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在这个古老的街头电话前停下,它锈迹斑斑,饱经风吹雨打,还是转盘拨号,但号码牌已经斑驳,看起来很令人怀疑它的可靠程度。“不过,也不是没有漏洞,越是历史悠久的城市,支持系统就越复杂,城市改造不是说说话就能完成的事,很多系统都得向下兼容。比如,一百多年历史的地铁系统,还有——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程控电话系统。”

“它们正在消亡,每年都正被拆毁,事实上街头电话亭也正因为手机的普及快速萎缩,所以没什么人会注意,不过还有那么零星几台在巴黎周边分布,特工们不屑用它,因为程控电话理论上更好监控,他们都有自己的安全手机。”傅展笑了笑,“倒是正适合现在的我们,没得选,只能将就了。”

李竺没问他要打给谁,她知趣地想走远点儿,但被傅展制止。“你帮我看着点。”

也许在下决心之前,他暗中挣扎了许久,但傅展做决定以后就不会表现出任何不自然,他先拨了个号码,数了几声铃响后就挂掉,等了几分钟以后,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

“喂,哥,”他说,语气自然亲切。“是我,展展。”

电话那头似乎很激动,说了一连串,傅展一一地应着,“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对,和她在一起,嗯,刚才去过了,但我们进不去……”

“我们现在的号码是……”

交谈很简短,傅展很快就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气,走到李竺身边。“走吧,他们需要点时间,晚上会有人来接我们。”

李竺盯着他看,拒绝挪步,太多话塞在喉咙里,想讲又不知从何说起,傅展似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举起手摆张狗狗脸出来,想敷衍过关,“走呀?”

李竺怒视他十几秒,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做了一件一直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恶狠狠咬一口。她不是野蛮派,但此时此刻,不动嘴真是难平心头之恨。

“嗷嗷。”傅展痛叫起来,投降道,“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行吗?——我赔罪,我赔罪好不好?”

“怎么赔呀?你打算怎么赔呀,傅、先、生?”每个字都伴着一个爆栗子。

傅展抱头鼠窜,口不择言,“请吃饭、请吃饭,我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闹不可能闹多久,李竺停下脚步,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展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对她眨眼睛。“正宗法国大餐,保证没坑你。”

——他有。

第21章巴黎(2)

保密级别最高的某地

“是的,先生,很抱歉先生,但是——我恐怕——是的,对不起,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先生。”

“……是的,还有那些大人物,很抱歉让他们久等了。”

“没什么可反驳的,先生,他们的确没定位到傅展和李竺。我们现有的人手并不足够,法国警方正在索要证据,今天的盘查一无所获让他们很不耐烦。内部也有人在问越来越多的问题。我们得把一大部分精力放在安抚内部……是的,没有借口,先生。”

“中国大使馆的一切行动如常,他们已经下班了,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外出吃晚饭。”

“大使和夫人正在参加大皇宫举办的活动,没什么异常的。”

“已经安排程序盯住每部外出的车辆,我们有一个人正在监控画面,如果他们和有嫌疑的人发生接触,我们会知道的——但是,先生,这毕竟是巴黎,而那……也毕竟是中国大使馆。”

“我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但……”

“……我明白了。”

“但这样的话,

我必须说,我们的人手不够,我们的战术小组已经减员,至少需要四个打手来对付他们,这也就意味着再多三个后勤,先生,这么大的调动,必须得做好备忘录——”

“是的,我知道了,好的,先生,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48小时内,目标物品一定会被打包装箱,踏上送往您这儿的旅途。”

‘嘀’的一声,电话挂了,K拔掉耳机,拿起手机仔细地看了看,突然把它用力摔到了墙上。

“Fuck!”他狠狠地骂了一声,这才叹口气,重新切开了一条通信线路。

“H!”他说,语调气势凌人,“你知道自己让多少人失望了吗……”

巴黎.老佛爷百货旁边的咖啡屋

“没有,没发现他们,”H在不断的流汗,这也许是被强迫从深眠中唤醒的后遗症,他心悸、头痛,而且还隐隐担心自己服下的药物存在长期的潜在不良影响风险,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直面K的怒火,他确实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栽的。“我们已经走遍了七区,盘查所有潜在的建筑物,在巴黎和中国政府有明确关系的机构14处,潜在联系的机构48处,它附近的街口我们都去看过了,有一些可疑的人,但并不是他们。”

