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其实心不在焉,还是忍不住偷看傅展的表情,傅展把头扭到一边,依然拒绝和她对视,李竺终于忍不住去牵他的手,果然也被甩掉,她只好把那只手举起来摸摸鼻子,刘工对她了然地笑笑,识趣地带开话题,“在苏丹也呆够了吧,想不想换换环境?”

“换去哪里?”是不是情报口的人说话总喜欢这样吊人胃口,李竺不禁又问,“怎么去——K是被放弃了,但那也是因为他暴露了吧。难道——”

当然不是说永远被放逐在海外,不过,她的确以为他们还是只能等后续新闻开始发酵,或者是整件事被解决之后,他们才能再乘飞机回去,毕竟,K这次来看来是没走OA,当然也就没带后援,在这里发生的对话并不会为人所知,CIA也就还不会知道实际上U盘资料早已被转移,注意力依然会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样的情况下,再乘坐飞机显然就不是那么合适了。

“确实。”刘工也承认李竺的顾虑不假,“——但亚非之间的交通工具也并非只有飞机一种。”

他笑眯眯地问李竺,“你喜欢坐船吗?”

坐船?他们现在可是在沙漠里。苏丹这国家有海吗?

李竺不禁微怔,“船在哪里?”

刘工的笑容渐渐扩大。“亚丁湾。”

——舰在亚丁湾!

第67章马六甲海峡(1)

印度洋马六甲海峡

海面就像是一面镜子,无数条船只在其中画出道道波纹。

马六甲海峡是全球最繁忙的货运港口,更是东亚大国的生命线,所有从印度洋到太平洋的船只都不能绕过马六甲海峡,在其中穿行的货轮,80%以上都属于中国,它是中国海上石油生命线最重要的一环,正是这条航线让新加坡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富裕小国,不过,两国关系一向若即若离,新加坡虽然由华人作为主体,但一向和大陆并不亲近,这个国家设有美军基地。

在马六甲海峡,目前还只有新加坡港,泰国的克拉地峡,以及马来西亚的皇京港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都正在建设之中。

“克拉运河肯定是聚宝盆,可惜,这几年泰国局势非常乱,军方、政府和皇室的矛盾已经快按不住了,老国王去世以后,政局走向何方还不好说,像这种实际上各地军阀割据的国家,政策肯定是没有持续性的,资本也没胆量投这种体量极大,回报期很长的项目。”

快靠近新加坡港了,船只越来越多,天边能望见的旗帜和小点从没断绝过,刘工背负双手,很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就像是高速公路网、高速铁路网,这些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有远见的政权提早布局,其中最快见效的项目,恐怕也要十年。”

马来西亚的皇京港就是这样一个项目,皇京港的地理位置较新加坡并没有更好,不过,它不愁没货轮上门,马来西亚的政权更稳定,看得也更长远,这几年,中国资本和当地政府合作紧密,很少有人没听过新加坡旁碧桂园的项目,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皇京港非常巧合地由中国企业承建,这个消息传出以后,新加坡的身段就柔软了许多。

“十年,也许是五年以后,这个港口的泊位就不那么紧俏了,”刘工说,“新加坡的心情当然可以理解,不过,以我们的心情来说,克拉运河、皇京港、新加坡港,总是更欢迎多一些的选择。”

他们正在通过新加坡港,所以航速不快,这批回国轮换的护航舰并不会在新加坡停留,他们自有补给舰运送淡水和油品,渡过马六甲海峡以后,很快也就能到达本国的海军基地,正是因为有这些新建成的基地为依托,投资扩建皇京港的时机也才终于成熟,这些事,看似与普通人的生活毫无关联,但最终都会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渗透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菜价、油价甚至是房价,石油是现代工业的血液,这条海上大血管一断,和它相关的所有制成品都会涨价,当然没有人愿意时刻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

