦游状态的连乐乐回到车上。

中午,因为这次的活动其实隐含着对小区二期新盘的促销,所以还请了当地的房地产报和其他几家媒体的行业记者参加,所以物业公司也特别给安排了一顿简单午餐,十个人十道菜,四荤六素一盆米饭外加十个大花卷。

滑雪无比消耗体力,饭桌前一坐,风度这种东西就被抛到脑后了,每个人都频频伸筷,饭菜迅速被消耗掉。而连乐乐还出于第一次被异性、且是不太熟悉的异性当中亲吻的饱受惊吓,神游物外的境界,全靠韩涛手疾眼快的夹了花卷丢到她的碗里,又顺便帮她每样菜夹了一点。

“看看人家老公多体贴,”还是车上坐在他们前面的那对夫妻,妻子一边吃饭,一边非常羡慕的看着连乐乐,于是她的老公也夹了一筷子蒜薹炒肉给她。

连乐乐噎到了,花卷卡在食道上,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几乎背过去,她的心神终于归位了,越发惊悚的看着韩涛碰若无人的把一只清蒸的狮子头夹开,然后把一块放在她的盘子里,另一块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动作居然无比流畅。

“慢慢吃,如果菜实在不合胃口,我们一会回去再吃别的。”发现连乐乐看着他,韩涛居然也没觉得丝毫不妥,把筷子放在一边,开始用勺子慢条斯理的吃自己碟子里的米饭和菜。

哦,连乐乐松了口气,万幸韩涛还有做医生本能的自觉,没有拿沾了他口水的筷子夹菜给她。可是,可是他们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呢?连乐乐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饭后彻底散场,回家的路上连乐乐认真的问韩涛,“你干什么忽然亲我?”

“不算忽然,”结果韩涛的回答让连乐乐一愣,他说,“我慎重的考虑过的,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谈恋爱这种事,两个人总得有一个先主动点吧,虽然讲究女士优先,但这个事上,我想我优先一点也不算没有风度。”

“哦!”连乐乐点头,赞同韩涛的说法,虽然大的形势是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但是,作为女人,她还是觉得喜欢呀,爱呀这样肉麻的字眼,应该男人先说出来。“但是你为什么要在饭桌上帮我夹菜,弄得人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你看,我们都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达成共识了,那我提前一点对其他同性动物宣示一下主权,不算过分吧。”韩涛一笑,抬手拉住了连乐乐的,虽然隔着两层手套,但连乐乐还是觉得手上一暖,不过这会她的大脑死机状态已经结束了,马上反应到韩涛此人实在是大大的狡猾呀,明明是当着无数人的面前占了她的便宜,却还能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颇有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架势,呸呸,说错了,她怎么是地狱呢,总之就是韩涛太狡猾,占人便宜还能占得理直气壮。

可是想想,有什么事情是不对的呢,对了,他不是有女朋友吗?“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我还见过,我对当小三可没兴趣。”连乐乐赶紧甩开韩涛的手。

“谁说我有女朋友了?”韩涛一愣,想了会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个你都见过的女朋友?”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电梯口,你的女朋友还穿这件小貂,”连乐乐提醒着,看见韩涛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完了,你把人家领回家了,还说人家不是你女朋友,难道是你419的对象?”

“咳咳……”这回轮到韩涛被噎得咳了好几声,“你说的人我想起来了,是我三姨家的妹妹,那天来参观我的新家而已,419,也亏你能想象到。”

“真没女朋友?”连乐乐停下来,对上韩涛的眼,她是记者,接触的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在听别人回答她的问题时,她习惯了盯住对方的眼睛,这不仅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对对话真假的判断方式,说真话的人是不会躲闪别人的目光的,但是说假话的人,除非是高手中的高手,否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目光闪烁,结果,韩涛没有躲闪,也没迟疑,点头说,“真没有。”

“你今年多大?”连乐乐继续问。

“33岁,”韩涛配合的站住,回答。

“什么地方人?家里还有什么人?”连乐乐再问。

“本地人,家里还有一个哥一个弟。”韩涛说,“我父母身体很好,都是退休教师,哥哥已经结婚了,弟弟在外地工作。我本人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工作,没有不良嗜好,身体健康,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不知道是不是合乎要求。”