“指挥好你的人。”K冷冰冰地说,“把握住今晚的机会,这个情报不可能持续太久,现在找不到,也许我们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但我们仍然可以随时去中国斩草除根。”H充满希望地提议。

“但你就再也找不到U盘了。”K有些不耐烦。“别忘了我的话,程序很有用,但它们也会被人操控,留意它的盲区——我们永远不知道程序是否已经被入侵和修改了,明白吗,就像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谁的道。这还有助于保住你的评分,毕竟,被一个黑客组织放倒,比被一个女人放倒还名誉一些。”

这任务会影响到评分才怪,H对这任务自有一番猜测,但他当然不会蠢得说出来继续触怒K。K已经24小时没睡了,过去十几个小时还因为两个外勤同时失联而怒火冲天,他当然得发发威。

“……我明白了,我会把握好机会的。他们跑不了的,夜幕就要降临,我们还有很大的余地。”他驯顺地说,目光在游客们脸上游离,在满目的亚洲脸中找到特定的两张面孔?说老实话,如果程序掉线,这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甚至暗中怀疑U盘已经转移,这是最让人讨厌的情况,目标物不知去哪了,持有目标物的两个嫌疑人还该死的狡猾。“也许没有黑客组织,也许就是傅展……他发现李竺在和我接触,所以消灭了她的选择,她只能和他在一起,那样的话,她依然是可争取的——只要给她施施压就行了。”

“我会考虑的。”K傲慢地说,“而你,做好眼前的事。”

通话被切断了,H暗骂一声:这些官僚从不考虑手下已经远离外勤多久,任务办得好,是他们指挥有功,一旦出了差错,那当然是外勤的错。

他怒火冲天,犯着偏头痛,但却一句话也不能多说——K共享着他的视野呢,他身上当然也有麦克风。

打起精神叫出自己的通讯录,他也有很多个电话要打,很多火要发。

如果我们把视角调到足够高,就能看到一股低烈度的负能量波在巴黎上空扩散出去,许多人都在嘶吼、喊叫、咆哮,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激烈的情绪,他们给它解释出种种来源,但实际上,这激情都来自于被上司大吼一顿还不能反驳的不爽。有一股暗流在巴黎市内涌动,被动员起来的远不止特工,三教九流,此刻都在打量着手机里的两张照片,念叨着两个陌生的名字:巴黎很大,但也很小,这城市的监控摄像头当然远远比伊斯坦布尔多,可供他们躲藏的地方实在并不多。或迟或早,他们会被找到的。

“你们在哪呢?”H双手插袋,走过老佛爷百货,他随意买了一根法棍做晚餐,揪下焦脆的头部丢进嘴里,同时深深地怀念着纽约的贝果,他像是唱歌一样地念叨,“你们在哪呢?”

也许他们正坐在米其林餐厅里,享用着法国大餐,等着一辆黑头轿车来把他们接走,这很老式特工片,对不对?但跳火车也很老式特工片……

说到米其林餐厅,这附近的确有一家不错的小餐馆,米其林三星,正宗法餐,很难预定,但对老客人往往网开一面,傅展以前在巴黎留过学,也许——

他把吃剩的面包随手丢给路边的流浪汉,站起身决定过去看看:他应该在休息,虽然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但还是睡不够,可人总不能处处如愿,不是吗?等他抓住了傅展和李竺,他就要他们知道什么是不如意的滋味……

流浪汉有些笨拙地接住了法棍,从肮脏的连兜帽衫下感激地喊,“谢谢,先生。”他的法语有很重的外国口音。

他从兜帽下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

“你看,多正宗的法国大餐,我们现在正在享用法餐的瑰宝,法国留给世界的文化遗产精华,你应该多吃点,别客气,别客气。”

“……”

“这风景难道不好吗?世界级风景,你在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最有名的歌剧院,我保证,楼顶的乘客都不会有你这么好的视野,完全尽收眼底,这建筑难道不美吗?”

“……”

“说真的,难道不美吗?这可是折衷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作,融合意大利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我个人觉得它比起凡尔赛也毫不逊色,仅仅只差卢浮宫一点儿,从建筑结构来说,还要更加精致——更有浪漫气息。”

“……闭嘴。”

“看看那些接吻的游客,是不是很浪漫呢?它还是拿破仑三世和欧也妮爱情的象征,看到顶端的N和E了吗,这可比地底的暗湖容易见到,《歌剧魅影》就是受此启发写的,据说歌剧院内部的确遍布暗道,非常有趣的建筑,是不是很下饭?”

