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激的道:“谢谢仙叔。”

鬼仙突然眉目一竖,不悦道:“怎能以‘叔’辈称呼?我们与她的爷爷是平辈朋友,这么叫岂不是乱了辈份!染儿,叫我鬼爷爷。”显然,讲话的这位是鬼大人了。

清朗的声音不屑的反驳道:“晓朗是我的徒儿,她是晓朗的媳妇,怎么能以爷爷辈称呼?染儿乖,以‘仙叔、鬼叔’称呼即可。”

旋即面色一变,用妖娆的声音怒道:“要当叔辈你自己当好了!反正得叫我爷爷!”

清朗的声音不堪其烦,道:“好吧,染儿,你叫我仙叔,叫他鬼爷爷好了。”

妖娆的声音满意了:“如此也好。”

方小染却泪了……硬让她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对待已够混乱了,如今这两位再差出个辈份来,她说不定会疯掉。哽咽道:“二位,饶了晚辈吧。我称你们为‘仙大人、鬼大人’如何?”

鬼仙满意的点头,两个声音齐声夸她:“还是染儿聪明。”

她往被子里缩了一缩,只求二位(一位?)祖宗快快离开,小心的道:“二位大人,染儿累了,想睡一会儿。”

仙大人道:“这药喝了之后会有些困倦。染儿小睡一会儿,我让厨房备些清淡饮食,你醒了好吃一些。”

“多谢仙大人。”

鬼仙端着药碗转身往外走,路过方小染的梳妆镜时,无意间往里瞥了一眼,突的站住了脚步。狠狠盯着镜子,一只碧眸几乎喷出火来。另一只红眼,却挑衅的半眯。

他突然举起手,一把捋下耳边的紫色大花摔在地上,怒道:“你什么时候戴上这花的!谁让你又戴花的!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戴花!”是仙大人在发火……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花,把另一只手里的药碗狠狠摔碎在地上,尖声道:“你讨厌可是我喜欢啊!我都容忍你穿这身无趣的白大褂子了,你就不能容忍我带朵花吗?!”鬼大人也火了……

“白袍清雅高洁有什么不好的?我已经准许你盘这个俗气的发髻了,你还得寸进尺!大男人带花才恶心!”是仙大人在说话。

“我让你高洁……”随着鬼大人的恶毒话音,哧的一声,鬼仙抬手撕碎了白袍的前襟……

“我让你臭美……”随着仙大人愤怒的咆哮,鬼仙抬手把头发挠得鸡窝一般……

方中图闻声赶来,才算是劝走了这疯狂的二位一体,对着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对眼睛心惊肉跳的观望的方小染撇下一个无奈的眼神:知道鬼仙为什么很难行走江湖了吧……

每天与鬼仙这等奇人相处,使得方小染养伤的日子非但不枯燥,反而时刻惊喜(险?)连连,使得她对于前线的方晓朗、方应鱼等人的牵挂不那么揪心。正午太阳好的时候,鬼仙或小鹿会将她移到院子中的躺椅上,围着被子晒晒太阳。一开始需要人抱出去,两三日后,就能由人扶着慢慢走出去了。

第五天,她照例躺在椅上暖暖晒着,被阳光晒得睁不太开的眼隙,扫见头顶枯枝上最后一片黄叶零落飘下。已是深秋时节,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寒意萧萧,这阳光底下却温暖干燥得让人觉得自己是一只猫儿,毛发间都是金色的暖。

那只小黑狗崽儿,在院子里撒着欢儿,时不时奔过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一拱她的脚,鼻子里哼哼唧唧,希望能邀她起来一起游戏。她暂时还不能起来陪它,只轻轻的动动脚尖,就惹得它上蹿下跳,把这只脚想像成敌人,抱着她的脚闹玩般忽尔又扯又咬,忽尔腾的跳出老远,奔一圈再扑回来,兴奋得小牙外露。

她用脚尖逗着小狗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只曾惹下大祸的小家伙,谁也弄不明白它是怎样一路跟来的。那时候谁也顾不上带它,它居然也没掉队,硬是跟着来到了玄天山,算得上是个奇迹。

