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苍白,病态丑陋,听他此言,竟觉心虚,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风着紧,吹乱了公子的脑子。”

扶苏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于桌上陶壶中倒出两杯清水,一杯递与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无字书不大有趣,但我梦中之景着实鲜活。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莫说小小姑娘,大大姑娘与你也有关系。老子去天上洒扫几个星星,挨个数,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旧情人。”

扶苏愣了,奚山君益发盛气凌人,一只脚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苏道:“质水说她差点成为你的第一个妻子。”

那颗梅子大小的星星在与她告别时,是这样说的:“我叫质水,爱慕过的少年曾说,和濯雪很配。”

唤作质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为那个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抛之脑后,可是,为着他同她说话时的和善认真,曾经那样期待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但是,因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净的质水。绝望的质水害怕那样冰冷粗暴的少年,还期望瞒天过海,可最后依旧被发现。那些日子,还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气,而是把她赐给了穆王世子。成觉因为太子的毫不在意,转而却对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树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宫人曾经走到垂死挣扎的质水的身边,可是,却又漠然地走开。质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质水终于在雪夜死亡。

扶苏带走了质水的心,质水又带走了成觉的魂。

因果循环,世间报应,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希望的彻底破灭。

扶苏淡淡地笑道:“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上的红花、海底的白珠,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嫁人的那一日。”

齐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东。

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从天上回来,便生了些灾。隔壁的隔壁,翠蒙山君与广陵的城隍长女订了亲,本是件喜事,她连吃了几回酒,回来却有些晕晕乎乎的,施不得法术,步履好不凌乱。天渐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绊住了石块,身子一摔,头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还没入口,便有子孙禀告,道山下有人送礼前来,说是庆她订婚大喜。奚山君一听便知来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蒙那处的客人摸错地方了。她本未当回事,只说讲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当差的猴儿愁眉苦脸地捧回个大盒子,禀道:“君父,却说是给您的,并未错。我还未问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时诧异,端详那盒子许久,瞧着并无异常,便轻轻打开,竟是好大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内,瞧见奚山君,便猛地昂头,咬上了她的额头,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却是来取她性命,夺她修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弃修行艰苦,便去恃强凌弱,谋取旁的妖的修为,本也是常事。这蛇原也在翠蒙山君处盯了奚山君许久,见她醉得狠了,必能讨得些好处,这才暗中化了个假人,前来送礼,他自个儿躲进了盒子里。

奚山君瞬间酒醒,打掉那蛇,见桌上有烛,轰鸣一声,顺手一掷,便用法力把那蛇烧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额头,她寻到老三角望岁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歪倒了。方醒来,却又听闻素来与她不睦的几位山君竟趁火打劫,结连成帮,要来寻仇,已在山下扯了旗,叫嚣着要她以死谢罪。

扶苏亦听闻此事,却觉十分诧异,他从未曾想,奚山君一个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这样出众,她好端端的时候,欺男霸女,趾高气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她,只是但凡听她有些不好的苗头,还不至树倒猢狲散之境,便有人上门要除恶务尽了,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奚山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苏却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个究竟,或可化解。”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骂得热闹。

这一簇,长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这帮骚猴子也有今日,有种叫奚山君那个王八犊子别躲,跟咱大战一场,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们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扶苏一听便笑了,行礼道:“敢问山君,清算些什么?”

牛角君咆哮道:“凭什么你家过年过节送礼就要逮我家子孙吃?三百年都不带换换的,专拣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苏转身,小猴子们脸红红的,有些尴尬道:“我们饿嘛,它们家肉多。”

那一簇,长着羊角的山君声泪俱下,“吃完还他妈说我们膻!奚山君你个臭不要脸的!”

扶苏正要劝慰,又有长着鸡冠的山君咬着小手帕道:“你们谁有我惨?她看见我就两眼放光,想非礼人家,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礼你。”

鸡形洪昌君却忍不住颤抖的泪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个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鸡冠说:小家禽,快些快些长大吧。谁他妈是家禽啊!谁他妈没长大啊!长得高了不起啊!上辈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苏望了天一阵,微微笑道:“山君们受此侮辱,苏十分同情。敢问各位山君,此时待如何?”

