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儿笑起来:“你这人不管讲得通讲不通,总有这么多道理。”

远处有音乐传来,两个人在沙滩上翩翩起舞,琛儿仰起头,笑得十分灿烂。为人妻子之后,已经很少有时候这样开心过。这一刻,她希望可以同何好在海岛归隐,永不必回到尘世。

然而笛声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是船长在催促游客们回航,误者自负。

琛儿有点凄惶,喃喃说:“该回去了。”

何好却另有主意:“刚才经过路牌时,看到岛那边有民房出租,海岛之夜,一定很有特色。反正昆明那边要星期一才开工,明天再回去也不迟啊。”看到琛儿跃跃欲试又坠坠不安神色,又加紧一句,“放心,我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狼,除非你求我,我才肯考虑。”

琛儿顺手打他一下,却是默许了。只是一个晚上的枕浪听涛,不是什么过错吧?奔波了太久,辛苦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她也实在需要一个放松的时段,哪怕,只是为了安抚自己驿动的心。

她那副彷徨的神情看在何好眼里,格外显小,更让他怜惜。他从来不觉得她是上司,而且已婚。她有些地方是比大学生更单纯的,经验远不是一个“已婚”就可以获得,除去婚姻这张纸,连小苏都比她老道。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容易把她想得比实际要笨,然而何好固执地认为,琛儿是不同的,她单纯,却不是头脑简单;她成熟,却不会世故市俗;最关键的是,她从不假作天真。

他和琛儿共事的时间不算太短,从前只是欣赏和敬服,然而这次意外的仙境之游使他的心思忽然得以见光,且蓬勃生长起来。离开了公司的卢琛儿再不是往时那个端庄美丽精明能干的女老板,而只是一道妖娆的风景,异样的诱惑,她一出现在船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让身边的小男生不禁飘飘然,醉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与善意的玩笑里,巴不得弄假成真。

第62节:背叛(3)

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却原来,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何好知道自己大概是恋爱了,一个人的恋爱。

走到哪里算哪里。天知道他们可以走的一段路并不长。

何好的心里有点迷茫,有点贪,不禁想得到多一点,更多一点。最好是握住这美丽女子的手永不放开,同她一起同行至老。

这和他以往所有的爱情经验都不相同,或许是因为可能性太小了吧,从开始甚至未开始之前已经预知了绝望,以至于那些微的希望就更加见缝插针地疯长,简直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热烈呢,让他几乎无以承载。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一日三秋”了。原来,一日三秋的感情并不一定要发生在别离后,面对面也可以这般相思。

他几乎是注定了要爱上琛儿,而又注定了要为她伤心。她是这样地美丽、善良、冰雪聪明,让他怎能不为之倾倒?可是,她又是这样地端庄、保守、嫁作人妇,他又有什么希望?

何好叹一口气,喃喃说:“真该把洱海改个名字。”

琛儿一愣:“叫什么?”

“迷津。”

琛儿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扭转头不说话,然而脸上一层层地红起来。

何好忽然叹息,“羞色”是时代女孩子多么罕见的美德,早都被胭脂遮盖了,蒙尘久矣,然而琛儿,琛儿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子。他是这样地爱她,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爱得更加深沉,然而他的爱,却注定虚掷。导游说,大理是风花雪月的故乡,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这些美景不知道在古诗词中被吟咏过多少回,那么现在,他们便是走在风花雪月中的一对璧人了。只是,风花雪月,却永不可能花好月圆。

琛儿听他嘀嘀咕咕,微笑:“又在说什么?”

“一副对联。”何好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风、花、雪、月,都是美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好对!”琛儿喝彩,“应时应景!”

“真的好?我打算把它送给合作方,也许可以替我们的合同加点砝码。”

琛儿拍手:“只要他们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会把合同给我们的,就凭这幅对联,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画册吗?”