空气中时不时飘着淡淡的药香,大概是鬼仙又在替她熬药了。

肢体被晒得暖洋洋的懒散无比,心底却总有一块郁结的阴沉,暖不透,化不开。

方晓朗自那天离开,一趟也没有回来呢。幸好每天小鹿都来告诉她从前线下来的师兄们捎回的口信。他每日都差人报个平安,嘱咐她安心,再问清她身体恢复的情况,详细的给他报回去。有一次的口信还是小师叔方应鱼给她带回来的。方应鱼现在军中担任方晓朗的军师,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简直比方晓朗还要忙碌,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儿,才能跑回来探望让他揪心的染儿师侄。

这样的联络让她多少心安,却仍免不了记挂。眼前总闪着那天见到方晓朗时,他战袍上沾染的血迹。虽然不是他的血,却透露了些凶险的信息。她怎能放心得下?闭了眼,心中默默的念叨——不要受伤,不要受伤,不要受伤……

眼前忽然一暗,有人遮了阳光,阴影落在她的脸上。她以为是鬼仙来了,感觉压力很大,干脆闭着眼睛装睡。忽然有一滴清凉水珠落在鼻尖,溢着淡淡清香。

诧异的睁眼,只见方晓朗手撑着躺椅的扶手,微含着笑俯视着她,似乎是刚刚沐浴过,原本白晰的皮肤因连日风吹日晒,变成小麦色,又浸了水汽,微微润泽。头发湿湿的落在肩上,刚才落在方小染脸上的,便是沿着发丝滑下的水滴。

染儿遇到瞳儿

他的嘴角噙了一个浅浅的笑,灰眸中却压抑着深刻的疼惜,探出手指替她揩去鼻尖上的那滴水珠。她抬手捉住他的手,欣喜的唤道:“晓朗……”

时时刻刻揪心牵挂着的人,忽然这样健健康康、清清爽爽的站在了面前,一直压抑在心口的阴霾瞬间散去,阳光直抵心底,暖到深处。

攀了他的手欠着身想坐起来,却被他轻轻扶住:“染儿小心,不要扯痛了伤处。”然后俯低身子将她小心的托起在怀中,自己坐进躺椅中,让她顺势侧伏他的身上,脑袋就枕着他的肩头。他将她往怀中窝了一窝,只觉得小小的一只,轻盈得像只猫儿。

他低眼看着她的脸。因为见日光少,她的皮肤白晰到透明,额角处几乎透出淡青的脉络。这次受伤使得她元气大伤,瘦弱了许多,好在治疗调理得好,腮上洇出浅浅的红,预示着气血正在慢慢恢复。只那一对眼睛清亮如昔,因为看到了他,喜悦得弯弯的若水蓄月华。他侧了一下脸,珍爱地在她的发际落下一吻。低眼看着她,密密灰睫下,眼神儿松散慵懒。这样半躺的姿式,让他连日疲惫的精神有些涣散,睫开开阖阖,睡意上头。

她抬脸看向他清瘦了许多的脸颊,看到他满脸的困倦。抬手盖上他的眼睛,吐气如兰:“睡一会儿吧。”

她微凉的手指覆着眼睛,让他感觉十分舒适。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尚未落下,已然沉入梦乡。感觉到他的长睫安静的栖息在手心,听得那呼吸也沉稳绵长了,她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拿开,伏在他的脸边,静静的看他的睡颜。看的久了,几近沉迷。

他的睡梦中忽然蹙起了眉,鼻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头微微的辗转一下,复又睡沉。她却从那声呻吟中听出了些许痛苦的味道。神经狐疑的紧绷了起来。略想了一想,便轻手轻脚的去解他的衣襟。