第十章看不懂的字条

“目前基本算是符合要求的,”连乐乐想了想,觉得韩涛是医生的这个职业是不符合她要求的,但是韩涛的长相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应该可以正负相抵。

“那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们去正式的约会吧。”韩涛倒是对连乐乐评价里的迟疑全无感觉似的,提议道。

“你请我的话,我没意见。”连乐乐看了看时间确实还早,回到家也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既然醒着也是醒着,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转转又有帅哥为伴,也不是坏事,但是,正式的约会,她貌似还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这正式要正式到什么程度,还要包括什么内容。自然,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她老老实实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约会,不就是逛街、吃饭、看电影的三部曲。”韩涛想想,忽然笑了,说,“不然你还有什么新鲜的提议?”

“逛街,今天街上肯定都是人,算了,吃饭,我们刚刚吃过,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也算吃过,就看电影吧。”连乐乐觉得她和韩涛逛街一定很怪异,两个人又不是很熟,她逛街只爱服装和食品,难道在他面前试衣服,让他品头论足?还是买一大堆零食让他提着,好像都不是很好,毕竟,她可是很矜持的女人。

于是就和韩涛一起开车去了影院,看了场红红火火的贺岁片,然后捂着笑痛的肚皮回家。

第二天,滑雪的后遗症开始出现,连乐乐觉得浑身上下除了脑袋不痛之外,几乎没有不痛的地方,尤其是屁股,往硬点的公交车座椅上一坐,简直受刑一样,所以她严重的怀疑她的尾椎摔裂了,特意翘班去医院拍了片子,结果当然是没事。可是痛也是很难忍受的,连乐乐从医院出来,晚上自然是回了父母家,强烈要求以形补形,顺带再在家里赖上一夜。

对于连乐乐来说,韩涛在情人节后就消失了,她只在二月十六日晚上下班的时候,看见自家门上多出两张便利贴。便利贴上的字迹很陌生却又很熟悉,连乐乐琢磨了半天,想起来了,这上面的字,和昨天骨科医生给她写的病历异曲同工,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这是韩涛留给她的字条了。不过可惜,病历本上的字连乐乐没认出几个,韩涛这两张龙飞凤舞的字条,她揭下来反复研究了一下,除了一串疑似韩涛手机号码的数字之外,她也没看明白上面究竟画了什么符。

鉴于要求当她男朋友的男人忽然消失了,连乐乐决定忘记滑雪当天的事情,就当成春梦一场,醒了,了无痕迹。

春梦易醒,但是工作难干,情人节过后第三天,通告栏上一纸通知,在平静的单位内部,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报社的高层忽然进行了大调整,原来主管编务的领导转去主管广告,原来主管发行的领导转而主管编务,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严肃纪律。

所谓严肃纪律,三条,第一条是八点半的考勤机制彻底执行,迟到一次罚款,迟到两次待岗,这一条对连乐乐杀伤力极大,她是典型有组织无纪律散漫惯了的人,让她每天按时上班,和杀了她几乎没有太大的分别;万幸第二条的单位范围内不许玩游戏,不许用电脑看电影,和第三条的不许在办公室抽烟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不然,连乐乐估计自己会立刻收拾东西走人,报社是生产新闻的地方,新闻是随时随地发生的,死板的条条框框,可不利于一个新闻人的自由发挥。

不过无论对新的规定有多不满意,连乐乐还是努力的准备改掉了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旧有生活习惯。毕竟,独自一个人住,早晨没有老妈的叫早“服务”,也没有热乎乎的爱心早餐,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她不想空腹上班把自己饿出毛病,所以得早点起来,至少热袋牛奶来喝。