“……”

“你的死鱼眼再翻下去,眼珠就要翻到后脑勺里了,你知道吗?”

“如果那样就看不见你的话,很好啊。”

傅展嘻嘻哈哈,根本不当回事,举起一根肮脏的手指弹她的额头,看到乌黑的指头,李竺本能地想躲,但很快又想到自己的脸也没多干净,遂自暴自弃,干脆地被他顶了一下。

“多吃点。”傅展把法国大餐掰成两段,递给她一半,“上次吃饭已经是10小时之前了,人胃六小时完成一次消化,你需要能量。”

李竺接过剩法棍,一边吃,一边死气沉沉地望着他,傅展丝毫不以为忤,他吹声口哨,快快活活地斜躺下来,眺望着马路对面华丽的建筑,巴黎第七区本身就是建筑艺术大全,但即使如此,巴黎歌剧院也是特殊的一座,它华丽得和周围游荡着的吉普赛人、北非住民格格不入,就像是上帝把首饰盒掉进了一块泥地里。这里是抢劫案高发地带,治安败坏到游客不被建议八点以后独自出门,尤其是那些从老佛爷百货出来的购物者。“你难道不觉得放松吗?坐在这里,自由自在,没人去管,只要你不乞讨,就根本没人多看你一眼——”

讨钱是当然不行的,这里的乞丐有严密的组织性,尤其此处人来人往,更是块肥地。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引来了不少警觉的目光,不过很快,在人们发现他们只打算讨点吃的,或者连吃得也不讨,单纯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游荡者后,就没人多说什么了。(他们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形象也起到不错的作用,和他们发生冲突都怕脏了手)。某程度而言,李竺不否认傅展说得对,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这肮脏发臭的街口更胜过数街之隔的GuySavoy,但这无法遏制她翻白眼的冲动,再翻下去,她可能可以挑战什么‘一次翻白眼最长时间’的世界纪录。

“……好了好了,还生气呀?”

不说话,只是盯。

“不都和你说了,在土耳其不是不想打那个电话,是不可能——政变诶,姐姐。使馆多忙啊,不管是地上地下的组织,那时候肯定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有闲心搭理你?我们是什么国家?贵族共和制吗?我的一点麻烦,能让一个大国的权力机构放下正常职务,全力搜救?我又不叫傅日天。”

“就算打了电话也没用,家里人也不可能给我打什么招呼的,国事第一,这是必须的觉悟。我那点关系,最多也就是太平时期的大城市里,管个20、30公里。或者保证我们自己混进大使馆以后,不会产生什么误会,反而被赶出来。”

“本来是打算到了希腊再打电话的,到那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但没想到走得不顺,只能返回巴黎,一路上都没条件,并不是故意瞒你,就是没时间。”

不说话,只是盯。

“真没时间。”傅展叫起来,“有点时间吃饭睡觉还来不及呢,就咱们在火车上那环境,你放心说这些事?”

盯,但视线稍微软化了点。

“好好好,现在有时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行不行?”

“药就是下在酒里的,他肯定会要鸡尾酒,我观察过他,在酒吧他要过自由古巴、莫吉托和与鹅调情,没怎么喝,只是为了融入氛围——他点得很随意,因为特工不该对食物有特殊的喜好。但他做得还不够,不是真的随意。”

“这三款鸡尾酒都是淡朗姆酒基底——他喜欢淡朗姆酒,那接下来就很简单了。老年人吃晚饭一般都喝葡萄酒,没有人会忽然去点鸡尾酒,只要预先在餐车小吧台的朗姆酒里做点手脚就够了。两分钟,非常轻松。”

“……”李竺不得不承认她有点不情愿的钦佩,她可以记住雷顿每晚点的酒,但少了傅展的思维,就推不到淡朗姆酒那层,“那要是他点非朗姆酒基底,或者点了没喝怎么办?”