他刚刚沐浴过,衣带不过是散散的系着,里衣也是松松垮垮,轻易的就被她解开了,露出一半肩膀和胸口。目光触上他的肌肤时,她只觉得眉间某处疼痛的跳动了一下,心也随即揪成一团。他的衣袍底下,胸口处缠裹着绷带,雪白绷带上,有淡淡的血迹洇出,肩部也有一处两寸长的划伤,大概是因为伤口不深,已止住了血,所以只涂了药,没有包扎,伤口鲜红的裂着,让人看一眼心尖都疼痛起来。这不过是掀开了他衣服的一角,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处这样深深浅浅的伤。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没有一回来就第一时间跑来看她,而是特意沐浴之后才过来。原来是换下染血的战衣,洗去身上的烟尘,掩藏起身上的伤口,做出平安健全的假象,以免她忧心。

鼻尖一酸,眼泪落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他被心口处忽然落下的一滴湿热的温度烫醒。睁眼,看到自己的衣襟略略打开,方小染伏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呼吸却带着重重的鼻音。知道自己的小伎俩被发现了,不由的心中懊悔,没有把伤处藏得更严实一些。定然惹得她伤心了……

手抚上她的头发揉了一揉,用轻松戏谑的口吻调笑道:“染儿趁我睡了,占我便宜么?”

她没有抬头,反而把脸往他衣中藏了一藏。

他脸上的笑深下去,灰眸中的温存浓郁的积起。伸手去捞她的脸儿,摸到一片湿滑。他手上微用力,将这张泪湿的小脸捧起来,唇安慰的落在湿透的睫毛上,低声嘲笑道:“这样一点小伤,哪值得染儿落泪?”

她的手试探的抚上他胸口的绷带,闷声闷气问:“这里面伤的怎样?”

“划伤而已。只是皮肉伤,根本不算什么。若随我的性子,才不值得管它。只是怕留下疤痕,染儿不喜欢,这才上药的。”

她不禁红了脸,啐道:“关我什么事……”

他见她脸色微微好转了些,也跟着笑得满眼碎星,伏在她耳边窃语:“晓朗的身子是染儿的,自然要替染儿好生保管……”

她被他说得脸似火烧,又羞又恼,恨得牙根痒痒,想揍他,低眼看到满身的伤痕,又实在下不去手,只恨恨的在他脖根儿处不轻不重的挠了一下,斥道:“起来!让我看看别处还有什么伤!”

他顺从的起身,扶她在椅上坐直身子,自己则站在椅前,任她掀着他的衣服,前前后后的仔细检查,感受着那一对小爪子在背上细细的爬,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方小染的眼中却又忍了泪。她在他的前胸后背总共发现了六处伤痕,好在除了胸前绷带缠的那一处,其余的只是小伤。

他转脸看到她盈盈含泪的样子,就蹲了下去,枕在她的膝头,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一脸满足的微笑:“嗯……这点伤,还真是伤得恰当呢。”

她愣了一下,问道:“此话怎讲?”

“轻来轻去的小伤,既要不了命,又得到染儿疼爱,真是……值得了。”

她心中酸疼成一团,恨恨轻掐了他的耳朵一下,道:“我心疼死了,你可开心?”

他抱住她的腿儿,抬眼认真的看着她,道:“晓朗自会珍重自个儿的性命。今后,还有数不尽的日子,要陪染儿渡过呢。”

她的嘴角忍不住弯起柔和的弧度,眸中含着水光,低声道:“好,你不要食言。”

“绝不会……”

……

她很希望方晓朗能在教中略略休养再回去,但他当晚就重返战场。这一去,又是七八日不见影踪。而方小染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已经能自如走动,只要不做大动作,几乎没有痛感了。在最后一次拆开绷带换药时,经鬼仙查看,外伤的结痂已退去,不需要再上药包扎。只需继续口服月余时间的汤药,调理一下肺部的损伤和气血的亏损即可。