能得到心上人一赞,价值千金。何好大为鼓舞,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感动,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单恋也可以这般快乐。

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种幸福,爱上一个不可能爱自己的人却是痛苦。然而若是从不爱错,又怎么够资格说真正了解爱的滋味。谁见过不犯错的年轻人?不犯错,岂非也是一种人生的浪费?

何好决心,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绝路,也总要走到头碰了壁才肯甘心。

月亮一点点地升高,发亮,照着江水,喁喁切切地说着,吟着,莫名地就让人有种天荒地老的感慨来。琛儿和何好沿着海滩走过来又走过去,岛屿很小,他们已经围着小岛走过三圈了。

房间早已订好,可是两个人都舍不得睡,已经互道晚安准备各自回房了,又说要再看一会儿月亮。然而终究也都沉默,可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没说出来的话还不到说的时候,琛儿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了,困了。”何好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安,再见。”

回了房躲在床上,琛儿恍恍惚惚总好像听见敲门声,她一厢情愿地相信何好这时候说不定也没睡,说不定马上就要来找她,可是又不敢敲门,说不定他就站在门外,等着她主动开门出来。这样想着,就格外地害怕起来,怕当真听见敲门,怕自己忍不住会爬起来,怕梦游那样地去开门——既怕开门见到他,又怕开门见不到他。

她被这恐惧和盼望折磨着,一分钟也不能忍耐,耳边的各种幻听就更加复杂起来,分明地有人在门外踱步,叹息,打火,吸烟——她简直听得见烟丝的燃烧声,看得见烟头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闪闪烁烁,那是不眠的星星,还是何好的眼睛?

何好的眼睛在看着她,对她微微地笑,不停地说,他说了那么多话,说得一直暖到她心里去,她怕听又想听,想听又听不清。有多久没试过这样的感觉了?或者从来就不曾如此心慌意乱过?

第63节:背叛(4)

很年轻的时候,渴望恋爱,天天捧着琼瑶小说做鸳鸯蝴蝶梦。追求她的男孩子找上门来,她招待人家吃茶看电视,自己向着屏幕寂寞地想:为什么没有约会呢?完全忘记对面就坐着一个大活人。送许峰去美国,在机场学人说“珍重再见”,可是心里没半分离情,事后也绝不相思。EMAIL通得也还算频,但从来不涉情爱,只是谈工作谈近况,纯粹是因为寂寞,渴望诉说的缘故。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她真正心乱,简直一分钟也不能宁静。无数遐思瞬息万变,耳边喁喁切切,总像是听到何好在说话,说得她耳朵痒痒地,越要制止心猿意马,越是心如潮水,自己同自己挣扎得好苦好累。即使在梦里,她也仍在对着自己喃喃地不住地提醒着:不能出去,不能开门,我不会对不起小峰的,我是小峰的妻子,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千里之外的大连,许峰也正在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对不起琛儿。我爱的是琛儿,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可以做对不起她的事。

但是核桃,核桃的确令他心动。

核桃那样的女孩子的最朴实最彻底最谦卑的爱情,可以令任何一个被她爱上的男人心动。

虽然琛儿不在,但是许峰仍然和往常一样,每天往天池处吃过晚饭才回家。也是合该有事,这晚天池和程之方去看电影,没有回家吃饭。

许峰觉得无聊,便招呼核桃一起吃,还开了瓶酒。他本意是要自斟自饮,然而核桃主动提出要陪他,而且三杯落肚便把自己灌得烂醉——很久之后许峰想,也许那天核桃是故意要喝醉的,因为只有醉了之后才有藉口有勇气向他说出那番话。农村女孩子,自有农村女孩子的智慧。她们几乎不需要计划,而完全凭本能行事,本能自会教她们化险为夷,夹缝生存,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并有机会活得比真正的城里人更好。许峰,就是核桃最好的机会。

借着酒意,核桃含含糊糊又清清楚楚地告诉许峰:“许大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你更好的人,要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少活十年都行。”

“跟我在一起,什么意思啊?”许峰只当她是孩子话,纵容地笑起来,“你总不能做一辈子小保姆吧?”

