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多么痛苦,再也不会了。

扶苏醒来时,面庞正缩在柔软温暖的貂皮中,浑身还是忽冷忽热。另一张苍白丑陋的面容,贴在他的脸颊上。

“奚山。”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因生病变得沙哑低沉。

扶苏体内似入邪气,发了热。已有两日。

她过了许久才醒来,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饿了。”扶苏觉得饥饿如此难以忍受。他无法诉说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饥饿。

奚山君伸出蜷缩的右手,张开时,已经出现了一簇灿烂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旧黯淡无奇,却奇异地柔和起来,“起吧,该吃晚饭了。”

扶苏点点头,待那火花安稳,看着她的目光,除了一点未竟的冰冷泪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随着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旧不在,去了年水君处玩耍。如今已然接近过年,年水君公务繁忙,不怎么搭理他,可是翠元是个认定朋友便不大会变通的妖怪,他不会因此而减少热情。

扶苏低头吃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点咸菜。他一贯如此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着吃着却忽然十分困倦,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的尖锐。

四三走到了扶苏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这孩子却瞬间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从上座上站了起来。二五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用脚碰到了扶苏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肤显露出来,肿胀得骇人。

“让开。”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苏的手腕。她把一把脉,却是时沉时慢,让人听不清楚。她给他输入一些妖力,扶苏仍全无动静。

“他怎么了?”三娘惶急地从猴子中穿过,也扶住了扶苏。

奚山君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脉,却依旧毫无所获。三娘摸着他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咬牙切齿地对奚山君道:“他的热还没退!”

奚山君脱掉他的鞋子,他的脚也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三娘瘫坐在地上,开始捶奚山,“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不该把他交给你!他是个小皇子,不是你这样的山贼妖怪。你却让他每日吃这些东西,睡那样冰冷的石洞!”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岂不更好?”

说完,便背起扶苏,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终于明白之前梦中为何牵涉到扶苏,许是扶苏背着她,染到了瘟疫之气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轻,熬到了如今才发作。

“君父,你要带公子去哪儿?”三六刚从灶舍出来,用围布擦了擦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苏要离开,愣了愣。

“你这倒霉孩子,给公子吃了什么?!”三娘无处发泄,一把抓住无辜的孙子,开始撵着他打。

“不用担心,灵宝君总有办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着扶苏,继续往山下走。

灵宝君住在灵宝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穷得一条裤子穿一辈子的穷娃,那么,灵宝山就是富得看着隔壁家孩子奚山吃着糙面馍馍,就羡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馍馍去换的地主家的娃。

灵宝君是个有钱且十分慷慨的老妇,原身是只狐狸。灵宝山养什么都能很轻易地成活,比起奚山,这里简直是一块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灵宝君还是一只带着八只小狐狸在灵宝山艰苦度日的寡妇狐,没有妖识之前,她似乎便是个风流的狐狸,因她的八只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只公狐狸。有一日,灵宝山从天而降一个玉白的细口小瓶子,长得颇好看。灵宝君爱臭美,整日顶着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为何,那段日子,出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她,宰了她。灵宝君被逼得走投无路,护着八只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泪。

可天却并未因为它们的悲惨而显出丝毫的阴霾。但灵宝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这一切的倒霉运道,兴许与她顶着的小瓶子有关系。她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却突然从瓶子中冒出一股浓烈的青烟。青烟瞬间变成了白胡子老头。老狐狸并小狐狸看呆了。

老头说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炼丹炼得记错了日子,提前打开了炉子,里面的妖怪竟然都变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们撵着他打,要同他同归于尽。老神仙没办法,想了个法子,躲在了丹房里的小瓶子中。谁知徒儿不小心,把瓶子当成无用之物,随意扔到了人间,这才被灵宝君捡到。妖怪们闻风跟了过来,把可怜的一家九口几乎逼到绝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觉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犹豫着要不要出来。正在此时,灵宝君砸了瓶子。