韩涛不见了的第四天,连乐乐出差了,去的是一个位于山区的煤矿,瓦斯爆炸,以往这种新闻通常是不会派给女记者的,一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发生爆炸的煤矿少有正规的,出了这样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矿主逼急了什么都敢干;再有也是下乡之后很多事都不方便,连乐乐报社的女同事都很怕去这样的山区,她们不是怕危险,怕的是没有洗手间,着急上厕所,结果当地连简易的旱厕也没有,只能在树丛什么的地方解决问题的情况,几乎每个人都遇到过,回来自然叫苦连连。不过这次,是连乐乐主动请缨的,还是因为新领导的政策,得做这种大稿子才有很多工资拿,连乐乐是个刚刚买了房,还要按月还贷款的人,不往前冲,就只能等着饿死了。

山路很崎岖,因为经常跑运煤呀、石头呀之类的超载大卡车,道路被压坏了,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坐在车里,身子几乎不受控制的扭出几道弯来,在车里被甩来甩去,“我喜欢走这样的路,”在又一次头顶亲吻车顶棚之后,连乐乐苦衷作乐的和摄影说,“这种感觉就好像站在甩脂瘦身机上一样,肠子都被充分的运动了,一定能减肥。”

“那是,甩脂瘦身机多贵呀,咱们单位出车,连票钱都省下来了,不花钱干做,说出来羡慕死那些人。”摄影抱着自己的器材包,接了句话。

第十一章矿难

一路被甩到矿场,即便号称在车里倒立都不会晕车的连乐乐,也觉得头重脚轻。一个姿势在车里坐了将近六个钟头,下车的时候,腿都不太好使了,迈步子的时候,膝盖酸软得好像随时可能罢工。

矿场严阵以待,从上到下的领导,甚至所属县里、上级市的领导都到了现场,看过连乐乐的记者证之后,就有几个人将他们带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其他家媒体早赶到的记者,有人送水,有人递烟,但是问道采访的相关事宜,则一律统一口径是先坐坐,等一下,领导一会统一发布消息。

过了半个多钟头,省委宣传部的领导也到了,没去矿井,先给各家媒体记者开了个会,重申了一下报道的思路和方向,总的说来就是帮忙不添乱,矿井下的救援工作正在有序进行,报道的时候要突出这个内容,并且要强调,井下被困矿工的家属情绪也很稳定,他们都坚信自己的家人能够被救脱困。

连乐乐皱眉,眼角余光瞥见几个同城媒体的记者也都是苦瓜脸,这是开年的第一次重大事故,他们不辞辛苦的到这里来,一方面是想所有人知道这里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个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这年头,指望一篇稿子一战成名的几率几乎和遇上外星人的几率一样渺茫了,但是一个月指望这篇稿子有肉肉吃,还是每个人现实的期待,不过遭遇省委宣传部,估计就是写出天花来也没用了,肯定得等通稿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就低落了,记者们开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天,聊城市里最近发生的大事小情,他们天生都对这些敏感,从北城改扩建遗留的道路交通问题,到南城频发的重大案件,从他们报道的一个精神病被母亲锁了几十年,到最近孩子网恋频发,话题总在一两句之后就转换一次,有人主要聊天,主导话题,有人跟着凑热闹,听到感兴趣的插两句话。

“好像有人在哭,”连乐乐也和几个报社的记者凑在一起,说减肥的心得,说到香港明星体型巨变的事情,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冷场了几十秒,然后,呜呜咽咽的,很多人的哭声,就突兀的灌入连乐乐的耳中。

“你幻听吧,谁会哭?”和连乐乐聊天的崔英子笑她,“你绷得太紧了,放松点,青天白日别吓唬……不对呀,真好像有人哭。”

那是许多人的哭声,开始的时候是压抑的,到了后来终于如洪水一样爆发出来,屋里聊天的记者们都停下来了,一个一个面色凝重,侧耳细听,有性子急的已经提着包往门口走。其实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出事的矿井还有一段更崎岖的山路,宣传部的人提醒了一下,一会采访注意不要煽动家属情绪后,没有再阻拦。

矿井几十米远的地方拉着警戒线,警戒线外聚集了好多人,大多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一个一个,泪痕满面,脸上被山风吹得红红黑黑。适才,已经有一具遇难矿工的遗体被发掘出来了,但是被包裹得很严密的直接抬上了一辆车运走,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那种一直弥漫在所有等候家属中的悲怆却已经再也不受控制,开始是一两个女人低声的呜咽,到了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哭了起来。