如果是以前,对这样的话题李竺并不感兴趣,但在这么多国家之后,刘工所谈的一切,她似乎都刻骨铭心的懂。李竺凭栏远眺,好像没听见刘工在说什么,而是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小黑点,它渐渐地靠近了——是一艘美国军舰,应该是执行完日常任务,驶回海军基地的。

美国国旗在远处招展飘扬,两艘舰艇隔着几海里擦肩而过,双方都很平静:在近港海域,船只稠密,这样的相会十分常见。刘工等船走远了才笑着说,“不用怕——资料已经送出去,以现在的局势来说,上了船,你肯定就安全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么多Flag都树过了,这种本能的戒备与紧张,恐怕是一辈子都很难挥去了。护航舰的住宿条件不知比货轮好了几倍,他们也受到格外优待,被分配到较好的宿舍区。

饮食营养均衡,顿顿有菜有肉,高蛋白高淀粉悉听尊便,上船不过一周,轻度营养不良已经被完全治愈,但从食物匮乏地区走过的印象却留了下来,李竺前几天喝水的量比之前都大了很多,不过,还好,医生初步做了检查,她的身体机能都还健康,在刀锋上滚了个遍,居然归来仍是少年。

“一时间还是很难调适是吧?”她一直没说话,刘工也完全不介意,这个人天生懂得调节气氛,就像是不知什么叫做尴尬,“其实都是会适应的,人的潜能比想象得要高多了。可能很多事都是粗看很难,就像是长跑,300米就累了,10公里真的能行吗?但是真的习惯一段时间以后,大多数人最终都能适应的。从300米到10公里,花不了你三个月的时间。”

这是在给她信心吗?李竺有点想笑,“刘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她也没想到,刘工居然会亲自陪他们回国,扯着回国探亲当借口——还抱着他工程师的名号不放,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依然不肯说穿,仿佛这样对大家都能有个交代。当然很多事也不能去问,李竺就从来不问自己怎么在没护照没出入境章的情况下登上护航舰,又是以什么身份搭船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没有政治立场可言,不论是什么国家的军队,执行维和任务时都绝对中立,唯一的目标只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基本和平,她那天什么也没看到,其实是凭着爱感动了K,让他吞枪自杀。

那铺天盖地的茫茫黄沙,大漠中的冷月,货轮上的夕阳,似乎又和眼前又圆又大的落日重合,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忽,几乎没听清刘工的话,“……回归社会,肯定是比较困难,尤其是刚回去的那段时间,还是建议你低调处理,我了解了一下,你本来是做经纪人工作的,经常要在媒体前露面。为了安全起见……”

这些建议李竺当然非常理解,她也绝不会逞强,世界规律只会在位面之子身上例外,而她自认从来没有这个命。“我会配合安排——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得低调多久。不用太精确,就随便估计一下。”

刘工犹豫了一下,不答反问,“李小姐,U盘里装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感兴趣。”李竺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来说这不重要。”

“真的?”

他们为这U盘出生入死,不情愿地走过了一段异色旅途,到最后更是从没想过自己能平安回家——能站在本国的大舰上,重新踏上这流动的国土,往家乡驶去。这U盘曾是他们生活的某个目标,他们多少都在它的归属上寄托了一部分的情怀,但现在,它真的已不再重要,李竺摇摇头,“它就像是个麦高芬——电影术语。”

“重要却无用的引子,是吗,内容并不重要。”没想到刘工居然很博学,他说,“那只是电影,现实里,麦高芬是非常重要的——得感谢你们,带回了这么宝贵的情报。既然你还不知道U盘的内容,那我也不便告诉你,只能说,这件事大约会在明年年底有个结束,那段时间,美国会有大事发生。”

他的语气含含糊糊,充满了暗示,让人很容易就能产生联想,李竺想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需要这么久?”