从此,寡妇狐走了运。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于歉意,给了灵宝君几颗丹药,并把这老狐狸收作人间挂名的徒儿。灵宝山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九只狐狸孝敬着,老神仙过得十分惬意。等到灵宝君法术精进些的时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灭了一群精神错乱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灵宝君没过几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药,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众山君中,她第一批飞升成了仙,正式接管灵宝山。

灵宝君记得师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她师父据说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炼丹仙,传授给她不少炼丹的妙方,故而众妖仙有了病痛,都爱找她治。她处处都好,独有一处不好。但凡逢到平头正脸的公妖怪来此医病祈丹,灵宝君总是以娶自家的老小为交换条件,否则不治。

公妖怪每逢此时,无论病成什么德行,都立刻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提起灵宝君,就不能不提她家的狐狸小妞。灵宝君一并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因她的风流性子,孩子们多少遗传一些,对男女之事的花花肠子总比别的妖怪多一些。三个儿子刚刚化人,就被山下的女子迷了眼,哭着闹着要去人间寻找幸福。过了两年,大儿子被妻子家请的道士打瘸了一条腿,哼哼唧唧地单腿跳回山上;又过了两年,二儿子瞎了一只眼回来;三儿子持续的时间长一些,据说迷住了人间的一个县主,可是县主未过几年,又迷上了一个美少年,暗中谋划杀夫,狐狸三少黯然地趁夜逃回灵宝山。从此,三只公狐狸每夜对月伤春悲秋,望着山前的淡海长吁短叹。四个初初长成的狐狸小妹吸取教训,不再去人间寻找伴侣,嫁给了生得俊俏些的公妖怪。但诸位皆知,既是妖怪,又大多非天生美貌的族群,生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狐狸小妹们花容月貌,个个都觉得自己委屈,总去人间养些漂亮的小情夫,以慰寂寞。公妖怪夫君们听闻,竟到人间把那些情夫给生吃了。狐狸小妹们更荒唐,听闻此事,又把自己的夫君们给吞了,搬回灵宝山,随母亲一同做寡妇。从此,老幺狐狸小妞虽渐渐长大,但绝无公妖怪问津。

灵宝君一想起此事,就老泪横流,点着一众女儿的头道:“我不记得我养的是一群黑寡妇啊,怎么就能脑缺到把丈夫给吃了呢?”

灵宝君也因此事,日日把小女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不肯让她跟姐姐们一起玩耍,生怕最后的女儿也学了坏毛病。狐狸小妞唤秋梨,长得跟秋梨也有些像,身材臃肿,满面斑点。性情倒十分好,没有姐姐们的半分凶悍,但因从未见过生人,所以很有些怕羞。

奚山君把扶苏背来时,秋梨怯怯地躲在老母亲身后,看着一向熟悉的奚山君和她背着的全身都肿了的怪人。

“奚山君来了。稀客稀客。”灵宝君抿嘴笑了笑,拿着龙头拐杖指了指肿了的扶苏,“他是谁,如何了?”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症,只能向仙人求助。”

灵宝君满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颇意味深长地道:“你应是知道我这处的规矩吧?”

秋梨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奚山君。

奚山君却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证秋梨姑娘嫁给好人家。”

灵宝君绷紧脸,吓唬她道:“可不许你拿你们家的那群猴子搪塞。他们太穷,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饭,你们家养不起!”

秋梨羞得耳朵都红了,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们家这样穷,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说的好人家,可是人间的好男儿。”

秋梨的脸变白了,面目上的点点斑点更加清晰。灵宝君皱眉,“人间不可。人间的男儿都显浮躁虚荣,不成体统。虽说我们家世代与人都有些联姻,但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间巡视夜游,见每家每户顶上都是黑烟滚滚,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复先圣时期教化。”

奚山君笑道:“这样家中冒青烟的岂不一目了然?总有好人选,仙君大可放心,都交给我。”

灵宝君犹豫一阵,可看了看女儿的容貌,最后还是点了头。她拄着拐杖去瞧扶苏,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苏身上敲打一番,才吃惊地拿长袖掩面道:“这孩子竟染了疟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说完,便要闭门送客。

奚山君也吃了一惊,诡异地看了扶苏一眼,问道:“真治不好了?”