这是连乐乐第一次觉得,她与死亡如此之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黄金救援时间在一点点的缩短,他们和家属一样,死死盯着井口,祈祷有奇迹出现。

日落的时候,还是在适才的办公室,当地政府发布了第一次消息,矿难是矿井内局部瓦斯爆炸引起的,当时井下有矿工96人,三人当时在井口,及时脱困只受轻伤,而目前已发现五具遇难矿工遗体,生命探测显示,井下仍有生命迹象,救援在有序进行当中。

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发回稿件后,连乐乐和摄影记者又一起来到距离井口最近的地方守候,这时矿场已经准备了晚饭,但是没有家属愿意离开这里去吃饭,所以有人挑着篮子,把一份一份的盒饭送到家属手里。菜和连乐乐他们吃的一样,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冬天山里很少见的翠绿的蔬菜。老人们几乎没有动那些盒饭,连看也没看一眼的就放在了身边,只有年轻的女人们打开盒饭,喂身边等候了整天的孩子吃,于是连乐乐听到很稚嫩的童音说着,妈妈,这个肉真好吃。

连乐乐的目光,一直在这些人中来来回回,从下午开始,她就注意到了一个大娘,大娘肩头挎着个篮子,独自坐在人群外,嘴里念叨着什么,她忍不住凑过去,大娘的乡音很浓重,反反复复的叫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她在叫她的孩子,”看连乐乐蹲在大娘身边,一个陪着大娘的中年女人抹了抹眼泪说,“俺们两家是邻居,我的男人和她儿子都在这个矿上,这都是作孽呀,张婶儿二十多岁就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了他张大哥,因为家里困难,张大哥说了个媳妇,没过几年就带着孩子跟人跑了,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张婶还有啥盼头。”

连乐乐低下头,看着张婶提的篮子,上面盖的布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白白的一团,细看,是馒头,中年女人说,这馒头是张婶给儿子蒸的,本来是给儿子送来当早饭的,没想到几十里山路赶来,听到的就是矿难的消息。

连乐乐只觉得眼睛酸痛,仓促的起身,胸口好像堵了很多东西,积郁在那里,急需一个出口。夜渐渐的深了,媒体记者们简单的研究了一下,决定分成两个组,一组继续守在井口处,一组去矿场提供的临时住所休息,这是一场持久战,得保存体力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状况。

连乐乐和很多女记者一起留守上半夜,肩头多了一台沉重的相机,石头一样的压着她。她很想和一个人说点什么,几句话也好,可是看看时间,连爸爸和连妈妈一定已经睡下了,手指没什么意识的在手机键子上来回移动,最后停在了写着韩涛名字的一串号码前。

第十一章讨厌打针行不行

在打还是不打之间犹豫了片刻,连乐乐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她有点庆幸那天还是把纸条上的号码存在了手机里,这会至少还能有个人可以听听她说话。

韩涛的彩铃很有趣,一个童声一本正经的念着,“有一只翠鸟,住在僻静,僻静,僻静,僻静,僻静,僻静的翠树林里……”山里的风声大,连乐乐要很用力的把耳朵贴在手机上,才能听清里面的声音,韩涛许久都没有接电话,于是她重拨了一次,专为了听这个彩铃,心里也不是不失落,但是失落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觉得他不接电话也好,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上半夜井口都没什么动静,只每隔一段时间,井下参与抢救的工作人员会上来,然后休息片刻,由另一班人继续下井工作,但是暂时没有新的情况。凌晨两点多,连乐乐他们也开始换岗了,临时的住处除了能挡住呼呼的北风之外,简陋到可以,一间建成长长一条的屋子里是一铺通炕,炕中间挂了布帘子,一边睡男,一边睡女。

“我的娘呀,睡觉的条件也太好了。”崔英子一路走在最前面,此时对着大炕目瞪口呆,连乐乐和其他几个女记者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基本上是全都绿了。