“许大哥,你这样的好人,应该得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太太,卢小姐配不上你的。”核桃忽然很肯定地说。

许峰收敛了笑容,这话倒是他第一次听说。从小到大他都认为是自己配不上琛儿,相爱的两个人里,总是那个爱得更深一点的落下风。他追求琛儿追得好苦,几乎当掉所有的自尊、志向、意愿与情绪,才最终得以娶她为妻,几乎比唐僧取经还要坎坷,简直九死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失掉了自我,只懂得讨琛儿欢心,何尝想到过自己?琛儿的一切都是好的,对的,高贵的,正确的,而自己,自己只得追随她,听从她。

然而核桃却说:琛儿配不起他。

震惊之余,他不由得要知道:为什么?他想听她说得更多,更详细;或者说,他希望对自己相信得更多,更自豪。

“怎么这么说?”他带笑地鼓励地看着这个浓妆艳抹的小保姆,“你不喜欢你卢姐?”

“当然不是。卢小姐又漂亮又能干,我有什么资格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就是觉得,你比她更好,更能干,你连美国都去过,真了不起。”核桃的脸都涨红了,用一种无比真诚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许峰。

许峰在这样的仰望下有些飘飘然起来,是的,美国,那时候多么年轻,前途无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也许这时候他会留在硅谷成为新一代比尔盖茨,或者娶一房美国妻子,开一辆福特跑车,生一个混血胖儿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

他开始给核桃讲起美国大学的往事来,讲起那个伦敦腔的教授对自己的赞美,讲起纽约和华盛顿的不同风光,讲起唐人街的打工经历,讲起开放的欧洲女郎……这么多年都不曾碰触的遥远记忆,一旦打开青春之门,就再也阖不上,如潮如浪地奔涌而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原来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青春吗?命运的鲜花大道是在什么时候拐了弯?如果不回中国,他的前途该有多么光明灿烂?

第64节:背叛(5)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本来其实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也从没有想过自己对现实是多么不满足。他追求了琛儿几乎一辈子,现在追到了,他与她同心协力地管理着一家小公司,有自己的车子和房子,有美丽而能干的妻子,但是他却看不到前途。他们每个月都在为了最基本的支出忙碌,先要顾公司的房租、税收、员工的薪水,再要顾天池的医药费,然后好容易守到天池复活,公司却已经濒临倒闭。

他看不到前景,随着电脑与电脑技术的普及,小规模的制版公司将越来越走上绝路,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呢?他的压力是这样地大,然而琛儿并不体谅他,理解他,而只是没完没了地抱怨和苛求。而且越来越容易发脾气,从前她最斯文和气,对手下和颜悦色,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决不轻易动怒,现在可好,动不动拍桌子叫人滚蛋,骂完了保姆骂员工,活脱一副女强人气焰。理论起来却又是他的不好,因为他没有能力让老婆养尊处优,而要抛头露面地出来闯世界,破坏气质。这就益发让他迷茫,不知道自己放弃那么多,追求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峰一旦打开话匣子才知道,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话说,这么多委屈要发泄,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过说话的机会,倾诉的对象,原来他在大连是这么地孤单,只有一个小保姆肯陪着他,安慰他。

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也不管核桃是不是听得懂。但是也许核桃根本不需要听懂,她只要可以这样地守着她的许大哥,看着许大哥,听着许大哥也就够了。

她不住地给他倒酒,用崇拜的眼神鼓励他说下去,偶尔发出几声羡慕的感叹,用最真诚最简单的字眼来赞美他:“哦,许大哥,你真的很能干,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可以配得上你。”

“也许,我不需要别人配得上,而只希望她们看得上就好了。”许峰喃喃说,“男人要的,其实并不多,也许只是一点崇拜与肯定。”

他已经有一点醉了,有些男人一醉就开心,有些男人一醉就伤心,而许峰,则是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开心还是伤心,他喃喃地对着小保姆说出心中最深的话语,最重的感伤:“我真的很爱琛儿,我已经做得很努力,可是,我却总也不能让她高兴。一个男人,不能令自己老婆开心,你说多失败?我真的很失败……”

“不对。许大哥,你说的不对。”核桃斩钉截铁地说。然而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她居然说许大哥“不对”,许大哥怎么会“不对”?