自受伤回到玄天教以来,她因行动不便,半步都没有出去院子,期间,除了方应鱼和小鹿,其余师叔、师兄弟、师姐妹们均没有过来探望她的,小鹿对她解释过,说是前方战事紧张,大家或是上了前线,或是准备军需,忙得都顾不得过来。她心中对众人颇是挂念,却也知道是无可奈何。这长长的养伤的日子,多半是在小鹿的陪伴和鬼仙的搅合下渡过的,虽然也不十分沉闷,但关的久了,就很希望到外面走走,看看阔别已久的玄天山,探访下同门们,即使帮不上忙,就在旁边看看他们也好。

但是谁也不允许她走出她自己的小院儿。

爷爷下了命令,说她伤还没有全好,让她老老实实呆在院里,不准迈出半步。她争辩说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出门走一走没有关系的,爷爷也听不进步,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叮嘱小鹿好好盯着,不准她出去。

她只当是爷爷疼她,既无法说服他,也只好驯服。

只不过,是表面驯服。她方小染,从来就是一只关不住的兔子。这一日,听小鹿说山中的栗子落果了,收了不少,便做出一付很嘴馋的样子,说是想吃糖炒栗子。

这些日子来,她大伤初愈,理应好好食补,但因为心中记挂着前线的人,食欲总是不振,吃什么东西都看着勉强。这时候忽然来了食欲,小鹿自然是大喜过望,有求必应,颠颠的就去了。糖炒栗子做起来很麻烦,十分费时。这当口,方小染瞅了个鬼仙也不在的空隙,溜出了门去。

出得门去,只觉得附近一片安静。慢慢走着在近处几个院落转了转,也没看到人影。大家果真都去前线作战的作战、帮忙的帮忙了吗?正失望间,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吃力的提着一只木桶,匆匆的走过。那是一名五六岁的垂髫小童,圆圆的脸蛋儿水灵粉嫩,一对大眼睛十分精灵,因为提了重物,小嘴巴吃力的抿得紧紧的。

她仔细看去,认是五师叔最小的徒弟,三岁时便被穷困的父母送上山来,入门后方中图照例给他改名,见这娃娃一对大眼睛十分有神,遂起名叫做方晓瞳,大家都唤他瞳儿。今年正好五周岁。有半年不见,瞳儿个子长高了一大截,提水桶的样子也象模象样的。

方小染望见他,喜得眉花眼笑,唤了一声:“瞳儿!”

瞳儿停下脚步,抬眼向这边看来,待看清是她,把水桶搁在地上,蹦跳着就奔了过来,惊喜的叫着:“染师姐!染师姐!”

待跑的近了,又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的抱住了她的腿,乖巧的抬眼看着她:“染师姐,你的伤好了吗?”这小子怕冲撞了她的带伤之躯,因此十分小心。多日不见,这样懂事了呢。

她疼爱的揉着他软软的头发:“好了。原来瞳儿还在山上,也不来陪师姐。”

瞳儿的大眼睛一眨巴,眼看着就要滚出泪珠:“瞳儿很想去看染师姐,大家都想去看染师姐,可是师祖不准。”

听到这话,方小染愣了一下。不是说大家都很忙,顾不得过来看她吗?心中狐疑,追问道:“为什么不准呢?”

“怕咱们的嘴巴不严,一不小心说漏了,引得染师姐伤心。啊……”瞳儿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乌漆的眼珠左右转了一下,一脸懊恼的模样。

梦境遇到现实

她却已听出了不对。是什么事瞒着她,怕引得她伤心?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面色微微发白,却努力的不露出来,对着瞳儿笑道:“师姐的伤已经好了,自然不必瞒师姐了。师姐已经知道了。”

瞳儿惊讶道:“原来师姐已经知道了哦。那,师姐要过去看看大家伙儿吗?”

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却硬装出平静的样子,微笑道:“这正是要过去啊。咱们一起过去好吗?”

“好啊。我刚从鬼仙师傅那里提了刚刚熬好的药,给伤员们送过去呢。”他迈着小短腿奔回去又提起那只木桶。那只桶盖了盖子,晃动间,缝隙中冒出缕缕热气,重重的药气飘了出来。

方小染忽然明白了每天空气中飘的药香味的来源。她一直以为那是鬼仙在给她制药散发的气味,却没想仔细想想:仅给她一个人熬药,哪来那么持久的药味?

