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先要来一杯咖啡提提神,他能看出来那几个部门的隔阂,只能在动态的波折中寻求平衡。

小金敲敲门进来,汇报道:“辛总,有个叫宋莱贞的人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因为您在开会,所以我没去打扰您。”

辛海舟拾起桌上的手机一看,果然有多个未接电话,他开会从不带手机。他点点头,小金识趣的离开。

给莱贞拨过去,接通,海舟的口气明显放柔,“你找我么?”

莱贞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道:“能不能见面再说?”

“那好,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我就在你公司门外。”

海舟快步走了出去。

莱贞站在绿化带的边缘,表情凝滞。

海舟走到她面前,低头审视她,“出什么事了?”如果不是要紧的事,莱贞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想跟你借笔钱。”莱贞老老面皮,直话直说,几天前自己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回荡,可是,到底奶奶的命比自己所谓的尊严重要,只要能让奶奶好,现在的她干什么都愿意。

海舟还是不放心,“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莱贞不得不吐露真情,“我奶奶中风了,现在还在抢救,情况很危急,我需要钱。”说毕,几欲滴泪。

海舟深吸了口气,对莱贞道:“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过来。”

不多时,他驾车出来,“上车吧,我们现在去医院。”

海舟头一次来到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似乎比他见识的莱贞头一个家更远。

泊好车,海舟跟着莱贞急冲冲的走进了这间看起来实在简陋的乡镇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里面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

阿涵又跳起来,指着莱贞骂道:“你个小骚货,又溜哪儿去了,你?你是不是想扔下我妈不管了,啊?”

医生不耐的对阿涵道:“别嚷,病人需要安静。”

阿涵恨恨的瞪视莱贞,一眼瞥见她身边的海舟,那目光顿时缓解下来,看辛海舟的那身打扮,不像个一般人。

“他是谁?”虽然语气不再强烈,阿涵说话还是很不客气的。

莱贞有点语结,倒是海舟跨上前一步,礼貌的说:“我是她朋友。”生怕阿涵再对莱贞动粗。

“奶奶的情况怎么样?”莱贞无心吵架,径直走到医生身后。

医生把她拉到门外,才道:“不是很好,刚才虽然抢救了过来,但肯定是再也起不来了。照这个样子下去,估计很快就不行了。”

莱贞睁大了眼,一把揪住医生的袖子,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想想办法呢,肯定有办法的,对吗?”

医生表示遗憾,他对这种情况见得太多,已然麻木。

莱贞绝望的跌坐在椅子里,欲哭无泪。

海舟走了过来,询问医生情况。

医生虽见他是生人,不像病人的家属,但看起来还是比较理智,可以沟通的人,于是跟他说了起来,“我们医院的设施都比较落后,如果能迁到市级医院去治疗,我不敢说她肯定能坐起来,毕竟也这么大年纪了。但是只要控制住病情,拖个一年两年还是没问题的。”

见海舟沉吟不语,他又推了推眼镜,继续道:“不过那样的话,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一来病人也痛苦,二来家里人也不得安宁,钱花了一大把,最后还是…”

莱贞猛地站起来,语无伦次的叫道:“你胡说,你还是个医生嘛!我要奶奶活着,我要她活着。”

如果不是海舟及时抱住了她,莱贞一定冲上去扇医生的耳光,换他的亲人试试,看他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巧,绝情。

医生恼怒的看着面色煞白,却杀气腾腾的莱贞道:“你搞清楚,老人不是我害成这样的,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你至于撒气到我头上嘛!”他在病房的那段时间,对这一家的恩怨也了解了一二。

莱贞双手掩面,放声大哭,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她一定会去买来吃,换奶奶一个安详的晚年。

海舟死死搂着悲痛欲绝的莱贞,朗声对那医生道:“给她办转院吧,尽快转去市级医院。”

医生愣了一下,“那费用可是…”

“我会负责。”

“那好,你跟我来。”医生快速道,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人是什么角色。

海舟又抚慰了莱贞几句,把她安置在蓝色的靠椅上,匆匆跟着医生走去。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明亮宽敞的病房里,奶奶躺在洁白的被子下睡着了,呼吸匀称。

莱贞守在奶奶身边,疼惜的打量她那布满了皱纹的脸。爷爷说过,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人见人爱的俏丽女子。岁月的风风雨雨把一个个磨难化作褶皱深深的刻在她的脸上,奶奶不再美丽,唯有一脸的安详的神态才是她此刻最相称的动人之处。莱贞多么希望,有一天,当她老得走不动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能拥有奶奶这样的坦然。

身边,奶奶的三个子女在向辛海舟道着谢,热情的态度里却掺杂着怀疑,在他们看来,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肯出这样的大价钱帮助莱贞,一定是在莱贞身上有所图谋的。当然,他们不会傻到揭穿了去问,只要能把母亲的事安置妥当,至于莱贞怎么样,他们也管不了。

莱贞的手机在她的包里执着的震动,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给自己打电话。赶紧接起来,一边飞快的出了病房。