她的脸又一次涨红了,急急地解释,“我是说,你不能那么说,你一点也不失败,你会开公司,会开车,会说外国话,会赚钱,对人好,对老婆好……你不知道,在我们农村,很多男人连饭都吃不饱,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就会打老婆……你不一样,你对卢小姐那么体贴,我从来都没见过比你对太太更好的人……”

核桃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让许峰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她竟然拿我和乡下那些打老婆的男人相比,仅仅因为我不打老婆就当成天下第一好男人,真是少见多怪;但是能够这样地被一个女孩子真心诚意地赞叹,又让他不禁得意,爱了琛儿那么久,那么苦,他早已忘记,离开琛儿,自己也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男人呢。

他拍拍核桃的脸,像哄小孩那样温和地对她说:“放心,许大哥一定替你留意,帮你找一个不打老婆的对象,保准他比我还好,好不好?”

这样普通的一句玩笑,反而将核桃说哭了,满脸是泪地说:“许大哥,你说谎!你不喜欢我就说不喜欢我,干嘛要骗我?”

许峰一愣:“我骗你什么了?”

“根本就没有比你还好的男人,你还说不是骗我?”不知怎么地,核桃就扑进了许峰的怀里去,把眼泪印在他的衣衫上,她稀里哗啦地哭着,语无伦次地说着,“许大哥,你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再没有人了……”

她哭得很绝望,“再没有人了”的绝望使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再也遇不到更好的男人了,这个最好的男人已经是别人家的丈夫,她核桃白白遇见了他,可是有什么机会呢?她这辈子算完了,完了。她哭着,把头在许峰的怀里辗转着,并且仰起自己的脸,送上自己的唇。

许峰感动地听着小女孩的这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托起她的脸,替她抹掉那些晶莹的泪珠,拥抱着她动情地说:“傻核桃啊,你可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后来的话用一个激情的吻代替了。他辗转地、热烈地吻着核桃,吻得核桃变成了棉花,软软地瘫倒在他的怀中……哦,小核桃啊,你是这么单纯,这么痴情,这么虔诚,让他如何拒绝?

第65节:报复(1)

报复

翻云覆雨后,是风平浪静,但却不等于雨过天晴。

用不着等到第二天早晨,许峰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在情人的怀里入睡至天明,那是影视剧才会有的荒诞情节。男人的冲动有时候只是那么几分钟,然而几分钟的冲动可以毁掉一辈子的幸福。

许峰一张脸板得铁一样冷硬,锅底一样黑。他冷冷地看着衣衫凌乱的核桃,眼中有悔恨、不忍、烦躁、和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还是厌恶核桃:“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核桃可是满脸桃花,满面春风,她一心里都是农村的是非观——男女之间只要做了那件事,就算是夫妻了,这男的就非得娶这女的,这女的就是这男的人了。

“许大哥,我是你的人了。”她说着千百年里农村女孩最常说的一句对白,说得柔情蜜意,斩钉截铁,“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怎么跟卢姐说呢?”

“不能说!”许峰断然喝,“不能告诉琛儿,不能让琛儿知道,不能跟琛儿说!”

四个“不能”其实只是一句话,却说得一遍比一遍更肯定,更决绝,更不容违背。许峰看着核桃,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现在又该如何补救。

“核桃,你说吧,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介绍工作?给你钱?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除了一点:我不会和琛儿分开的。”

“你不喜欢我?”核桃晕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却不要她,这可让她怎么活啊?“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又……又……又要了我的身子?”