“那就只能用暴力让他闭嘴,然后提早跳车了。会搞得更难看,路也会变得难走。所以他肯乖乖配合,我还是满感激的。”傅展伸个懒腰,惬意地说,“真舒服啊,不管怎么说,我们运气还不错。接下来就在这等着就行了,我哥他们也一直在找,土耳其那边,死了几个人,但没中国游客,除了我们俩失踪以外,别人都回去了,查到了我的消费记录,知道我还活着,也很可能会到巴黎,而且应该还带着你——噢,对了,秦巍和范立锋也在找你——总之,他们很早就已经准备一辆车来接我。在东站没接到,现在也一样,一会儿会有人到老佛爷百货买点东西,我们跟着混上车就行了。”

所以他才在巴黎歌剧院等,不会太远,人流量也大,还能混个歌剧院景的法国大餐,李竺抽抽嘴角,她很不情愿地息了怒,但仍不情愿开口接他的茬。

但对傅展来说,这算什么,这人脸皮是很厚的,他哈哈一笑,很自若地把话题扯开,“回家以后,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但这问题选得好,答案冲口而出。“上网。”

不是和父母团聚,不是大哭一场什么的,最想做的居然是上网,李竺自己都被窘到,和傅展交换了个眼神,她憋不住了,扑哧一声,自嘲地笑起来。

傅展也望着她笑,这笑没有演技,是真的从心底笑出来的笑,夕阳穿过巴黎歌剧院的阴影,落在街角这对流浪汉身上,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连兜帽衫,盘腿坐在散发着骚臭味的人行道上,但笑容却和阳光一样,点亮了这阴暗的街角。

紧绷的气氛消失了,没了气,余下的只有温情与放松惬意,李竺也换了个姿势,靠在粘乎乎的墙面上,学傅展盘起腿,眺望着夕阳下的巴黎歌剧院。“那你呢,最想做什么?”

“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大吃一顿吧,我特别想吃火烧。糖的、肉的白菜的都想。”傅展说,语气悠远的,带了丝神往,“从小就爱吃海淀那儿食堂的糖火烧,别的手艺一般,火烧真做得好,小小的,烘得酥酥的,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红糖汁流出来,又香又甜,胜过所有法国甜点。我在巴黎留学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一到秋天就想白菜火烧,秋后的白菜最甜了,剁得细细碎碎,一嚼一包的汁——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真吃不下这法国大餐了。”

“别说了,”李竺听着不由自主也咽了几口口水,她的胃忽然蠕动得很激烈,“你说得我都想吃了。”

“哈哈,那也简单,”傅展笑着说,“小时候的味道是吃不着了,食堂师傅早退休了,那颐和园有家农家私房菜也不错——”

他忽然顿了一下,没往下说,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现在就像是琴弦,得到什么命令似的,赶紧贴回琴轨里去。李竺的眼神从他脸上掠过,速度很快,不敢落实,她浑身有些发痒,想要佯装不知道,说句话打岔过去,但又承受不起这重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颐和园有家私房菜也不错,做得一手好火烧,回去以后,可以——把地址给你。

也可以——我们一起去。

傅展说得对,太赶了,这一路亡命狂奔,生死攸关的信息都来不及沟通,谁也没心思去想以后,人在快死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那一块去的,这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问题,只有在此时此刻,距离终点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几乎已经绝对安全,甚至连追捕者和他们擦肩而过,都无法发现他们的时候,你才会有闲心想,这一路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和傅展之间,现在算是什么,以后又会是什么。

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了,在从前的生活里,他们是互相看不起的关系,但还说不上宿敌,彼此有过短暂的交集,随后,便文质彬彬地互相敬而远之,对彼此,充满了厌恶,非常的不感兴趣,是亲密的反极。

他们会回归从前的关系吗?把这段历史尘封,顶多见面时多交换个微笑,顶多偶然闲谈几句,把一切回归原点——还是,顺着旅途中偶发的火花走下去?

只是一夜情,并非玩不起,那说明不了什么,可以说是对压力的一种调剂,他们最近常常拥抱,依偎在一起,比什么人都亲密,但成年人分得清表演与真心。他们被迫相依为命,但,这种患难之情,回到正常生活以后,会不会持续下去,他们之间的……感觉,是不是浓厚到,值得持续下去?这个人值不值得她持续下去?

