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全没想到会突然冲出这么个人来,愣了一下,脸上那表情跟罗胜真是有七八分相似。

不愧是亲生父子。

“你让开!”罗胜把她往旁边拨,看到她手上渗出血,又连忙拉过来,再抬头看向老爸的眼神就更有种势不两立的决绝了。

“你是谁,在我家里干什么?”罗世全问。

“我跟罗胜是同桌…”

“你用不着跟他解释!”罗胜粗暴地打断,“他能带女人回来,我就不能带?”

这话激得罗世全又朝他扬起巴掌,他也不躲了,挺胸迎上去,充满挑衅。

“别吵了。”海宁拦他都来不及,挡在两个人中间,又扭头解释,“叔叔,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罗世全此时此刻再生气,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而且一说是同桌他想起来了——妹妹罗月华跟他说过的,四中今年开天辟地的两个复读名额,一个给了罗胜,一个给了上届成绩最突出的女生,还安排他俩做了同桌,就是想让她帮忙带一带自家儿子这个老大难。

看着是个懂事孩子…他强行把火气压下去,然而里子放下了,身为家长的面子放不下,指着罗胜咬牙说:“别以为你在外面瞎胡闹那些事儿我不知道,年纪轻轻不学好,哪天把人肚子搞大了,老子不给你擦屁股!”

“我不学好也是跟你学的,要不是你当年把我妈肚子搞大了,能有今天?”

“个赤佬王八羔子…”

罗世全又要抄衣架打过来,被田阿姨拦住,罗胜趁机站起身来,气咻咻地拉着海宁就出了家门。

深秋天黑得早,外面已经黑蒙蒙一片,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只有在路灯下才显得特别清晰。

罗胜问:“你手怎么样了?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清理一下就行。”

“去医院又费不了多少事儿,你自己弄不好等会儿感染了怎么办?”

“真不用,我自己能处理。而且医院要排队的,多浪费时间啊…你不饿吗?”

她刚看过伤口,划的不深,去一趟医院又要排队又要花钱,实在没有必要。罗胜出来的急,没穿外套也没带钱,幸亏在门口还胡乱蹬了双波鞋不至于光着脚,这会儿又冷又饿,魁梧的身形在寒风中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海宁说:“要不去我家吧,你这样下去该感冒了。”

她本来就是打算走的,书包外套都在身上,还有零钱可以供两个人坐车。

罗胜没拒绝她的提议,反正他现在不想回家,随便哪里都好,能找个地方待着就行。

海宁家他去过,在一片弯弯绕绕的弄堂深巷里,从外面看都是成片斑驳的灰墙和凹凸不平的路面,每家每户都伸出长长的晾衣杆挂上一排排晒洗的衣物,五颜六色的,抬头看也分不清谁是谁家。路边所有做生意的门店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晦暗中有外人看不透的乾坤。

海宁下了车,先在药店里买了碘伏和宽大的创可贴,一下就出去十块钱,这对她来说是额外的花销,又得从生活费里刮。罗胜想帮她的,可偏偏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做不了英雄,只能抿紧了唇跟在她后面,抢着把她装药的小袋子拎在手里。

海宁从来没带男生到家里来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何况罗胜那么显眼,目标又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被街坊熟人看见了难免要问起。

还好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饭烧菜,空气里弥漫着不同的香气和油烟味儿,偶尔路过的人也行色匆匆往家赶,没有留意他们。

海宁在楼道里摸着黑上楼,她其实已经习惯了,忍不住提醒身后的罗胜:“楼梯有点陡,小心点。”

“你们这儿没灯吗?”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老人小孩要怎么办?

“有的,坏了没有人修而已。”

她苦笑,以前灯坏了舅舅偶尔还换个灯泡,舅妈老让他别多管闲事,念叨得多了,后来他也就不换了。

已经有了锈迹的防盗门后面是一爿安宁温暖的小窝,海宁把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廉价的地砖都是纤尘不染的。

罗胜抬脚脱鞋,她连忙制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了,地上凉,你直接进来吧。”

她没有父亲,家里常年也没有客人,连双男式的拖鞋都没有。

“你就住这里?一个人?”

