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妖法并无太多了解,偶尔遇到些有道术的修行之人便说遇仙了,碰到些他解释不出的便说撞鬼了,真真是仙也无奈,鬼也无言。仙人在天界,寻常并不肯去人间,饶是去了,也是为了历劫或者转露天机;至于鬼魂,就更加不愿去人间了,阳气如此茁壮,无异于靠近一个又一个火盆,这得是多想不开才去你家茅厕吓你一吓。

故而,人间出现仙多半不是真仙,出现鬼也多半不是真鬼。

只是出现这么一块踹一脚滚一下的圆木头,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还真拿它没办法。

王都里的巫族被成觉秘密请进大襄殿,水巫建议用水泡,火巫建议用火烧,元巫建议用刀割,用牙咬,成觉建议现不出原形的灭五族。

自从太子婴身亡,巫族已从皇巫降为国巫,上上下下莫不谨慎行事,小心侍奉诸侯国。诸国中,最难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一个不信巫,一个不信邪。

这会儿,南巫族一家长老红红绿绿坐一堂,垂着头装鹌鹑,心底暗暗叫苦。

成觉摆了摆手,他们开始一个个试。

木头在水里泡了三个时辰,却又弹了出来;在火里烧了三个时辰,吹一吹黑灰,内里崭新如故;刀割的磨坏三把刀,牙咬的崩坏几颗牙。

成觉眯眼看了圆木头许久,手指微微一触,它又娇羞地滚了滚。虽然这帮巫人没用,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与盗宝贼有莫大的关联。

王妃素来是修道的,也来拜访过这么一块木头,施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却不见什么成效,这一时,看她孩儿为难成这副模样,便想起她少年时拜过的恩师—出云观主临真子。

她修书至出云观,这一来一去,纵有仙力,也要一日一夜。

成觉只觉无法,倒是耐下心,反正那木头已被巫族封印,逃是逃不走的。

此事说来,笔者也觉荒谬,这世间又岂有木头作奸犯科?可成觉为人刚愎自用,做什么事,都是随心情,靠直觉,思想天真无度,行为也是肆意霸道,并无节制。他信木头有鬼,便定要把这鬼除了。可叹世间,竟也少这等恣意人,虽则他所做大多只为己之欢愉,但人间人人背着一摊事儿,背脊几被压弯,哪有他这样自由,真真是个有大福气的。

成觉自从三年前归国,穆王为他配了一帮殿臣,王子太傅足有八个,经史骑射御车数术,却是一样都不少的,比在百子阁中还要忙碌几分。

成觉一贯不耐烦读书,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垫了桌脚。穆王怎不知他脾气,对他唯一的嫡子素来严厉,选的王子傅都是一帮耿臣,在朝堂上,觉得大王做得不对都敢一头撞死,对成觉的武力威胁自然也不假辞色。反倒是世子越凶,他们委屈越大,清名也就越显,越受大王器重。

想从世子安稳过渡到诸侯,不好好学习是吗?门都没有!王子傅们保证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穆王亲儿子,陛下亲侄子怎么了?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孙想要!你不行别人上!

故而成觉也颇忌惮这些糟老头,老头儿们说一句,他敷衍一句。

“殿下,《礼记》书:‘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敢问殿下,殿下之失在何处?”

“殿下之失,王子傅。”成觉觉得读圣贤书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自己眼底的一点同情。

“殿…下,《礼记》又书:‘君举旅于宾,及君所赐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成拜,明臣礼也;君答拜之<花/霏/雪整/理>,礼无不答,明君上之礼也。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是以国安而君宁。’礼如此,何为君大义?”

“王子傅言笑了,王子傅又想涨月俸了?”啧啧,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这算盘打的。

“…殿下,‘文王世子’篇中有云:‘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暮,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既如此,殿下可有尽为人子之本分?”

“文王之父岂非被这不孝子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一天问三遍—爹,你死了吗?你没死啊,你怎么还没死?”

殿内不远处,绑在玉柱上的是粗如手臂的一段铁链,铁链中绑着一块被贴了巫文的圆木头。

圆木头似乎忍了许久,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动,在王子傅一口老血在喉咙涌动的时候,它颤抖得益发厉害,只一瞬间,突然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朝着成觉那张俊脸便砸了过去。

接下来,便是一根木棒追着穆王世子满殿乱打。

它其实,原本太累,想好好休息一阵子的。

可有这么一种熊孩子,你就算进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世子被一根棒子打了的消息像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被朝堂上下禁宫内外知道了个遍。

大朝例会的时候,穆王的表情很微妙,是一张便秘了很久忽然发现拥堵全消但是一瞬间又堵住了的脸。众大夫讳莫如深,没人提这茬子事儿。听说大雍宫王妃倒是笑了颇久。

至于世子成觉,少年散了一床青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是掐着这么一截圆木头。他说:我不急,你等着。

第二日,白胡子老道临真子来了。

成觉把木头递给了临真子。

临真子慈祥地看着成觉道:“你这孩子不常在家,不识得我,我亦不怪你,不过,论理你还要唤我一声外父。”

他把王妃傅氏抚养长大,王妃待他如父。

“你问问当今皇都太仆傅氏,可敢应我一声外父?”成觉语带嘲讽,眉毛眼睛几乎要飞上天。

太仆卿傅氏,是王妃亲父。

临真子叹了口气,也不恼,依旧和气道:“你和这木头有夙缘。”

王妃匆匆赶到,与临真子师父好一阵唏嘘,抹了眼泪才道:“师父且看看,这妖怪是个什么来历,怎就闹到我家。”

临真子点了点木头,捻须笑道:“这木头前生是个漂亮的姑娘,觉儿为了偷看她一眼,还翻了人家的院墙,一见倾心。”

少年似乎回忆起什么,怔怔地看着木头。临真子念了阵咒语,对着木头哈哈大笑道:“小友,还不速速现身,更待何时?”

一道霞光闪现,太过美妙的记忆充斥在少年脑海,它们在叫嚣,他伸出了手。

木头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脚和毛发。

没变成活色生香的美人,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圆木头上长了四枝小树杈,顶着一个圆乎乎的木头小脑袋,小脑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却丑得惊人。

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

“这是何物?”王妃一骇。

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礼道:“王妃有礼。”

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立起来问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们各行其道,缘何唤我出来呢?”

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妖怪,把东西交出来。”

“饿了,吃了。”圆木头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厕。”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戏弄觉儿,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义之财,恐将天降刑罚。”

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我既得了,断然吐不出来。”

临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争什么帝王物呢?若非心中执念,想来飞升绝非难事。”

圆木头歪头,疑惑道:“谁说我愿飞升了?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临真子得道已久,素来温和慈爱,见它如此,也觉着恼,他蹙了蹙白眉,肃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们一较高下,你若赢了,走或留随你,你若输了,走或留随我。”

圆木头像是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滚了一滚,脑袋手脚缩了回去,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

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临真子僵住了,成觉冷笑,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她掐指了几个来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来了,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道:“它真身是木,想应怕金,少女属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第二日,女官来了,临真子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现木人,众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道:“我的儿,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

成觉捏着符问:“王妃,我亲娘许是死得早?”

他亲娘讪讪的。

临真子也无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只道我们拿它无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既非凡俗,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两日之后,极阴之时,请位神尊附体,用极幽之地火烧灼,或能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