“不久,一切刚刚好,甚至可以说是堪堪赶上死线,我们已经把资料复制了一份,用傅展的名义传给了盗火者。他们自然会继续忙活的。”刘工说,又笑了笑,“当然,是有选择的复制。”

“有选择总是好的。”李竺喃喃说。

“不错,有选择总是好的,必须感谢你的努力,你和傅展的冒险,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权力。”刘工突然正式起来,他很慎重地说,“你们让很多事都变得不再一样了,这是确确实实,因为你们两个人发生的改变。”

他太知道怎么煽动人心了——也对,刘工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钱并不重要,能对世界施加的影响才是。如果不是和傅展相处久了,李竺真会被他说得热血起来,现在,她只是笑了笑,在晚风中掠了掠浏海,不再答话,也不叫刘工看出她到底动心没有。

气氛沉默下来,但并不尴尬,过了一会儿,刘工问,“不能继续做经纪人了,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休息一段时间?”

“嗯,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李竺不会被他当傻子一样忽悠,但并不是对他有敌意,事实上,她很欣赏刘工,某种意义上也理解他,她吐露少许真实想法,“也重新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走……这件事以后,肯定无法完全回到以前了。”

身体是毫发无伤,灵魂呢?她算是比较适合这种生活的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毫发无伤,只有李竺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晚,她醒来时都是一头冷汗,这段旅途注定纠缠着她,就像是幽灵,总在她繁华富丽的生活里露出半张脸,提醒着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正在死去,他们的文明又有多么虚假。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共享着同一种若有所思的忧郁,刘工像是也想起了什么,他慢慢地说,“……确实,这件事以后,人生肯定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李竺不感兴趣的时候,他说个不停,感兴趣的时候倒不多说了,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沉默半晌,只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到南沙以后,我就要先离船了。不过这段时间都会在国内,你有任何需要人帮忙的地方,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谢谢刘工。”

“应该的,”刘工说,“有什么想法,也欢迎给我打——其实,你这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早猜出来了。”

李竺只是笑,手指间把那张名片玩来玩去,不经意间就玩出了匕首耍刀花的感觉,刘工指了指她的手,“真的很有天赋。”

他举起手挥了挥,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看起来就像是每一个奔波于中非之间的社会人一样,脸带晒痕,平凡中透着一丝疲惫。李竺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垂下眼帘看了看那张朴素的名片:什么职衔都没有,就只有个简单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他和你说了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傅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皱着眉头问,脸上有点不信任的表情,李竺看了就想笑,索性把刘工的说法借花献佛,“你这么聪明,早猜出来了吧。”

应该是猜出来了,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上来打探,傅展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疑虑地一瞥她,“你打算答应?”

这表情透着不赞同,也有点无奈,像是知道自己无力去左右她的决定,李竺抿着唇笑,顶她一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倒被问住了:一个星期的航程,傅展大部分时间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事情要忙,还是见了她尴尬,倒不如避而不见。

其实,倾城之恋,很多时候只有倾城才能相恋,脱离了那种紧张的环境,荷尔蒙平复下来以后,激情一退,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无法持久,最终都会自然而然地失去联系。更何况,他们之间,原本也不能说是相恋,成熟男女一起打发时间,没许诺就不算正式关系,这应该也是约定俗成默认的一条规矩。现在回归正常社会,两人的分歧显现出来,大家退回朋友的关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怎么说都同生共死过,不管对方是谁,李竺都只有希望对方好,爱意会淡化,但这种过命的交情却永不褪色,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也不至于还要故意刺人一句,给他难堪。

但傅展是不同的,傅展现在想得也和别人不同,她知道,她再清楚不过——她一直都是很了解他的,从他们还是经纪人和总经理的时候,在他们还是敌人,他的一切还是个迷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本性,这男人很自私,只有一点点基本的人性,感情也不充裕,所以,他也一定不喜欢爱人。

“过了新加坡,很快就要到家了吧。”她说,避开了这尴尬的沉默,主动为傅展缓颊,“回家以后,你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可能是去外地休息一段时间,在国内好好走走。”傅展有些荒唐地说,“心太乱了,静一静吧。再说,老子可没兴趣给别人卖命,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避避风头也好。”

他还是不肯看她,就像是做了亏心事,垂死挣扎,李竺忍不住要笑:跑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再跑?

