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眸子一暗,握剑正欲使力,却被不远处一样东西弹中手背,瞬间失去力道。“咣当”,随着剑一齐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娆。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顽皮些什么,随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见妹妹,不知要到何时了。我们兄妹,正是要好好联络感情。”

清阳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泽熠熠,满是怜惜。他走近清阳,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听闻郑大人有爱妾善舞,你不妨一观。”

随后,细长的手指揩掉清阳眼中的眼泪,他啧啧道:“可怜见的,明明是你胡闹,旁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国公府怎么欺负长公主了呢。”

不理众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阳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唯郑祁眸光闪动,和父亲郑国公交换了眼神,领着众人,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过少时,沉闷鼓声如雨点,水榭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屏风。从远及近,缓步走来一道修长人影,如云亦如雾。他手中似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鼓声渐消。

屏风外走出一个黑衣素颜的女子,不绾妇人发,而面如润玉。她手中握着长剑,一飞身而如花跃枝头,珠玉溅瓷。颈中肌肤白皙,木钗在黑发飞扬中淹没,唯余风声。几个剑花翻转,恰似鱼入龙门,水生翻滚。

郑祁有些不悦,他已严令禁止舞时用剑,此时奉娘却拎着剑跑出来,着实不懂分寸。

屏风后隐约响起裂帛之声,而后琴声如山寺钟声,悠然渐起,起初低沉似兽鼓,压至最低处,而拔然如雀鸣,婉转滴沥,撩人心扉。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郑祁亦是个中翘楚,听闻乐中变故,面色皆陡然一变。这分明不是古琴能发出之声,可那屏风后之人,确实似在弹古琴。

黑衣女子闻听鸟声而又跃高,她挑剑提膝飞襦裙,伸臂刺入身旁参天古树。女子眸子妩媚而带挑逗,唇角梨涡闪动,众人皆看得痴痴迷迷,而她手中的剑已剖树三寸,不见如何使力,而枝叶已离树身,颤颤巍巍飞向水榭对面的众人。众人提防不及,皆被绿叶打中,落个狼狈不堪。郑祁侧身,手指接过从眼前飞过的树叶,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开了,剑掩红颜,半遮半露,却冠绝四方。

“好个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郑祁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对平王世子开口。

“还不是探花郎调教得好?剑虽厉,于你,却是无牙虎,岂能伤人?”平王世子眼中含着笑意,手中握着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阳却把目光移向屏风,只看着那道人影,如坠梦中。

屏风后的鸟声渐渐从婉转变得尖锐,而后凄厉,似被扼住了咽喉。郑祁想起了幼时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还带着对自己的喜爱和信任,却渐渐变成了泪光。当内侍亮起宫灯时,他松开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蓝翎沉入水中,鸟儿的泪光也被芙蓉塘淹没,只剩下掌心灼热滚烫。太监见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却几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儿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时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统统是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他知道屏风后的人就是雀儿,他知道,她还在恨他。可是,这种恨却让他心中涌出异样的满足。从没有什么该是他的,却得不到的。异类如何,死物如何!郑祁虽非皇室,却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鸟声渐渐消止,奉娘一式流雪回,哪处的白色花苞整只垂落在剑尖,她顺着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水的对岸坐着郑祁。

众人拍案叫绝,哪知琴声又起,纷扰悠扬而杀气四溢,屏风后响起清冷淡漠之声:“尔等,皆要长命百岁,等着孤。”

曾在太子宫中侍奉过的洗马听闻此言,却蓦地从座位上跌坐下来。东宫素来门禁森严,除了太子师和一众配臣,从未有其他外臣见过太子,更遑论听太子只言片语。在座的,只剩他,还识得。

郑祁听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仿佛走到纵横捭阖的朝中局势,畅快淋漓,逼得对方无招架之力,雄心壮志,正难以自拔,却蓦地听见裂帛之音,从屏风后传来,只是瞬间,屏风内的那把古琴已碎锦而出,如剑一般飞向郑祁。他猝不及防,却被一段白绸缠住了脖颈。

原来,屏风后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绸。

屏风裂口处,隐约是平淡的眉眼和一点嫣红。人影握住白帛的另一端,收紧使力,望着郑祁,淡道:“不用剑,焉知孤便不能杀你?”

郑祁想要用手挣脱,那绸缎却益发紧起来。他伸手打翻酒杯,想用残杯割断白绸,却手脚弹动,如泥淖中鱼,只是垂死挣扎。

这厢,清阳却已然跪下,泪如雨下,“臣给太子请安。”而太子冼马则瘫倒在地上,如泥。

郑祁不敢置信地望着屏风内的那一点胭脂玉颜,绸缎上还带着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些画面,却定格在送葬当日。

那时,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假作安抚太子,实则用三根铁针插入太子头颅内死穴时,嗅到的,也是这等香。

“公子对孤的恩情,孤日日铭感,不曾忘怀。”少年声冷,寒气逼人。

郑国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太子英灵饶命!”众臣如丧考妣,连滚带爬往外逃。那屏风后的少年却低低地笑开,“众卿急着去何处?何不一同送郑大人一程?”

