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简陋,青年大略一观,也便垂下睫毛吃茶。他十分沉默,许久,雪白指尖才在那盏茶水上轻轻用力,粗茶一晃荡,沉浮不止。

黄衣女子面容枯槁,似普通农妇,肃立一旁,抱着婴孩,也不开口。煮茶的小桌是一块年头久了的粗木,外皮粗砺,表面光滑,茶具倒是好的,煮茶人是那童儿阿箸。扶苏见他乖巧沉默,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温和问道:“今日为何话不多了?素来贫嘴饶舌,不肯甘休的。”

阿箸黯然地垂着眉毛,说:“我打从今天起,为你煮了这回茶,同你说了这回话,这辈子便再也不与人煮茶,同人说话啦。”

“为何?”

“我这辈子的话说完啦。”

窗纸上有几片飞花夹在缝隙间,这一日太阳还好,连飞尘都瞧着金灿灿的。他看着立在阳光里的花,转身时,却瞧见那婴孩懵懂眼中似乎已有一些光,瞧得见那片花,也瞧得见他。小手微微蜷起,朝着他的方向,似在抓。

他静静瞧着那孩儿,好一会儿,才没头没尾道:“不像…”

小猴子二五有些局促,“君父夫君,不对,是公子,公子,宝儿可乖了,以后你若娶了旁的夫人,莫要因为恨着君父,不欢喜宝儿。宝儿虽还小,我瞧着倒是与公子极像的。”

这一时,草房中安静十分,许久了,那青年公子才淡道:“他自是像我,可并不像他母亲。”

他又极有耐心地吃了口茶水,好似那是不忍心咽下的琼浆,琢磨玩味了,才从口中吐出些费力的字句来:“你家主人一贯可好?”

那黄衫子的女子正待回答,他却微微一笑,想起什么,又道:“罢了,想必又去了哪处云游,寻了谁的开心。问她做甚。”

女子垂着头道:“正是。”

“奚山为何不在了?翠家诸子安在?”

这一回二五恭谨答道:“沧海桑田,忽有一日,奚山就被大海冲走了,嫂嫂侄子们最近醉心修行,公子扒开草丛,或可寻到他们真身,再等几十年,便又回了人身行走。世上万事皆如此,聚散有时,不必挂怀。”

那公子一听,点了点头,又饮了一口茶水,道:“故友皆好,孤便放心了。奚山移走了,想必也再难寻,此后孤回了都城,亦不大有闲暇探望,但请三位替我捎句话…”

“向谁?”

“向你家主人。”

“什么话儿?”

“此后嫁娶,各不相干。”

黄衣女点了点头,才道:“主人云游前,也是这样嘱咐我的。我手中孩儿是主人临行前托付,告诫我,倘有一日我见到公子,便将这孩子交予你,权当个猫儿狗儿养一养,来年若另有姬妾旁子,断不可对此子委以大任,只您年老故去,若恰巧身旁无人,便留他与您守着陵。她此生亏欠公子过甚,唯用此子报答。二五自小公子生来便一直侍奉他,唯愿公子一同收养。另有一桩,主人命我转告公子,过了此处,约有五里,定遇怪石,天或有异象,公子莫生好奇之心,径直走过便是。”

果如这黄衣女所言,不过五里,正有参天耸立怪石,石上缠有藤蔓。

白衣公子怀中的男婴到了此处,便开始放声哭泣,惨不忍闻。

公子心中颇觉怪异,却也未停,可战马行了不过两三步,便有惊雷径直劈下,拦住去路。

众人皆惊诧。

公子又行,复有乌云暴雨,顷刻泻落。

那婴孩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哭得几乎背过气,雨水砸落在了孩子的眉眼上,公子倾身,将婴孩裹在了白裘中,微微低头,却看他面色苍白,不似一般婴孩粉嫩之相。

他担心他淋病,又往怀中带了带,侍卫慌忙撑伞,那公子轻轻转身,马蹄轻弹,金冠玉容,怔怔地定在了巨石之上。

他道:“把那石挖开,瞧瞧下面是什么。”

上百兵甲忙了约有两三刻钟,待到天放晴的时候,巨石终于放倒。

“嗬,这枯枝根埋得好深。”季裔低头一观,道,“泥土之下还是石头,枯枝覆盖了石头,同气连枝,竟不知是根缠绕了石,还是石生出了根。”

又过了半晌,却在连体的巨石之旁,拾到一块断了的石碑。云简也生了几分好奇,命一二侍卫抬出,他剪下一束马毛,躬身在石碑上扫了扫,这才报与扶苏道:“主公,是一位父亲为夭折的女儿写的悼词,辞令哀婉清丽,颇是伤怀。”

“死去的女子叫什么?”