“挺好,”她说,视线还在海天一线之间,“好好玩,这一次没人陪了,自己也要小心。”

要跑的人是她,可她云清风淡,不满意的人也是他,傅展皱眉,“你就这点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李竺笑了,莫名其妙啊。

傅展盘起手,斜飞着眉毛,他的脸在夕阳里闪闪发光,低调的气质也镶上邪气的边——他真不如秦巍英俊,但有人的魅力,不是在脸上的。

是有点小情绪了,问得有点赌气和挑衅,“就不怕我跑路了就再不回来了?”

什么关系都没定下来,跑了又怎么样,回不回来,她该关心吗?

他们间的一切,依然悬而未决,没人率先说破,就像是一局预备中的游戏,傅展已摆出姿势,她一表态,他就要逃,也许要逃到他感觉足够安全了,才会回来撩一撩,但李竺不会随任何人起舞,她含蓄地说,“不是说过吗,让我等着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委婉又自信,说得是他们两人,又不仅仅止于他们两个。她回过头抓住了傅展的眼神,两人的眼神隔空相会,她的表情,平静而从容,透着那么胸有成竹,傅展却充满了疑虑,他显得脚步踟躇,像是在想象中已经跨前无数步,却又在下一秒退了回来,这是他很陌生的领域,之前从未涉足过。

李竺看得情不自禁地微笑,她轻声讲。“现在我们到底谁怂,傅先生,你说说?”

傅展竟无言以对,在她面前,有一瞬间丧失与生俱来的从容,尴尬得就像个小孩,李竺微微地笑,但却没有抬一手的意思。

“你会回来的。”她笃定的说,傅展一阵沉默,他很不服气——但看得出来,却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只好慌乱地转移话题,“刚才站在这里盯着新加坡猛看——难道你没去过?”

“是啊……”话到这里,已经说尽,这只无脚鸟,不能捉得太紧,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往回飞,李竺重新把注意力投注到远处。

他们正在经过新加坡港,虽然不靠近,但依然能从风景中看出人为干预的细节,远处像个小黑点的港口,从远到近的点点黑帆,货轮满载着石油和大宗商品经过这里,把新加坡滋养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文明国度,这个只有300多万人的小国家富得流油,其中的居民恐怕难以想象苏丹那种国家的生活,对他们和沙特那些王子而言,富饶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石油总会有卖完的一天,港口也会被取代,这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永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残酷的事实——兴起与衰落都由不得自己,很多时候,能挺多久全看运气。大国的中产阶级当然也难免焦虑,他们渴望活得尊严,但生于小国,命如飘萍,尊严过分奢侈,大部分人想的,是该怎么活下去。

这是一种不知道比较幸福的常识,明白了以后,无能为力的恐慌感将从此挥之不去,你的贫与富,不仅仅靠自己,也由历史进程决定。

可历史进程,那无可阻挡的大势,又由谁来决定呢?

“我在想……”她幽幽地说。

那些大势中细节的操盘手,都在忙着什么呢?

是和刘工一样,疲惫而平凡地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一脸的风尘,还是在整洁的会议室里,面带微笑地朗读着工作报告,是身穿晚礼服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还是手边熬着咖啡,坐在电脑前抹过脸,重新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又或者是在红海的小镇边晒着太阳,思考着生命的意义?

