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君心中一惊,转头扫视了扶苏一眼,扶苏却道:“我从书中瞧见过,前几日便有些生疑,后来查出三娘怀孕,我才猜想到,兴许同正源时代的一个传说有关。”

扶苏从蓝袖中掏出一只长长的物事,另一端凸起的是极薄的铜镜面。上面镶嵌了许多碎玉红蓝石,石下是金质,在阳光下瞧着,十分耀眼。

他把这物事贴到左眼眼眶,铜镜面对准山下,眯起了眼。

奚山君在山上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东西,微微调理气息,问道:“这是什么?”

扶苏转了转圆筒,自言自语道:“远方有瘴气,今日不大瞧得清,相隔三座山的地方叫什么?那里有许多尾巴极长的小松鼠和一个瞎了眼的男子,他抱着一只极肥的小猪。”

“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扶苏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与我并无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虐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精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宝石镶嵌成的细筒,并不在意扶苏的话,微笑道:“仙人们行事自有考量,他们任性时,我们做妖的却不能直接对抗,生生应了也是常有的,你这样聪明,到底也印证了上苍仁慈,为大昭留了一脉生机。”

“是你给了我一脉生机。”扶苏摇摇头,指着细长的筒道,“这东西名唤千里眼,据说是仙人遗留之物,父皇又镶嵌了这么些东西,后来赐给了我。每当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样时,便拿来瞧一瞧。他埋我时,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出山?”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强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奚山君法力尽失,是在两天之后,距离酆都还有半日的脚程。

她口中逼出了一大口鲜血,瞧了扶苏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说:“你背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压制瘟神,到时祸害了凡人,让他依傍人身,传染疫病,反酿成大祸。”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渐渐黑了,他们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赶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敢睡着,勉强笑道:“公子可会唱歌?”

扶苏摇摇头,“不大会。每年祭祀春神时,父皇会交给我教化的任务,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时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弯了起来,“唱一唱,乡野何曾有人听,不好又如何?”

扶苏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发在清风中缓缓飘扬起来,带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来。”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费力地点了点头。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狼,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一张丑脸朝扶苏脸颊凑了凑。她像个小动物,亲昵道:“小相公,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很喜欢你?”

“他们或者惧怕我,或者轻视我,大多并不喜欢我。”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扶苏的表情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若问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国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这里都有。雕飞,鹤雕,雕红狮,百子千孙,仙女托骨,真是…喜气洋洋。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绝对不可以。

她凶神恶煞、表情狰狞、痛不欲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欢妖女,这话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谁会喜欢她?见了鬼了。

扶苏坐吃山空了几日,只能出去谋生路。虽则是鬼城,不知为何,酆都的疫情却是蜀国最轻的。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不过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个小哥同阎王抢起生意了,吃他汤饼的比给十王上香的多。

小麦脱壳,面粉纷纷扬扬盖上乌丝淡目,扶苏险些忘了,棺材里,他还有个一直未曾醒来的未婚妻。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性十足的面团。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阴影。

扶苏就阴影了。

“小子,上十碗汤饼。”来人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满脸面粉的扶苏抬头,瞧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陛下,他爹。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终于,也来了。

“十碗?”扶苏垂着头,使劲揉面团,仿似那并不是一团面,而是一团扎手的刺猬。

陛下扬扬眉,点头。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几个侍卫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成葛。

侍卫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见来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帮陛下脱去银貂大麾。扶苏瞧见了那件银色麾衣,根根柔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瞧不到一丝杂色。

他卷起单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气,两只修长的手开始一点点展开面团。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干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丝皱纹,却又显得威严神气许多,“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那定是十分爱惜了。”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