“莱贞啊,我是沈阿姨,你奶奶怎么样啦?”邻居沈阿姨在电话里关切的问。

“哦,她转到市一院来了,已经过了危险期。现在在调养,谢谢关心。”莱贞真心的感激。

“那就好,那就好,还有就是,你们家易天,你什么时候来领?”沈阿姨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小家伙不好带啊,闹得很,可能想太姥姥喽。”

莱贞“啊”的一声,慌不迭的回答,“我这就去,立刻就去,真是对不起,老麻烦你。”

挂了电话,狠狠在自己脑门上捶了一下,真是单细胞动物,总是只顾得了一头。

进了病房,莱贞对春生道:“舅舅,我还有点事,要回去一下。奶奶这边有特护,你们可以放心。”

春生挥手道:“你忙去吧。”

海舟也告辞出来,跟在莱贞身后。

走到医院门口,莱贞对海舟歉然道:“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要不你也先回吧。”

海舟笑道:“我没什么,你去哪里,我送你。”

莱贞慌忙道:“不用,不用。我回家取点东西而已。”

海舟取了车,开到低头走路的莱贞跟前,高声道:“上车吧,我怕你迷迷糊糊的走错路。”

莱贞还待争辩,海舟已经下车给她开了门,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莱贞犹豫再三,也只能上了车,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拒绝,今天的事多亏了海舟。

坐在车里,莱贞心神不宁,一会儿说去奶奶家,一会儿又说去自己租住的小屋,海舟以为她太累,以至于脑子有点混乱,于是开了车向她自己的住处而去。

可是莱贞的电话又响了,沈阿姨焦急的对她嚷,“莱贞啊,你快点过来吧,你儿子又闹起来了还不带停的,我们也不明白他哪里不舒服啊。”

莱贞情急之下,已经顾不了其他,嘶哑着嗓子对海舟叫道:“去我奶奶家,快!”

沈阿姨抱着哭得扫眉沓眼的易天在街口焦急的观望,一见莱贞从车里下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哄着易天道:“乖,不哭,哦,不哭,看看谁来了。”

易天一眼看到妈妈,立刻挥舞着胖乎乎的手去抓,莱贞奔过去,心疼的把孩子接了过来,对着沈阿姨连声道谢。

沈阿姨关照说:“中午倒是在我家吃了点面的,睡了觉醒过来就闹,什么都不肯吃,折腾到现在估计也饿了,赶紧给他喂点东西吧。”

莱贞听着,应承着,心里却慌着神,她不知道下一刻该怎么面对海舟。

易天舒坦的趴在莱贞肩上,神色安详,小家伙确实累了,一边吮着大拇指,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辛海舟站在车子旁,始终没有上前,注视莱贞和孩子的眼神深邃空蒙。

他怎么也没想到,莱贞居然会有一个孩子!

他不难猜出这个孩子的来历,虽然还没有十成的把握和证据,但乍然见到,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声,象被某种强大的气流所冲击,震撼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如果他猜的是对的,那么,莱贞为什么会生下这个孩子?他实在不能理解,她的生活难道还不够乱,不够糟吗?

莱贞终于抱着孩子向他走来,眼神中带着怯意和警觉,那目光莫名的刺痛了他,这个孩子,应该也是他的,可是她什么都没和自己提,宁愿忍下那么多的委屈和辛酸,默默的自己抚养,那么,他算什么?他在她的心目中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瞬,他感到非常的愤懑,他真想把莱贞狠狠抓过来,好好责问一下她怪异的心思。可是,当目光触及她微微发抖的身体,看她搂着孩子的模样就像一只母鸡死护着自己的小鸡,顽固而可怜,他的心又软化了下来,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执意逼问,莱贞会有怎样的尴尬和恐惧。他看得出她的窘迫,也许操之过急,反而事与愿违,有些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于是,他生生咽下探询的渴望,隐藏起眼里的激动,用一如以往的平静来迎接她。

“这是谁的孩子?”海舟面上不起波澜的望着莱贞。

莱贞局促的说:“我领养的。”她不得不撒这个谎,虽然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苍白无力。

海舟挑了下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是么,原来你这么精力充沛。”

莱贞脸微红,咬住嘴唇,不敢看他的脸,也不再搭话,就怕言多必失。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怎么甘愿让这个孩子在海舟面前曝光,那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抵死不松口,海舟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好在海舟没再多问她有关孩子的来历,莱贞紧张之余,暗舒了口气。

“我要先去奶奶家把东西整理一下。”莱贞说。

海舟点头,跟在她身后往巷子里走。

易天已经完全睡着,小脑袋磕在莱贞肩上,随着她的走路一起一伏,憨态可掬。海舟心里的震撼犹未褪去,他定定的望着那个孩子,一时失神。

“孩子我来抱一下吧。”海舟突然抢到莱贞前面,伸手要去接易天。

莱贞下意识的连往旁边退了几步,眼里满是惊恐。

海舟看着她的样子,苦笑两声,没再坚持。

进了屋,莱贞把易天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手忙脚乱的去收拾东西,奶瓶,玩具,衣服,零零碎碎的塞了一大包。

海舟静静的站着打量这个破旧的小屋,跟他从前见过的那个一样的窄仄,简陋。

天光昏暗,莱贞打开了大堂间唯一的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屋子里的家具,摆设看起来黑黢黢的,带点凄凉和惨淡。

莱贞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海舟望向专心归置物品的莱贞,后者的脸上没有怨愤,仿佛这一切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

“莱贞。”

“嗯?”莱贞不经心的回应,一面将搭在椅子上的奶奶的薄毛衣折好,收进包里。

“累吗?”