“我有点后悔了,要是早知道他们矿上就这住宿标准,咱们不如去镇里住了。”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女记者小小的叹息了一声,赶紧走到了距离男铺这边最远的一个位置上,想坐下,想想又抬手抖了抖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跳蚤。”

“冬天,应该没有吧,夏天保不准。”崔英子把背包放在一边,也去帮着抖被子,连乐乐哀叹,她最怕睡火炕了,小时候去农村亲戚家串门,住一夜还挺新鲜,再睡一夜,早晨都起不来,觉得腰都直到僵硬了。何况男铺这边还睡着几个人,都是各单位的司机,他们不用去井口守望,这会睡得呼噜声此起彼伏。连乐乐想,醒着的时候都觉得吵,要是能睡着才奇怪。

可是,还真的睡着了,抖过被子后,黑灯瞎火的也找不到水洗脸,几个女人都决定和衣而卧,身上有羽绒服穿着,有股味道的被子就只盖到膝盖。火炕比连乐乐记忆中的还要硬,她觉得自己绝对是躺下容易起来难,身上穿得太厚了,胳膊腿都不好回弯,很像熊,而且几乎躺下的同时,人的意识就不清醒了,一觉醒来,天还是黑乎乎的,人居然还保持着躺下时的姿势,动也没动。

手机在包里振动,睡觉前连乐乐也没忘记把包紧紧的抱在怀里,这会睡得晕头转向的,差点从炕上蹦起来,一心只以为又有了新发现,结果赶紧把手探进去,摸出来的时候,一看原来已经五点多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韩涛。

“喂,”连乐乐很轻很轻的喂了一声,试图起来,挣扎得不成功。

“乐乐?”韩涛的声音似乎不太确定,没听见电话里的人反驳,于是他说,“你还在睡,我吵醒你了?”

“有什么事?”连乐乐再挣扎,总算爬起来了,飞快的穿鞋下炕,尽量小心的开门站到了外面,才稍稍放开了点音量。

“昨天晚上有点紧急状况,我临时加了一台手术,折腾到凌晨,回来看到未接电话,想着就可能是你。”韩涛笑了,声音很好听,没什么疲惫感,比连乐乐精神多的样子,不像忙碌了半夜的人,“当时就想打回给你,但是也怕你睡了会吵醒你。”

“现在才五点钟,你要是七点之后打,比较不会吵醒我。”连乐乐觉得心里头有些暖暖的,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感觉从什么地方来,总之就是,心头暖暖的,北风吹在脸上,也不像刀扎了。

“等不了了,怕你有什么事,我还没敢睡觉呢,怕睡过了时间。”韩涛说,“本来我还在想,你多久才会给我打个电话,然后这几天都埋怨自己出差走得太急,也没去物业查查你的号码,要不也不用这么傻等着,你说,这种心情你能体会吗?”

“不能,”连乐乐实话实说,她还没有对一个除了父母之外的人牵肠挂肚的感觉。

“那看来我还得很努力呀。”韩涛闷闷的说,“你在什么地方,我怎么听着到处都是呼呼的风声呢?”

“你听得没错,是风声,我在山上呢。”连乐乐终于想起来,她给韩涛打电话的目的了,“发生了一起矿难,我在现场,山里的夜黑得可真纯粹,但是我也没看到星星。”

“……山上?吃住还习惯吗?”韩涛似乎愣了一下,“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手术台上,交流学习累死人都不偿命,我都没看新闻,情况很严重吗?你得在那里呆几天?”

“不知道呢,有黄金救援时间,估计时间一过,我们就回来了。”连乐乐说,“我还是第一次采访这样的新闻,现场真是……惨不忍睹。”

“大自然面前,人本来就是渺小的,”韩涛说,“看到那些家属,人的心里肯定难受,他们但凡有别的能力,也不会把亲人送去矿场,现在出了事,等于一家人都没有指望了,我都能想象到。不过你也别太拼命了,自己注意身体,还有心理调适,山上冷吧?”