“我在想……”

那么多想法掠过脑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李竺迎着一整个金灿灿的天地,轻轻地说,“我在想,走过这么多国家,其实我们还是没有去过一个大国。”

“什么算是大国?”傅展问,重新开始闲聊,他松了口气。

“压得周边地区喘不上气的就是大国。”李竺说,“主权舰队不会被‘误击’的就是大国。”

她望着远方,好像已经透过新加坡看到了那最熟悉的城市,她曾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却好像从未看清它的模样,这座呛人的城市,远远称不上幸福的城市——

第68章北京

北京大国首都

“往里挤挤,再往里挤挤,劳驾了您嘞,受累给让个地儿——这鬼天气!这都第三班了,再上不去准迟到。”

天色刚破晓,今天雾霾还很重,公车里的人脸根本看不清,影影幢幢一个个是灰色的人影,五点刚过,从燕郊开出来的公车就已经满员,这条潮汐车道早晚拥堵,乘客全都是从外地来京的新北京人。上下班单程三小时对他们来说是平常事,同样拥挤的还有房山、大兴甚至是廊坊,北京正慢慢向纽约看齐,大部分在纽约上班的人都住在他们最看不起的新泽西,就像是北京老二环里的住户也根本不承认燕郊住户能算得上是北京人。

这是一座繁忙又拥挤的城市,要出门赶约会最好别打车,在路上堵多久丝毫就无法预测,能在工作日晚六点的长安街打到车,转身就可以去买彩票,从郊区到二环中心,每个地下室里都挤满了人,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来到北京,这座五味杂陈的城市——在这样的冬天,这个形容词不是虚指,一下飞机,就能闻到酸溜溜的怪味儿,好想有人在你身边泼醋,多嗅几口才能边呛边意识到,这其实就是空气本身的味,闻多了让人犯恶心,喉咙口还有点返咸。

在这样的空气里,健康也分三六九等,这让人们更意识到自己的欠缺,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这里的住户都不怎么快乐,冬日的北京,街头是一张张没表情的脸,口罩遮住了大部分,清早从平层公寓往外仰望,就像是走进寂静之城。打开窗,市声和PM2.5物质一起蜂拥而入,你才能听到种种不一样的对白。

“姐,我下个月得请个假,我妈叫我回去,领了证再回来上班,对象都给找好了,万紫千红,一动不动——我弟就等这笔钱结婚。我领了证就回来,保证不耽搁。”美甲技师手机上插着耳机,一边讲电话一边指指点点,“要一个煎饼果子一杯豆浆,加肠加辣酱,支付宝谢谢。”

“Andy啊,我昨天看了你的报告,做得还不够好,不够Push,你能不能下午给我一个PlanB……”身穿笔挺西装的客户经理从她身边跑过,松开微信麦克风按钮,对滴滴司机招手,打着双闪的黑色迈腾往前开了一小段,司机有气无力,“滴滴专车为您服务——”

“这个肉是今天的吗?”菜市场里,裹着羽绒服的大妈一口标准的京腔,有十几套拆迁房,每个月吃房租都够去迪拜潇洒,但还是对一条猪肉翻来覆去地检查,手指头按完了又戳,“我怎么瞅着有些不那么新鲜?”

【我不知道,回公司再看看。现在堵在路上了,哎呀妈呀真希望别迟到。】【23333,转发微博!】【今晚KTV欢唱,想参加的留言报名,一人我饮酒醉,起!】但更多人已经不怎么打电话了,更喜欢低头和手机互动,即使打着2333,人们脸上也依然少见笑容,这大概是这座城市通感的一种情绪:从上而下,除了看不见的顶级阶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不够成功,所有人都存着被抛下的焦虑。这国家在过去60年内经历了数次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阶层的大规模动荡直到90年代以后才渐渐停止下来,有人说这国家的中产阶级没有安全感——当然如此,他们登上这个台阶的时间还没有太久,远未超过一代人,这社会上升与下降的通道都还敞开,这让他们既有向上的野心,又有往下滑落的恐惧,这样的阶层怎么能不焦虑?

“我怎么觉得什么国家都比这儿好啊,在这儿吸着雾霾——又没法走,离开北京怎么工作?顺义那里空气还行,但别墅太远进城不方便,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我都懒得说了,一说就糟心,西城那个房都要签合同了,房东在交易中心现场跳价60万,实在是拿不出来……最后也没办,合同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弄,还不敢赔我双倍定金……”

“没被录取,只能上保底的公立了,现在的学校太疯狂了,入学还要测家长智商,有些题我真的做不出来——我老婆一出来就哭了,算了算了,就当省钱了吧,那套两千万的学区房到底没白买,什么政策调整?政府不可能叫房价跌,您就听我给您分析……”

“不好意思,不要插队可以吗?”