“嗯。以前我妈妈跟我住,现在就我一个人。”

他进门就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屋里的一切,海宁已经到厨房里去了,很快端了杯水出来放他面前:“你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菜,我可以简单做一点。”

他皱着眉头盯着她的手:“你伤口还没包呢。”

哦,对,她这才想起来,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拆了新买的碘伏打算处理伤口。

“我来。”罗胜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这回不由分说,替她包扎。

他低头认真做事的样子很少见,海宁弯了弯唇角,这已经是他第二回帮她处理伤口了。

怎么这么巧呢?她很少受伤,最近每回受伤还都让他给撞见了。

“这几天别碰水,也别拎重的东西。”包好了创可贴,他显然觉得丑,不满意地上下看了看,又补问一句:“疼吗?”

“就划破出血的那一瞬间有点疼,现在好了。”

罗胜眉头蹙得更深,看起来有几分老成,大概是又回忆起刚刚在家里的不愉快。

“你饿不饿,我们做点东西吃吧。”海宁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走向那个老式又简单的双门冰箱,“冰箱里还有点饺子,我手不能沾水,只能委屈你随便吃一点了。”

罗胜站起来,高大的身量几乎把客厅里浅暖色的灯光都遮掉一半:“我来吧,你手都这样了还忙活什么呀!”

“那你帮我烧个汤吧,我教你。”

她知道他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能把食物弄熟都不容易了,只能指挥他打打下手。

冰箱里有半块豆腐,拿出来,她拿不了刀,就教他尽量切细,放沸水里焯一下,再下淀粉、佐料,和肉末一起烧一锅胡辣汤。第一次像模像样地切菜就是切豆腐,对他是个不小的挑战。他的刀工跟他本人一样糙,海宁也不敢要求太高,反正是自己吃,卖相不好也不要紧。这头她把饺子蒸好了,端上桌,罗胜已经喝完了一碗胡辣汤,身上终于暖和起来,一抹嘴:“挺好喝的,你也尝尝。”

自己动手烧的当然味道也要好一些,海宁笑笑:“我给你煎几个饺子吧,你不是喜欢吃吗?”

“谁说我喜欢吃了?”他这时拒不承认自己的喜好,两人忙活这么久,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啊。

海宁却还是给他做了煎饺,味道比以前在林铛店里吃到的还要好一些,他吃得出是她自己包的。

“你平时就吃这些?”他问。

她摇头:“当然不是,有时候图方便吃一次而已,我会烧菜做饭的。”

罗胜这时倒有些羡慕她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也能这样井井有条,自得其乐。

海宁看出他不同于以往的沉默,小心翼翼地问:“你今晚怎么办?”

他头也没抬:“你这儿借我住一晚。”

“那怎么行?”她本能地拒绝,“你…你晚上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罗胜冷笑:“刚才什么状况你也看见了,你觉得他们会担心我?”

海宁沉默一阵,说:“你跟你爸…经常这样吵吗?”

“也不是经常,他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露个脸,想吵也吵不起来。”

“嗯,大人有大人们的事。”

罗胜看她一眼:“你一个人住应该很孤单吧,是不是经常想你爸妈?我就不想,我巴不得他们永远都别回来。”

那样的话,那个家就是他唯一的城堡,坚不可摧。

海宁笑了笑,他嘴上这样说,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想的吧?

第二十五章

“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起先是吵, 后来是打, 从楼上打到楼下。我爸那体型你也看到了, 当然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 手指甲长的…一爪子差点把我爸挠瞎了。再后来我妈就开始整晚整晚不回来,我问她去哪儿了, 他们就说她跟野男人跑了。那时我还不懂离婚是怎么回事, 等我懂的时候, 我才知道,是我爸先在外面有了女人,他们以前吵架就为这个, 我妈受不了才走的。”

罗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他几乎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主动说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很多人都只是道听途说了解个大概。

谁让他这么混呢?没妈的孩子, 老爸也放养不管, 长着长着就跑偏了,成了人憎鬼厌的问题少年。

海宁安静地听着, 并不发表意见, 也不做无谓的安慰。

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彼此之间都很清楚, 那样的孤苦无助, 任何言语安慰都无济于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该?”他抬眼看着她, “我以前常常想,我要是没那么淘气,听话一点儿, 再优秀一点儿,或者生来是个女生,我妈说不定就舍不得丢下我走了。”