许峰心里说:不是我想要,是你要给呀。可是他说不出口。不管怎样,错事是他做下的,他总该承担这个责任。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除了——让琛儿知道。如果琛儿知道了,是决不会原谅他的。而他,不能失去琛儿。从小到大十几二十年来,爱琛儿已经是他惟一生活目标,即使他有过怨艾,有过不满,但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琛儿。“核桃,是我的错,我承认,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救,但是,我不能对不起琛儿。”

核桃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了,方才巨大的欢喜和此刻巨大的打击将她的心灵撕裂了,她心目中最伟大最光辉最正确的许大哥,在瞬时间内就变成了魔鬼,最可怕最邪恶最残忍的魔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却不要自己的人,也不要自己的爱,不要自己的将来,他只是玩弄了她,毁灭了她!核桃疯狂起来,她冲向许峰,想去抓他咬他踢他打他,然而,她却只是跪了下来,哭着,求着:“不要,许大哥,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

她不提琛儿还好,一提琛儿,许峰的眼睛都红了,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核桃,我也求求你,我也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琛儿!不能告诉她!我爱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永远都爱她一个,你明白吗?”

天池和程之方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核桃和许峰已经开好了谈判,条件非常繁复琐碎——他要帮她找一份月薪过千的工作,在此之前则先帮她租房另居,并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费(本来核桃自己说可以继续住在纪家,但是许峰执意不肯,怕核桃会向天池泄密,也就等于对琛儿坦白)。

男女关系处到这一步大抵是最丑恶的阶段了,讽刺的是,这段关系偏偏发生在一个原本应该最负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最单纯朴实的女孩之间。

条件谈定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许峰又叮嘱了许多苍白的话后独自离开,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觉。而天池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第66节:报复(2)

程之方送她到门口,并没有借故要进来喝一杯咖啡。天池颇为洁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来不是急色儿,他已经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核桃并不觉得怎样,今天躲在门内听两个人道别,忽觉无限刺耳。她在这一刻弄懂一个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况且,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于是,就更加贱多三分。她深深地怜惜起自己来,从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觉这世界充满了残酷和不公平。现在的孩子,大抵别人吃荤他吃素已经算是吃苦,根本还想不到有挨饿这件事。

然而核桃小时候是真正地穷过,不止小时候,就算现在,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只备得当月的粮食。核桃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供小弟读书,自己吃穿用度都是东家的——天池和琛儿有的是只穿一季便弃之不用的旧衣裳给她,如果拿到乡下去卖,要比农村女孩过年穿的衣裳还矜贵值钱呢。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琐碎更庸常的小事来,比如她见过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儿把纱裙子穿在牛仔裤外面,又有时候大夏天地靴子配连衣裙穿。她看了觉得好看,便也试着红毛衣外面套件红夹克,也试过在裙子里面穿条紧身裤,可是就被琛儿笑她撞色、逊。她是乡下人,小保姆,做什么错什么,天生给人耻笑看乐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第67节:报复(3)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给琛儿打电话,也不敢再往天池家来,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身上: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不,绝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怎样才能保证不让琛儿知道呢?许峰每夜胡思乱想,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有了,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动手的勇气他是没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个更干脆的条件,然后从此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条件提得那么苛刻而琐碎,她先是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搬进他替她租的房子里,左手叠右手地等着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绍工作。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替她做这做那,今天换灯泡,明天修水笼头,支使他的本领比琛儿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胆敢问一句“你自己不会做吗?”她就立刻哭起来,说些“我身子都给了你,求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之类叫他头大如斗的话。

许峰想起那晚核桃哭着对他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鸡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是她会把自己当成是凤凰,而且远比真正的凤凰摆的势更足,叫的声更响。反而是琛儿那样天生的大小姐,无论顺境逆境,再发脾气使性子都是有限的,总有个分寸尺度横在那里。许峰思前想后,更加后悔自己的莽撞,简直要怀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给自己吃了什么,竟会鬼迷心窍起来。