她伤未全好,不敢提重物,只能由着瞳儿吃力的提着大大的木桶前面带路。二人一起去往东边师兄弟们集中居住的院子。

远远望见院门儿时,就看到几个人倚着墙根儿在门外晒太阳,有的头上扎着绷带,有的腿上绑着夹板。望过去,有的认得是本门的师兄,有的不认得,估计着是外地玄天武馆来的师兄弟。

路过他们身边时,她的目光在他们的伤处掠过,只觉心下一片茫然,神情也木木的,连其中一个认得她的招呼她“染师妹”,她也呆呆的没有反应。

待进到院子里时,看到满院子摆着的担架上躺着或呻吟、或沉睡、或聊天的同门,重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儿扑鼻而来,几名师姐妹紧张的穿梭其中照顾着他们。尽管进来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胸口传来的钝痛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分不清是伤处在痛,还是心攥起的疼痛。不得已,扶着门边儿站了一站。

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唤声:“染儿!你怎么过来了?”

她强稳了心神,睁眼看去,见是教中颇擅长医术的二师叔。二师叔四十多岁,面貌清濯,刚刚大概在给哪位伤员处理伤口,两手沾满了血迹。他见方小染面色苍白,额上浮着冷汗,不由的惊诧担忧,想上前扶她,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又顿住了,转脸喝斥旁边的瞳儿:“瞳儿,还不快扶一下你染师姐!”

瞳儿这才察觉她面色有异,急忙把药桶搁在脚边,搀住了她的手臂,担心的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二师叔斥道:“你还敢问!谁让你把师姐领过来的!”

瞳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又是急,又是委屈,大眼睛里浮出泪水:“我,我……”

方小染急忙摆了摆手,替他说情:“二师叔不要骂他了,不怪瞳儿,是我骗他带我过来的。我早就该过来了,帮不上忙,来看看他们也好。”

二师叔叹了口气:“咱们也很想染儿啊。只是掌门怕你看到师兄弟们受罪会难过,才不瞒着你的。染儿的伤可大好了?”

“已全好了。”

“伤的那样重,还是不要累着的好,这里气味重,莫要熏着了。快回去歇着吧。”

“我刚来怎么就要我走?让我在这呆一会儿吧。”

有伤员发出痛苦的呼喊,听得她心中一颤。二叔师回头看了一眼,匆忙道:“我得过去了。染儿想呆一会就呆一会儿吧。瞳儿,给师姐拿椅子去。”伸手提了瞳儿提来的药桶,急忙的去看伤员了。

瞳儿小跑着去找椅子,方小染则慢慢走进了院子,抬眼将伤员们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都伤得不轻,大概伤的轻的也不会送到山上来休养。有的醒着,有的昏睡着。有认得她的,还笑笑的朝她朝手,她想对他也笑一笑,嘴角弯起,泪珠却滚了下来,急忙抬袖掩住眼睛。

瞳儿搬来了椅子,扯着她的衣角让她坐下。她却没有落座,问道:“为什么大家都躺在院子里,不在屋子里歇着?”

瞳儿答道:“今天太阳好,二师公让把伤的轻的、可以挪动的伤员抬出来晒晒太阳。”

这些居然还是伤的轻的。想起之前她问小鹿是否有伤亡时,小鹿说“没有伤亡”时那笃定的语气,虽知道是为了怕刺激到她,还是不由的暗暗埋怨小鹿瞒她。但是话说回来,打仗定然会有人受伤,这是无可避免的,只怪她想的太天真了。她转身朝那排屋子走去。

这排房子原本是师兄们的宿舍,里面是长长的大通铺。走进去,看到通铺上躺着七八名伤员,都是一动不动,昏睡不醒。

身边传来瞳儿的声音:“染师姐别担心,鬼仙师傅医术很厉害的,他每天都过来看这几位师兄,说是保他们死不了。”小手软软的、安慰的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好,有鬼仙在。她心中略略好受了些。低头对着瞳儿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小家伙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怕打扰重伤员的休息,她只挨个儿看了他们一遍,就悄悄退了出去,想在院子里帮帮忙儿。二师叔看到她东瞅西瞅的找活儿干,急忙上来阻止,令瞳儿把她送回去休息。