她摇头:“我跟你刚好相反呢。我妈确诊的时候,医生说患癌可能有很多原因,她太操劳、活得太辛苦也是原因之一。我那时就想,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爸爸不在了,也能帮她多分担点,她不至于那么累。”

原来他们都一样,有过那么幼稚又那么痛苦的想法。

两人沉默着,一时没有再说什么。海宁眼眶微微发红,妈妈走了以后,在这个屋子里,她再没有跟谁说起过自己当时内心的感受。等真的说出来了,有痛快也有酸楚,才知道那样的经历并没有那么快就轻易地过去。

罗胜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反应过来时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静谧地坐着,手就在桌面上这样轻搭在一起,像是交握着,却没有旖旎的成分,更像是互相鼓励和扶持。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有轻微的电流从手心穿过,通达身体的每一处,直抵内心深处。

她想把手缩回来,可又奇异地留恋,犹豫间两手像是握得更紧了些,也更自然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不解地看向罗胜,他没有一贯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神情,下巴枕在握住她手的那条胳膊上,好像很累了需要小憩,又像是在长辈面前撒娇的小孩子…总之是很放松也很享受这一刻的样子。

她在他看来,大概也差不多吧?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同病相怜了呢?

晚上罗胜真不打算回去了,海宁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去你姑妈家住?”

“不去,她跟我爸是一伙的,去了屁股都没坐热她就会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回去。”

其实也是罗月华拿他没辙,否则他家里没人管的时候早该到她家里去过日子了。

“那要不…去于老师家?”

罗胜啧了一声,盯着她说:“你就这么烦我啊,这么晚了非把人往外赶?”

海宁跟他说不清。虽说家里没有家长,可是留宿异性同学这种事怎么看都不太好吧?他们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是成年人了,谁还不该避个嫌呢?尤其像他俩这样的,校内校外本来就有些风言风语,他再在她家住一晚,回头还不知被渲染成什么样呢。

“你放心,今晚的事儿你不往外说,我保证也不说出去。”他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先断了她的后顾之忧,然后看似很累地往沙发上一躺,“你回你房间睡,把门锁好,我就睡这里,帮你看门。”

这话说的…他又不是狗,他是四中呼风唤雨的“大佬”罗胜哎。

赶不走这尊大佛,只能留他住下。不过这么冷天睡沙发好像不太好,海宁就把妈妈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一下,把自己的床单被褥抱过去,然后铺上新的床单,让罗胜睡她的床。

“不用这么折腾,我睡外面就行。”罗胜这么说着,忍不住好奇跟着她在屋里转了转,“这是你妈妈以前住的房间?”

“嗯。”

“挺干净的。”空了那么久的房间,都没有堆放太多杂物。

“妈妈走了以后,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我没怎么动过。今晚我睡这里吧,不嫌弃的话,你睡我的床。”

老旧的家具,廉价的床单,她的房间跟他家里的奢豪相比就太寒酸了。

可嫌弃还真没有。他睡在她的床上,尽管床单被褥都是新换过的,却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似是而非的香气,说不清是雪花膏还是花露水的味道。

辗转反侧间,他竟然感觉到欲望抬头,有淡淡的羞耻一闪而过。

他竖起耳朵,听到她在隔壁小房间关上门,还有喝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挑逗着他此时此刻敏感的神经。

呼吸渐渐粗重,他偏过头就能看到她堆满复习资料的书桌,离床边不过一个成年人转身的距离,想象着她平时坐在那里…春夏秋冬都在那里,留个窈窕纤细的背影,长长的马尾辫…

完了,满脑子都是她,罗胜在身体绷紧的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完蛋了。

第二天早晨,罗胜起床就听到客厅里播放的英语录音,餐桌上摆了白粥、荷包蛋和两截蒸熟的玉米。

她可真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连做早餐时都在听英语。

“早,你起来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昨晚那种淡淡的羞耻又浮了上来,看到她忙出忙进的,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海宁见他不动,催促道:“快去洗漱来吃早饭吧,天气冷,吃的东西凉的快。”

他刚坐下,见她开门出去,问道:“你要去哪里?”

“找周昊去。”海宁指了指,“你没有外套吧,这样等会儿怎么去学校?”