“并未刻姓氏。女子的父亲似是个名士,自号‘孤一山人’,起初颇为挂怀惦念女儿,后来,却说他已占卜,说这女子三百年…”云简正要照这碑文原文念出,却听到季裔遥遥道:“挖出了,是具石棺,与枯枝相依而生!”

公子纵马上前,眼前正是一具石棺,他垂下明亮的额头,淡道:“开棺。”

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嬴晏站在扶苏的马匹旁边轻轻握住了微微滑落的马缰。

七八兵甲一声震喝,一同使力,厚重的石板被抬起扔到一旁,泥水溅到了众人身上。

棺中是森森白骨,手骨、脚骨折断,扭曲狰狞。

公子成婴怔怔地望着白骨。

颅骨森然,尸身似化了两三年之久,已然不见皮肉。

成婴左手尚托着婴儿的头,这个孩子,是他那薄情寡性的妻子留给他的一点血脉。

婴儿不停地哭着,眼泪全滴落在他手心上,又从他指缝间滑落。

云简那厢拾起,继续念道:“为父以山中整石雕琢,悬棺崖间,石生奇木,与儿做伴。若非天塌地陷,山平为原,安能复现?太子敏追问儿来世,不堪扰,唯此处儿可得一二松闲。儿为鳏寡鬼,想必误轮回。三百年后尚有机缘,只需尔儿婿精血蓄养魂魄,三年若不产子败了修行,定可重生。然则此番由来并不光彩,为防后人探究,败吾家声,只为儿立无姓碑。墓中陪葬若干,皆吾心爱之物,复有昭王旨意一卷为证,儿切自为珍。”

“旨意安在?”公子问道。

晏二观石棺,角落中却有烧焦的书卷一副,可字迹已不可辨,似有人刻意摧毁,不欲被人瞧见。

“何种不光彩之由来?”公子又问。

云简一目十行,扫到末尾,有些惊诧,却未再念。他眯了眯眼,成婴下马,走到那碑文之旁,定睛,赫然是小不可辨之字迹。

成婴平静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又步履安稳地踩到马镫上,只道:“无头公案,不查也罢。此石与树同生,有些灵性古怪,尔等依旧埋好尸骸。至于石碑,砸了便是。既是无姓,索性成全。”

众人依旧将骸骨葬下。成婴挥了挥手,命起程。

约莫走了十里,天降大雪,马蹄溅雪。

又行了十里,雪厚,深一脚,浅一脚。

再行十里,季裔请示安营避雪,成婴点头,许。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只垂目把那婴孩呵护得滴水不漏,又递与一旁守着的翠二五。小猴儿照顾婴孩十分细致温柔,却也未将他逗笑。这一日天气好怪,连经风霜雨雪。

成婴忽而觉得喉中不适,却也未当事,只翻身下马。

“公子!”众人惊呼,上前。

他已翻身滚落马蹄之下。

白净无瑕的雪地上,一摊暗红的血迹。

他喘息着,不停喘息着,唇角的血还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么会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来,连喉咙的呻吟都支离破碎。

风的声、雪的声、马的声、人的声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经不大听得进去。

他爬了起来,茫茫然上了马,茫茫然转了转身,百尺千里的雪。

他想起了幼时曾经听到的鼓乐。那鼓点并无雅致,只是敲打着,再快再快,像溅了雪的马蹄,很快很快。

于是,许多与现在相干的过去,与将来相干的现在就这样缓缓打开。

他咂摸着,就笑了起来,也不见泪,只是咳了阵子,喉头的腥红淅沥不断。

他得庆幸,此后再无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后几字。

“植,三百年,嫁乔荷。”

可阿植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