拗不过二师叔,只得随着瞳儿回去。

走到半路上,忽然又转起了心思。遂停住脚步对瞳儿道:“我看那边人手很紧,瞳儿回去帮忙吧,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瞳儿不答应:“二师公让我把师姐送回去的,我还是送到地头儿吧,否则又要骂我了。”

“都快要到了,真的不必送了。我又不是不能走。我帮不上忙已经很难过了,还要多占个人来送我,这让我更过意不过了。”一面说着,露出一个极伤心的表情来。

瞳儿急忙拖着她的手儿哄道:“师姐别哭!瞳儿回去就是了。”

“嗯好好,快去吧去吧。”

瞳儿抬脚小跑着往回走,一路上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两三次,看到染师姐微笑着在朝他挥手儿。这才放心的回去了。

眼看着瞳儿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儿,方小染嘴角的那一抹笑零落下去,抬眼望向后山的方向,脸上浮起忐忑不安的表情。原地犹豫的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举步向后山走去。

后山原本是片风景秀丽的天然园林般的所在。漫山遍野是或天然、或人工栽种的果树,方小染第一次见到袭羽,陷入幻想般的迷恋时,就是在后山的一片桃树林中,彼时,桃花开的正好。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所有果树的叶子都已或枯黄,或凋零,桃花不再,绿叶无存,只有灰色的枯枝交织,与林间那密密麻麻的新坟,构成一幅无比凄凉,无比萧索的画面。

方小染的双膝像被抽去了骨头,瘫软的跪倒在这片坟茔前。后山已有一小半土地被新坟覆盖。一共有多少座坟墓?一百座?两百座?她数不清。模糊的视线扫过一道道当墓碑竖立的木牌,上面用墨写了墓主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是她熟悉的,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张亲切的笑脸浮现。

在她的印象中,他们都是笑着的。大概是因为他们每次看到她时,都是对她宠爱地笑着的,才会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吧。

如今斯人何在?笑容何在?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宠爱的唤她一声“染师妹”。

心口处深深的绞痛,痛得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迷蒙间,那些树的枯枝上似有繁密的樱色花朵绽放开。她隐约又回到了那个梦境,见到爹爹和娘亲的梦境。爹爹和娘亲的坟墓就在这附近。原来梦里的地方,就是这里。那个世界是与这个世界重叠的吗?另一个世界的桃园,桃花是永开不败的吧。

在那个梦境中,爹爹和娘亲说:不要有怨。

说的是让她不要因为些数不清的坟茔去埋怨爷爷,和方晓朗他们吗?

她不怨……她没有更多的心力去怨。她只觉得心疼,心疼,心疼……

小鹿发现她不在,找得天翻地覆时,还是那只小黑狗崽儿,拚命尖叫着撕咬小鹿的裤脚儿,才引起众人的注意,领着人在后山坟地找到她。她已蜷卧在一座坟茔前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被送回了她的闺房。睁开眼,看到方中图面色忧虑的守在床边,将她的一只手紧紧合在他满是茧子的大掌之中。

“爷爷……”她唤了一声。

方中图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忧心的问道:“染儿心口可觉得痛?”

“痛呢。可是不是因为那伤,是因为心痛呢……”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染儿……”方中图心疼的用粗糙的手指替她抹着眼泪,“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她很想问,爷爷,你怎么舍得将你的徒弟徒孙们送上前线,他们如今丢了性命,你不心疼吗?他们的家人将他们托付到你的手中,你该如何他们的父母交待?可是话到嘴边,看到爷爷近日里忽然苍老憔悴了许多的脸,竟没有忍心问出来。师兄们多数是他看着长大的,如同自己儿孙一般,他心中的悲痛,比起她来,是有过之无不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