语毕,手一收,郑祁轰然倒地,头颅恰恰没入池塘中,一声脆响,血水四溅,落湖而生巨响。

众人哭着求饶,屏风后的少年已经收回染血的绸布,在屏风上缓缓书下一段话:“鸠兮佞兮,何占鹊巢。凤兮飞兮,无处归乡。明日兮,已无明日。岂无太平,扶苏已亡。”

那少年扔下白绸,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口中却含着血腥之气。他从屏风后走出,白衣蓝袖,玉冠冰凉。

众臣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他却如睥睨万里江山,平淡地笑道:“原来,你们怕的不是人,而是鬼。”

风吹过时,白色的袍角也缓缓扬起,他道:“从今日起,孤唤扶苏。如有一日扶苏来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他单单凭着最后一口气忍到如今,而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黑眸缓缓闭上,风却又起。众人被这阵怪风迷了眼,再睁开眼睛时,水榭之上,已空无一人,只余下一扇血迹斑驳的屏风和一块伏在地上处处挖洞的古怪木头,上面安静躺着的十三股丝线,随着风,俱要散了。

这酒席吃得惊心动魄,清阳最后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乱的国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着,手中攥着一封书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书,命妾送来。”

平王世子摆摆手,笑道:“不看也罢,定是叫我好好安顿你,顺道罚清阳抄《女诫》百遍。行踪虽诡异,我却料他死不了,只是不知又到了何处打谁的秋风去了。”

奉娘低头问他:“妾帮太子,只为他曾救妾一命,让妾免于水祸,世子又为什么?”

世子笑睨她道:“我父王非穆王,而我也非穆王世子。除了忠君,还有何法?”

他抱着清阳踏上马车,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奉娘的一身黑衣半晌,才眯眼道:“话说回来,你当真是一只孔雀,还是一只白的?”

奉娘抿唇,微微地笑了,“妾是。”

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翠申者,后族也。貌美而喜翠衣,族除大母皆男儿,妻多童养,一生不渝。辈居奚山,性聪颖,擅窃物。

——《异人集·四卷·太史撰》

不知此处是何处了,但见四周阴冷冷地结着寒霜,四壁无光,亦透不过风来。

一身白裳的少年刚犯了杀孽,却终于睡了一次安稳的觉。被雀王努力压制的钻心之痛每每午夜发作,月上柳梢的时候,静谧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成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承受炼狱一般绝望的绝好契机。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际,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们的灿烂和明目张胆,只能让这样躲藏得费尽心机的小公子一脸苦笑了。

美梦总觉是锦衣玉食,随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苏此处,一片虚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他醒来了,身畔紧紧地依着个人。

黑暗之中,那人双手环着他的腰,沉睡之时,一双细臂却也像无法拨拉掉的仓颉子,狠狠地扎根。

他沉思此人是谁,那人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带着笑意,收回双臂,坐直身躯,挥了挥袖,满室霞光。

是那夜夜爬墙的登徒子,一纸婚约便赖着不肯松手的人。

“公子醒了?”

这是一间石头房子,潮湿阴冷。除了一张石头床,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红色的大木箱,结了厚重如茧的蜘蛛网。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她端详他眉眼,道:“瞧着好了些。可想吃些什么?”

扶苏从石头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敛衽行了一礼道:“近日有劳山君照顾。”

登徒子奚山本来伸出手,要去握他手,许久,才收敛了心神,点了点少年一点红晕的额头,笑道:“如何能不照顾你呢?养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汤啊。”

扶苏愣了,许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荣幸。”

奚山君推开了石头门,门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负手,紧紧地博弈方才温柔抚摸过他的左右手,一双眼睛带着浓重的倦意,结着红丝。她打了个哈欠道:“你是谁的孤呢?此处独我一人为君,公子还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此山便是郑祁遍寻不到的奚山。

扶苏瞧着四周之景,有些诧异。

他幼时自打断了奶,也许是喝上米糊糊开始,也许是更早,从握住第一卷书开始,便开始梦见各种各样的山川。它们的模样醒来之后依旧清晰,用小工笔描出,让宫中有见识的匠人、阉人或者专门做测绘的官员看,竟均是实实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脉。他的祖父真宗十分惊讶,直到有一次偶然梦到岱宗泰山,他依旧描画出来,才让祖皇彻底下定决心,立父亲为百国太子。

梦中的他显然不是为了成全父皇才不断地梦着山峦,他只是在寻找什么,可是一直寻不到罢了。直到十来岁时,他梦到一座不起眼的生着繁花异草的青山,这梦才终结。

那座山无人知晓在何处,作为一桩无法了断的悬案,成了一幅山水画挂在了平吉殿的书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画自然也没了。

但是,梦中的山却出现了。

就是奚山。

那幅画他读书累了,养神时经常端详,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丛都如旧时友。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梦时,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