灵宝君拉着女儿离得老远,怒道:“我还骗你不成!也劝你早些把他烧了,不要遗祸我们千里一脉!”

奚山君蹙眉许久,才踢了蜷缩成一团的扶苏一脚,冰冷地笑了,似乎还有些松了口气,“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时运不济,莫怪我。”

郑国国都七商最近几日,搬进了一家大户,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场不小,家资颇是肥厚。这大户初到七商,便高价盘了十几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织场、珠宝铺子、楚红馆,惹得一众大商眼红热议。听说当家的是个老头儿,姓有苏。这姓颇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几位姑娘。他们家的大姑娘管着珠宝铺子,据说戴着帏帘出铺子,一阵邪风刮过去,把纱帽刮掉,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全七商的男子都沸腾了,到有苏家求亲的人挤满了宅前的大道。

谁知有苏家老不死的竟挺着肥油肚子,捻着花白胡子道,他们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妆。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资,但非状元之才、将帅之勇不见。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门内,邪风未吹,众人也鼓足了腮帮想要自个儿吹起纱帽。姑娘羞得捂着纱帽,大脚丫往内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身躯瞬间感动了所有男人。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穷家男子涎皮赖脸盯着老头儿喊岳丈,有苏老爷跷着腿坐在黄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浓眉,看了穷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方才还熙熙攘攘挤不动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有人烟,除了歪在有苏府门前,一直沉沉睡着的瞧不清脸的乞丐。

有苏老爷阴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经心道:“把他给我打走。”

扶苏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四周鸡犬不闻,他发着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发现此处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间。天上星子这一夜十分灿烂,他瞧着星辨了辨位置,才发现此处竟是在中南之处。约莫…是郑国。

扶苏从未来过郑国,只知此处是他七皇叔成据的封地,在大昭算是个千乘之国,国力十分雄厚。国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动之人颇多,颇难管理。但七皇叔成据亲生四子,收养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贤名,一人分管一处,成据不偏不倚,对八子同等对待,把郑国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扶苏未被扔进定陵中时,听闻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几个育有子嗣的侧妃正闹得人仰马翻,八个公子也各有派系,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世子之位本应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礼数,但郑王妃死得早,几位侧妃皆出于世家名门嫡系,身份颇是高贵,缺少母亲保护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尴尬了。荇有掌管钱粮的养兄伯清相助,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转眼,掌管兵马总司的四兄季裔与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终日。

荇今年十七岁,正是娶妻的好年岁。之前因太子暴毙,按国礼守丧一年,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过生辰了。

扶苏脑中的信息一晃而过,却从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肿胀未消,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竟流出了黄色的脓水。

他读过一些医书,自己也懂些病症,但见自己浑身是泥,被丢弃在旁国的油腻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几分了。

应是…治不好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来时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温馨隽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性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弃了他。没有谁必须得对谁付出真心实意,他这辈子得到的亲切都有限,又何谈喜欢。扶苏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脑筋,清楚了,不自觉就走在了一栋栋民居之间。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远,还散发出阵阵腥气。米铺、豆铺、饭馆、酒肆,扶苏嗅到不同的气味,一间间走过,心中也默默念着。他与旁的人,关心的东西总是不大相同。

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睡去。

不知为何,他这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来,便是时候去找另一条生路了。这条路上,没有奚山君,也没有那么多妖怪。他又想,这辈子定然还会再见奚山君一面。到那时,他们称得上故交,他便可替她梳一梳头发,不至于如今这等尴尬,看到她那等杂乱的长发却无法伸手摸一摸。

可待扶苏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众黑压压的人头。他被附近的邻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拿着石块,凶神恶煞又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你用了井水吗?乞子。”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皱着眉问扶苏。

扶苏点点头,黑黑的眼珠望向众人,不明所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还敢用井水!”众人尖叫起来。

“慢着。”老者似乎是此处的里正,举起手,众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问扶苏,“你可是郑国人?”

扶苏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离去。本以为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便可暂避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