他求遍了所有能求的朋友,希望能为核桃找到一份好工作,可是大多人一听到核桃的条件就摇了头,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没文凭没水平,凭什么开口就要一千底薪?个别大酒店的司仪有缺,答应看一下人来个面试的,见了核桃也都谢绝了,倒不是核桃的长相不济,而是她那副世人欠她三百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劲儿让人看不惯,私下里对许峰说:“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个姑奶奶?敢情不是她找工作,倒是我们端着金饭碗求她呢。”

许峰万般无奈,只得先养着核桃算了,反正每月一千加上房租也不过才一千五,他东挪西省也将就可以拿得出来,要犯愁的倒是怎样瞒住琛儿才好。两公婆一起开公司,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是明账,他每月不见了一千五,一次两次容易,久了只怕难瞒。然而时至今日,也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68节:报复(4)

核桃有时欢喜了,又做一桌子菜请许峰去喝酒,许峰哪里敢去,便总是推三阻四,说公司忙,又说正约朋友替她找工作呢,核桃便哭哭啼啼,哀怨地说:“你把我给忘了,你这么快就腻了我了。”弄得许峰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了个核桃,竟走上当年卢越的老路了。

想到卢越,便想起天池一连串的遭遇来,禁不住出了一背的汗。卢越当年搭上个模特儿,几乎没弄到家破人亡,现在天池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已经是人家的人,卢越自己,也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卢哥了。难道今天自己也得踩着他的道儿,一步步走进坑里去吗?

许峰有时想兵行险招,干脆跟琛儿实话实说得了。要杀要剐,不过就那一斧头,胜过如今这样零刀碎割的苦楚,何况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琛儿会原谅自己也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琛儿的意思,不然,总是扯不清的烦恼。丈夫偶尔出轨而迷途知返,只要妻子不加以追究,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吧?只要琛儿肯原谅自己,核桃的要胁也就不攻自破,再不算什么了,不过给她些钱,一次断干净也就一了百了。

想到这一点,许峰倒又有些盼着琛儿早些回来,事情早些了断了,早死早托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可真是过够了。

归航的飞机上,琛儿和何好并肩坐着,都是默然。

在昆明不过十来天,也曾一同游苍山洱海听暮鼓晨钟,也曾一起与客户讨价还价斗智斗力,也曾加班作版到午夜然后沿街沿巷地寻找还未收档的宵夜摊子,也曾有商有量地浮生偷得半日闲去古城里寻访特色小店……一个月的故事,好像可以说上一生一世那么久。

然而终究只是一个月,终究也要有个尽头,终究是快乐的日子去得快,转眼便是归期,而归期便是末日。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昆明也仍是相交如水,在大连也可以天天见面,可是心里偏就有种美景不再的迷惘惆怅,不住地默念着:回去了,梦醒了,再见的时候他(她)再不是他(她)了。

小飞机在半途中遇到强大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有小孩子大哭,连空中小姐也捂住嘴跑开,乘客们小声议论:“空姐都吐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整个机舱,人们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却心清如水,转过头向琛儿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宁可希望飞机出事。”

琛儿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如果这会儿飞机出了事,他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从此不会分开。

她忽然想起天池讲起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和你死在一块儿。而天池回答:我愿意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琛儿却忽然明白:也许,天池梦到的那个男人谁也不是,而只是一种爱的理想。

人们总是渴望这样天荒地老生死相许的爱情,然而又明知这爱的不可能,便宁可以死亡使之永恒。极致的爱情是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罗万象,最难成就的却偏偏就是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样乱世的爱情。

人们自欺欺人时,总喜欢寄望于未来。然而她与何好却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有的,只有现在。

而现在,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岁花辞树。”而比朱颜与春花更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乐。

她偏过头,轻轻倚靠在何好的肩上,这一程中,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