牛角君道:“让她每年过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烧!”

羊角君道:“叫那个臭不要脸的为她发起的人身攻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告诉大家,我们才不膻,猴子更膻!”

洪昌君翘起兰花指,“让她砍掉一只手,哪只手摸我的鸡冠,就砍掉哪只!还我冰清玉洁无瑕之躯!”

扶苏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头,石头却是不能食用的,这倒有些为难。若叫奚山君道歉,却是不难。我或可写封书函,亲自代奚山君向诸位道歉。至于砍手,她性子记仇,若是少了手,此时因伤不便还嘴,待她好了,岂不更要变本加厉地吃鸡?”

翠元这方暗自上山,绘声绘色地学着,奚山君额头上本绑着绢带,此时竟将带子一扯,身形极快,不过瞬间,跃身到了山下,踩在巨石上,撩了袍角,眼圈乌黑,眉带邪气,冷哼道:“要单挑的上前!要把我猴儿做叉烧的上前!”

牛角君惊疑不定,见她不似受伤,可是架在油锅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时飞出一段麻绳,把那牛儿绑得结结实实,冷笑道:“但见我平素为荣寿君留着面子,从不肯逮山君山上儿孙反是错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杀猪宰牛,你怎不个个去讨公道?”

牛角君挣扎着,叫骂了几句,奚山君拿着块粗布塞到他嘴中,对十六等人道:“牛里脊煎了,牛腿一煮,牛角磨了做些药材卖到山下兑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见她雷霆手段,直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当心遭雷劈!”

奚山君喝道:“杀人才遭雷劈。弱肉强食,除了杀人,我杀谁都是天经地义!”

羊角君哑口无言,只“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奚山君却笑了,“福德君,你可知我为何每每只挑牛肉吃?”

羊角君不确定地回答:“为我留些面子?”

奚山君笑眯眯的,“我平素嘴巴矜贵,确实勉强不得,不大爱吃腥膻之物啊。”

羊角君一口气没上来,噎晕了过去。牛角君神色变幻,为自己的肉比羊肉胜出一筹有些高兴,又觉得其实自己是要忧伤的。

鸡形君吓住了,含泪道:“我…我…”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测,“你不是家禽?”

小鸡君边跑边哭。

扶苏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

“皆不如君。”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罢了,可之后生出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无人猜出的祸端。

却说小猴子二五这日在溪边捡到了一个婴孩。他提着篮子晃晃悠悠地过来,倒教一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他说他要养这孩子做媳妇,奚山君一打开包裹的小被子,是个带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几日。

嘴唇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鼻子翘翘的,怎么就是个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犹豫,掐指一算,这孩子似是有些来历的,身上还带着些仙气,便留下养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几日,倒呵护备至,反正也留不长,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帮着照顾照顾。

起初只当是个普通的孩子,谁知到了夜间,他周身竟发起幽蓝的光来,虽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来历,将他抱到望岁木处,这万年老树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祸,惹祸。”

奚山君回到石头房中,从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块龟壳,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快些松手。你君父这些年卜卦从不曾差过分毫。扔了他,我给你捡个更好看的媳妇儿。”翠元似是看出事态的发展兴许会很严重,便也对二五板起了脸。

二五抱着婴孩,摇了摇头。

三娘哄道:“好孩子,娘中午给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给你买冻梨子吃,你便听娘的,把他丢了。你瞧他虽生得可爱,可内里是什么还不晓得呢。”

二五的眼睛雾蒙蒙的,想掉眼泪却忍住未掉,转头,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来疼他,一年大半时间,他都是跟着奚山君的,父母反倒都没有她亲了。这会儿他桃子尖的小脸儿上带着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穷困,这些孩子着实懂事,也着实可怜,平素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瞧了那婴孩许久,才道:“留下吧,是祸躲不过。”

二五破涕为笑,抱着那婴孩作了个揖,“君父,我把他养得乖乖的,等他长大了,便放出山去,一准儿不能祸害咱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