李竺没有答案,她之前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来不及想,她也看不出傅展的想法,因此她不打岔,等他说下去,再做自己的决定。

这断掉的话头,悬在空中,越来越重,傅展一口气吸进去很久都没吐出来,他似在观察李竺,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什么吓住,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也和她一样,罕见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A还是B。

巴黎的天气很好,空中没有一丝云,夕阳肆意地在天边散发出七彩的晚照,一点点没入地平线,华灯一盏盏亮起,行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匆匆经过街角那两个流浪汉,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就是街角的摆件。过了很久很久那么久的时间,傅展终于动弹了。

“等回去以后——”

李竺有一口气吐出来,但同时又有一口气吸进去,像是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等待了很久,又非得吸一口气来等这答案。

傅展说,“等回去之后——小心!”

他一下坐直了,把她搡到墙边,本能地后仰着,在视觉上躲开横冲直撞转过街角的面包车。它没撞上人行道,但冲出来的架势可真像是要一头撞上来。人群发出尖叫声,四散着躲开这疯狂的交通工具,远远的,又传出炒豆子一样的声音。

紧接着,三四辆面包车从不同方向呼啸而至,用黑布缠头的司机跳下车拉开了车门,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用最快速度站起身,没入流淌着的逃难人群。

最后一丝暗红色的光被吞没,夕阳跌进黑色里,巴黎的夜幕已降临。

第22章巴黎(3)

巴黎第九区

恐怖袭击和政变有什么不同?亲历过的人大约会告诉你,如果要在两者之间选,政变好过恐袭——政变里闹事的那一方目的到底单纯,获取政权以后还是要统治一样的人民,所以平民在政变中不会成为重点打击目标。恐袭则完全相反,发起恐袭的一方并没有获取政权的希望,平民的生命正是他们表达诉求,聚拢支持者的工具。当然,如果加上内战,政变和恐袭忽然间又变得无害了,如果说恐袭中的平民也许还能因为自身的立场而逃过一命,那么在内战里,任何人都失去了豁免权,国家将化为活生生的血肉磨盘,这磨盘什么时候止歇,谁能幸存,甚至就连交战双方都说不上来。

但,

很少有人有幸同时经历过三者,至少很少有中国人能接连点亮这三项成就——专业人员除外。大部分法国人民也都生活在较安逸的环境里——这里的抢劫犯毕竟还是不用枪的(也许93省除外),他们的反应要比第一代移民们迟钝很多,后者才刚听到枪声就条件反射地窜进了最近的藏身处,而此时此刻,很多路人还在到处乱跑,或者根本没反应过来,无辜又惊恐地凝视着这热闹的画面,就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小鹿,遇到了大脑无法理解的意外,所以大脑也就关闭了反应中枢。

一阵枪声又响了起来,远远的像是有谁在放鞭炮,让人稍加安慰的是,恐怖分子目标明确地冲向歌剧院,只有少数几个人戏谑地朝人群扫了一梭子,如果是手枪点射,这随意的枪法恐怕带不来多少死伤,但机关枪就完全不同,机关枪扫人堆,概率来说总能打到几个,这也足够让街口变成血肉地狱,子弹强大的冲击力贯穿人体,炸出巨大空腔的同时,也把残肢冲得飞上半空,子弹头又从墙面被弹射出去,轻易地击入另一名受害者体内,让他捂着小腹跪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哪怕是几梭子扫射都足以带走十几条生命,子弹不会分辨善恶,没有喜好,无情地随机收走呼吸。受害者们跑不远,被血肉涂满人行道让人打滑,巴黎歌剧院附近都是四通八达的主干道,他们没有小巷可以躲藏,警察们平时似乎随处可见,但在这样的关头却又不见人影,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和尖叫,最大的恐惧点在于——你忽然间失去了安全感,这个日常走过的世界片片碎裂,好像从温暖的家一下被丢进丛林,猎食者的咀嚼声回荡在森林上空,猎物的呻吟与哀嚎充满了凄绝,灌满耳膜,这BGM根本无法回避,它向着你的理智一直汇聚,一直冲击,要把这认知刺进你的脑干里:你随时可能会死,而且你对此毫无解决方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不知谁击破了路灯,街道骤然暗了下来,沿街的门面或者恰好已结束营业,或者忙不迭地拉下百叶窗,灯一盏一盏的熄灭,幸运地身处屋内的人们全都趴在地上头顶遮蔽物,这也让外头街道的晦暗更添心慌,巴黎歌剧院的隔音效果当然非常不错,人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但无人敢进去窥视,逃跑时的踩踏也造成巨大伤亡,游走在百货公司与歌剧院外,平时靠小偷小摸与旅游骗局混饭吃的罗姆尼人没发挥积极作用,他们乘着这风波闯进商店开始大肆劫掠——一个事实是,在灾难中互相援助的案例之所以会得到表彰,是因为这较为稀有,人性在这种时候的常态,总是自私又现实。