深秋的早晨北风凛冽,他负气跑出来,身上穿这么单薄,很容易生病的。

周昊虽然没有罗胜高,但崔佳玉总觉得他还要长的,衣服都往大了买,尤其冬天衣服本来就比较臃肿,凑合一下套在身上防防风还是可以的。

舅舅舅妈都还没起,周昊在楼下自家早餐铺子里埋头喝粥啃包子。海宁平时也不怎么到铺子里来吃早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去上学的时候顺路拿一个包子或者烧麦,边走就边草草吃完了。所以他看到海宁来了,还有点诧异:“咦,姐你怎么来了?吃点什么呀,我让刘阿姨给你拿。”

他让出身旁另一半凳子,海宁说不用,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靠过来点听她悄悄话:“你现在能回去拿件大衣出来吗?灰色挺宽大的那件,在么?”

“在啊,你要干嘛?”

海宁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你先别问那么多,反正我有用。你小心一点,千万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周昊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回去衣柜里翻翻。”

“嗯。”

他一抹嘴飞奔上楼去了,没过两分钟又哒哒快步冲下来。海宁想叫他动作轻点儿,别惊动了他爸妈,没想到跑下来的人原来是罗胜。

她连忙把他拉到一边:“不是让你在我家等一会儿吗,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半天没回,以为你撇下我自己到学校去了呢。”罗胜两手揣裤兜里,一脸大无畏的表情,“都跟你说了不用给我找衣服,我跟你们女生不一样,没那么怕冷。”

他逞强倒是把好手,海宁心想。

周昊动作很快,立马就找到衣服下来了,看到罗胜的那一瞬间,下巴都差点掉地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我昨晚还睡这里呢…”

话没说完,海宁就抢过周昊手里拿的衣服捂住了他的嘴。

周昊已经惊呆了,罗胜却在偷乐——她这是害羞?

“赶紧走吧,早自习快迟到了!”海宁一个劲儿把他往外推,也顾不上交代周昊什么了,回身上楼拿了书包,也赶紧奔公交车站。

他们前脚走,崔佳玉后脚就从楼上下来了,蹙着眉头问:“刚才那是谁?昊昊你刚才回来翻什么东西了?”

其实她都看见了,跟海宁一起的是个又高又壮的男生,两人应该差不多年纪,看样子是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亲昵到这个程度也足够引起警觉了。这么大清早的,他们怎么碰上的?他为什么穿了周昊的衣服?难不成他昨晚是睡在海宁那里?

生活就是这样的,怕什么来什么。海宁没爹没妈,又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万一跟男人不清不楚的在一起,坏了名声,今后嫁不好都是次要的,丢人还得扯上他们一家子。

崔佳玉越想越惊,身上起了层栗。她忽然意识到上回钱淑华到家里来要带走海宁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她怎么就没好好把握住呢?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胜:尼玛我这是撸了一发的节奏吗?

亲妈:哎嘿嘿,男主比惨大会说不定你可以拔得头筹~~

少年胜:凸(艹皿艹)

第二十六章

虽然已经是一起“睡过”的交情,但在学校里, 海宁跟罗胜的相处还是一切照旧。

其实主要是海宁, 俩人越是亲近, 她越是要避嫌, 两张课桌中间都恨不得拉出一条马里亚纳海沟来。

中午吃饭罗胜要拉上她一起去,她说不用, 然后就跟乔叶去吃食堂了。

乔叶舔着勺说:“我都快成专业挡箭牌了, 你俩到底什么情况?”

“没什么…”头一回, 海宁说这话都有点心虚。

“没什么干嘛躲着他?你到底怎么想的,喜不喜欢他?”

问得这么直接,海宁脸都红了:“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有闲情想那些有的没的。”

“话不是这么说呀,我觉得以你的本事来说,就算真喜欢个什么人也不会耽误好成绩的, 隔壁实验班还好几对班对呢, 不照样做学霸?”

海宁抿了抿嘴:“那你呢,你喜欢郭世新吗?我看他对你也殷勤的很。”

“我对姐弟恋没什么兴趣。”乔叶刮着碗底说, “再说那家伙盯上我是因为他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哎, 总之是个奇葩。”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不知道啊, 可能沉稳一点那种吧, 太活络猴精似的那种我可驾驭不了。”

“那就是闷骚男了。”

两个女孩悄悄低头笑。

海宁心里也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毕竟她也十八岁了,像罗胜说的,如果高考顺利的话现在在大学校园里也可以谈朋友了, 而她还没有过理想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