“谁插队了,我不就是往前站站吗?您放心,误不了您的事!”

“谁都有急事,这不都得一个个来啊?都和您一样往前站站可不乱了套了?”

在老百姓眼里不可思议的豪富满肚子牢骚,平民百姓也不快活,北京主要的问题在于人太多,龃龉随处可见。一场口角眼看就要成形,却又因为列车到站无疾而终,地铁里不但有雾霾味儿,还有氤氲的人味,各式各样的浮躁在人群上空飞舞,下个月的房租,想买的名牌包,地下室的蹲坑堵了,信用贷的利息该怎么还,首付能不能凑齐,是不是该开始在51上投简历——

所有大城市的都市病,北京都有,因为故宫的存在,还有过去20年太快的发展速度,有些病还要更重,交通,华北平原工业区带来的雾霾,房价,对教育资源畸形的吹捧、攀比和溢价,这城市满溢着焦虑的气息,很难说人们活得幸福,但如果你走过世界,游历过其余各式各样的首都,北京,甚至是中国,终究是有那么几分不同的。

这不同无法言说,它藏身于人们满满的浮躁与焦虑之后——也许可以概括成GDP增速,也许可以提纯成对未来的期许,这国家的住民永远没想过停歇,永远不知满足,他们还相信一个人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出身的阶级,这样的例子也大量存在于人们身边,不仅仅只是都市传说。向上的通道还没有关闭,只要考上大学,就能找到钱念,年轻人只要够勤奋,就能找到一份报酬还算不错的工作,富士康、海底捞,甚至是非洲,这国家总有些地方有用工荒。人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还以为付出大概总归能得到回报,久而久之,不再满足于现状,对未来有了更高的期待,也就有了——

希望。

没人说它是一种正面的情绪。

这些细节隐藏在一个个单调的数字里,失业率、文盲率、社保覆盖率,国家就在这样的数字里艰难前行。这些念想吊在人们跟前,像一根胡萝卜吊在驴子前面,抽打着他们快步前进。这城市、这国家的阴暗面绝不比任何一个国家少,有许多事也会让人瞠目结舌,深觉恐怖,其中就包含了他崛起的速度,中国的存在,令所有亚洲国家都感到窒息,他们暗藏讥讽地叫着强国人,转头却还是只能摆出笑脸,招徕顾客,为他们提供周到的服务。一些中国人过来旅行,回头对当地人文大加赞赏,但还是留了点面子,不去评价当地的生活体验,他们习惯微信与支付宝,习惯用手机解决一切事务,信用卡太不便,支票更早过时,电视与纸媒萎缩的速度比所有国家都快,DVD业大致已经完全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络媒体,中国,正比所有国家更接近未来。

站在国贸中心的办公室往下看,整个中国似乎都浓缩成街道大小的模型,这种种希望与情弊如星火,闪在地图上头,傅展负手看了很久才转过身,他又露出了那圆滑又礼貌的笑容,“乔小姐,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他老板兼合伙人站在门口,犹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她当然还是很漂亮,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透着被世界宠爱的娇纵,这份鲜活的生命力依然是很诱人的,他看着她,就像是看从前的李竺一样,她所有的想法都储存在那个透明的脑袋里,狐疑——总还有点戒备,但也不无关怀与欣慰。

“你回来以后,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好像和从前越来越不一样了。”老板说,她走到他身边,难得主动亲近,并肩而立,“在土耳其都经历了什么——还是不方便说?”