【巴黎发生袭击事件】

【巴黎歌剧院被恐怖分子闯入,现场传来枪声】【第九区成为人间地狱】

【第十区发生枪击事件】

新闻从指尖扩散,在数公里以外,灯光温暖明亮的家中引发恐慌,无数警车拉着警笛从街头飞驰而过,居民被号召不要外出,体育场内,正在进行的比赛下半场踢得心不在焉,观众们想离开,但却找不到出口。各国大使馆纷纷亮起了灯火,无数工作人员收到了加班通知,法国边境、巴黎边界与第九区、第十区紧急关闭,巴黎的反恐警察训练有素,第一时间防止事态扩大,这两个区现在不许进也不许出。

“发生了恐怖袭击,你们不能进去。”警察对一位司机解释,因为这辆奥迪上挂着的外交牌照,他比平时客气一点,“那里面现在非常危险,建议您最好赶快回家。”

“我想去老佛爷百货,我在那有个预约——得去拿条裙子。”后座上有人说,是位年长的夫人。

“那么您的运气非常好,因为袭击就爆发在老佛爷百货附近。”警察说,“裙子可以改天再拿,现在,您该回家了。”

他敲了敲车顶,示意车辆快点离开,以免造成交通堵塞。奥迪默不作声地转过车头,往来路开了回去。

“停一下。”夫人忽然说道,车速慢了下来,车窗被摇下了,夫人穿过面向她们的特警,凝视着被封锁的街区——那儿有个男人正转过街角,往老佛爷百货的方向小跑而去,他的步伐稳健而又悠闲,看起来似乎并不介意第九区现在正发生的事件,或者——他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并多次从中全身而退。

“……走吧。”她说,“围着封锁圈绕回去。”

奥迪绕着封锁区开了一圈,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它不再留恋,转头驶向大使馆。——这上头坐着的都是使馆的工作人员,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是谁击碎的路灯?这群操羊屁股的野蛮人,永远都听不懂人话!”H勃然大怒,按着手机大发一通脾气,这才沉着脸接受了跳弹的事实,“把消息和照片散布出去,你们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很多人都不知道,罗姆尼人——也就是吉普赛人,内部有相当严密的社会组织结构,他们和北非移民一样,抱着团在城市的隐秘角落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任何事,只要和大家长谈妥,就是整个家族的事。

“亚裔,一男一女,也许会说法语,长得像照片这样,如果不像也没事,满足这两个条件就给我们带来。”

北非移民,阿拉伯人,游走在香榭丽舍大道,打扮入时的白种小偷,存在于任何一个区的地下帮派,都接到了类似的电话,“如果是他们,一万,不是也有一千欧元。”

一万欧元对任何下层帮派来说都是一笔大钱,一千欧元也足以闹出人命,不少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低头看看手机,开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身边的亚裔面孔,盘算着是否能凑够一对过去领个零花钱。

一道道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拉出一张严密的网,巴黎虽然大,但毕竟是个有组织的社会,有组织的意思就是不论黑白,都有一定的秩序,只要网眼够密,天上天下,有条不紊地慢慢拉过去,也没有任何人能做漏网之鱼。

“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一切部署结束以后,K突然好奇地说,“如果他们真的在那几个区的话,会不会就是被击中的一个。”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U盘的下落可能又一次脱离了他们的掌控。H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又希望他们能倒霉到这地步,又不希望这趟苦差还要继续下去。这差事既见不得光,又催得很紧,他真想知道背后到底是哪方势力在说情,才能把K逼到这程度。

“他们有很大概率在这几个区,也有很大概率被击中。”最后,他这么说道,“到早上我们就能知道结果了。”

“以法国警方的效率,也许要到后天。”K还没打消他的求知欲,他轻轻地、吟唱般地念叨了起来,“宝贝儿,你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

一点微光亮起,为行人指引着道路,也许路面上还在进行血腥杀戮,但第九区的这一带,一切都是安宁的,只有浓重的异味是唯一的问题——这味道难以避免,巴黎当局也喜闻乐见,它维持了下水道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