“嗯,挺冷的,你不说我还没觉得。”连乐乐打了个冷战,觉得脸上的皮肤好像都冻硬了,风飕飕的透过羽绒服直灌进来,大腿、肚子,有感觉的地方,好像都浸在冰水里一样,到底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着凉了,带药了吗?”韩涛声音提高了些,问她。

“带了,带了,外面太冷,我还得回去睡会,你也睡吧,88。”连乐乐吸了吸鼻子,她带药了才有鬼,谁能预料到会生病,不过韩涛离着远,听他的意思,好像还是在外面交流学习呢,多说无益。

“那去睡吧。”韩涛相信了,没有再说什么,说了再见,连乐乐就快手快脚的挂断了电话。

天亮之后,连乐乐就开始觉得浑身酸痛,很酸很痛那种,早晨矿场准备了粥、馒头和小咸菜,吃的食不知味,偏偏崔英子凑过来,十足八卦的问她,“半夜里谁给你打的电话呀,还跑出去接,半天不回来,男朋友?”

“吵醒你了?”连乐乐没心思和她扯,面不改色的说,“以前采访过的一个外科医生,凌晨五点刚下手术台,说是完成了一例国内罕见的脑外科手术,问我能不能去采访一下,我当时都想损他两句了,有这样的吗,他不睡觉,别人就和他一样不睡觉了,好容易才忍住。”

“我也遇上过这样的采访对象,要不现在也不用专门换了双卡双待机的手机了,一个卡专门给这些采访对象打电话,白天八小时,随便骚扰,晚上关机,天下太平,不然他们想起来就打电话,从来不看时间,半夜把人吵醒了,发火他回头还得投诉你,不发火是真生气。”崔英子不疑有他,记者都有这个经历,因为手机必须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接到骚扰电话也是常事,“不过你脸色可不好。”

“没睡好,有点冻着了。”连乐乐再吸了吸鼻子,放下了粥碗。

经过一夜的抢险,到了上午九点多,井下开始陆续的又往上抬人,这其中有生还者,县医院的救护车早等候在现场,伤者被迅速转运,连乐乐他们也赶紧奔赴县城,到了下午,她开始发烧,不过时间太赶,就买了盒感冒药吃下去,就又奔赴矿场。

采访报道工作在第三天下午结束,黄金救援期过后,生命探测仪显示井下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县里设了矿场家属的接待处,接待、安抚,做善后处理工作。连乐乐和其他媒体的记者陆续撤了回来,晚上交了稿,她才觉得心脏跳得一阵阵的快,退烧药吃了,但是好像还是很热,热气从喉咙里直往外喷的感觉,这会,连乐乐就剩一个想法了,就是赶紧回家睡觉。

回家的路上,她只觉得脚下飘飘悠悠的,怎么打的车,怎么进的小区,怎么开的楼宇门,事后统统没印象,她记得很深刻清晰的就是进了电梯,然后好像就睡着了。

连乐乐醒的时候人在医院,空气里弥漫着医院才有的味道,躺的窄窄的床,一侧是雪白的墙壁,一侧是医院常见的那种阻隔视线的屏风,另外还有一只吊瓶高高的吊在头顶,手上凉凉的,手臂酸胀疼痛,胃里也好像吃坏了东西一样,想吐。

“谁把我弄这里来了?”连乐乐小声的自言自语一句,翻身就准备坐起来,结果心脏跳动得又是一阵异常,唬得她赶紧躺回去。

“醒了?”然后就听见一个男声问她,转动脖子,换个角度看时,居然是韩涛,穿着白大褂,有点小胡子的韩涛,很像个落魄贵族。

“你不是在外地交流学习吗?”连乐乐欣赏过后,还是没忘记问一声。

“回来了。”韩涛说,“你不是带药了吗?你高烧40度知道不知道,还回家,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讨厌打针呀。”连乐乐囧了,她是那种经常吵嚷着生病了,但实际很少得病的人,上次生病发烧去医院打针都是两年前了。当时夜班医生毫不客气给她开了肌肉针,一个奔三的未婚女人打这种针总是尴尬,尽管护士是女的,所以动作不免磨磨蹭蹭,结果被护士鄙视了,所以连乐乐决定,轻易都不要去医院。

第十二章这算同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