已经在政。变中被宣布失踪的两个人忽然回归,身边不知情的亲朋好友自然有一番激动,私下除了真情流露,也不乏好奇,都以为他们在土耳其被人绑架,过了一段不堪的生活,不是没人问,但他和李竺都没有多说。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傅展笑了一下,直接跳掉这个问题,把手里的文件递给她,“下个财年的细务规划都在里面了,还有些备忘录,是我个人比较在意的一些问题。”

老板瞥了办公桌一眼:这间办公室已经没有什么个人痕迹了,仅有的一些私人物品现在也被收纳到了纸皮箱里,等着被主人抱离。

她不去接文件,“真的下决心了?”

傅展把文件放到一边的圆几上,“其实,集团发展到这一步,没有我也能运转得很好,我缺席的几个月,你们不就做得不错?陈靛历练这么多年,也到扶正的契机了,网红那边,你可以让白倩给你做,她这几年不是也成长得很快?”

“对集团来说,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包括我也一样。”老板说,经过这些年,她也变了,不安全感不再浓到恨不得把整个集团和自己绑在一起。人总会渐渐成熟,过了一个阶段,就不再那么贪婪,什么都想要,会渐渐学会放弃,只保留那些更重要,更简单的东西。“但是,需要一个人,和希望和一个人共事,这是两回事。David,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

意外的是,她的语气居然很真挚,傅展不禁笑了笑:早年把他猜忌到骨子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么一天?

“股份我都还留着,分红也还是要拿的,只是不再参与具体事务工作而已,又不是说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他随便说几句安抚她,“再说,离开公开职位,对我,对公司也都是好事——相信我,这件事不要问再多了,Joe。”

老板的男友秦艺术家,也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内。幕消息她接触不到,但相关常识不缺,闻言眉眼一滞,多了几分凝重,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那,竺姐辞职,也是相同的原因吗?”

“差不多吧。”傅展说,“她什么时候走的。”

“上个月,她连股份都想全部低价处理掉。秦巍没让,说分红照给,公司经营不下去的话,他按这段时间的价格再买下来。”

说她怂的时候,傅展没想过这女人有一天也可以变得这么洒脱,几乎是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他摇摇头,“疯了吧?”

“你和她……”老板察言观色,有点八卦的味道,像是看出了什么,“最近都没联系吗?”

回国以后,他静了一段时间,也处理了一下生意,除了【韵】,傅展还有许多别的投资,一一收拾也颇费手脚,他摇摇头,“回国以后就没再联系。”

就算不是情侣,一起出生入死回来的,如果关系好,以后怎么也都是过命的交情,他这么说,老板也就不好再问了。摇摇头叹口气,“辞完职就失联了,也和你一样,说是想清静一段时间。秦巍和范立锋他们都很担心她,总觉得她回来以后性情大变——唉,说不清,本来还想问问你的,谁知道你也没有线索。”

“为她瞎担心什么?又不可能出事。”

“怎么不可能?”老板碎碎念,“一个女孩子,音信全无,很危险的,谁知道她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坏人……”

恐怕应该是坏人害怕遇到她吧,傅展啼笑皆非,摇摇头抱起纸箱,“你放心好了,整个排的人都死绝了才轮得到她出事。”

“这么说,你知道她在哪?”老板的眼睛顿时一亮。

傅展没回答她,而是举起手挥了挥,“走了,保持联系。”

或是保持不联系,他默默地想,回过头再看了看他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位于国贸高层,两面玻璃View,是观赏雾霾的绝佳地点,它代表了一个普通人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老板就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他,还是那样,娇美傲慢如花,她表情里有一点点不舍,却绝不会出声——这是属于乔韵的尊严。

她和秦巍这么多年下来也没结婚,爱情总会褪色,这朵花,守了这么多年,似乎越来越唾手可得——他也曾等了这么多年。

但现在,他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再无留恋。

傅展走出办公室,下楼吩咐司机,“去首都T2。

中国某省某市某县某处

“你真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这一步踏出去,以后可就由不得你了,这不是说退出就能退出的事——”

“你烦不烦啊,哥,”傅展不耐烦了,“是不是还得念守夜人誓词啊,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