莱贞这才对海舟笑笑,“不累。”

整理完毕,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这间房也没必要再租下去了,她和房东约好,过两天就回来办移交手续。

易天还在梦中,莱贞给他盖了件旧外套,小心的合衣抱起。

莱贞最后环顾了一眼屋内,确保该拿的都已经拿了,才道:“我们走吧。”

辛海舟拎起两个硕大的箱包走在前面,莱贞单手锁好门。

上了车,莱贞抱着孩子坐在后排。

海舟忽然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莱贞茫然的想了下,奶奶肯定不能再帮忙照顾易天了,只能带他一起去城里。可是,她也没能力照顾他,她得上班啊!她彻底犯愁了。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帮你雇个保姆照看他。”

“哦,保姆我自己会找,不麻烦了。”莱贞本能的拒绝。

海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保姆要找个可靠一点的,否则出了意外你找谁去?”

莱贞无话可说,海舟总是考虑得比他周全。

到了家,海舟把包放在厅里,莱贞手里还抱着易天,却站在门口不挪步。

“耽误了你一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她的眼里满是过意不去的神情,还含着一丝乞求。

海舟只好点点头,“那好,改天来看你,有事给我电话。”

待他走后,莱贞才瘫软的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脑子里空空如也。

辛海舟会相信她的话吗?刚才她太过慌张,根本没敢去揣摩他的神情,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表现的很平静,如果有所怀疑,应该不会那么镇静吧,也就是说,他没起疑心了?莱贞不得不这样侥幸的安慰自己,否则只会更不安。

易天醒了,许是饿了,他先是嗯啊的对莱贞叫着,见她不理自己,遂开始嘤嘤的哭起来。

莱贞叹了口气,疲倦的爬起来,去厨房煮面。

易天大口大口的吃着,一边好奇的打量新的环境,到后来,他开始不安分的爬出莱贞给他规定的用餐范围,去东摸西碰,被她一遍一遍的抓回来,想着奶奶平常带他的辛劳,莱贞再一次的想哭。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海舟给莱贞找了一位本地保姆,姓张,面目和善,做事麻利,带起孩子来也头头是道,而且还帮着莱贞做晚饭,她每天下班回家,再也不用象以前那样凑合着胡乱吃东西了。张婶的手艺非常精湛,还讲究营养搭配合理,这么高质的保姆,对莱贞却收费低廉,她怀疑辛海舟私下给张婶钱,但无论莱贞怎么盘问,张婶就是不肯吐口。

再见到海舟时,除了表示感谢,莱贞还给了他一张自己写的借条,“我,一定会还的,只是时间可能会长一点。”莱贞的口气郑重而坚决。

海舟见莱贞跟自己分得这么清,心里多少有些难过,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道:“我可以接受你慢慢还,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莱贞顿时紧张的望着他。

“别再去酒吧做事了。”

莱贞暗松了口气,目前的状况由不得她对辛海舟说不,好在那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是工作总能再找的,她答应了。

莱贞又恢复了平静而忙碌的生活,每天除了上班,照顾易天,她总要去医院看一趟奶奶,陪着她说说话,奶奶的病情控制住了,但说话还是不清楚,要极有耐心的听才行。

单独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莱贞还是会觉得沮丧,她自以为可以凭一己的力量把日子过下去,到头来,还是接受了别人的帮助,欠了别人的情,生活原没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早上,待张婶来,莱贞就把易天扔给她,自己出门上班。

张婶先给易天喂了早饭,然后带他去小区里走一圈,散个步,小家伙十分喜欢这样的安排,九个多月的人,会指着树叶和行人咿咿呀呀说半天,张婶很喜欢这个孩子,生得明眸皓齿不说,还特别聪明,乖巧。也不似别的同龄孩子那样过于粘着大人,张婶做事的时候,他会在床上乖乖的玩自己的玩具,十分招人疼爱。除了吃饭是个问题,这好像是大多数小孩的通病了。

好不容易把中饭给他填了下去。张婶忙着洗漱餐具。

门铃响了,她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一下,就冲去门口。

“谁呀?”她边问着,边从猫眼里望出去,待看清了,赶紧眉开眼笑的把门打开。

“辛总,您又来看孩子啊!”

辛海舟闲适的走了进来,随口应和,“刚好有事路过,顺道来看看。”

易天正坐在床上独自玩耍。海舟走上前,蹲下身子,拍拍手掌,逗他,“宝宝,过来!”

易天也不认生,手脚并用的爬到海舟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哈哈直乐。

张婶轻斥道:“易天乖,不许抓伯伯头发,伯伯要疼的。”

海舟一把将易天抱起,朗朗的笑出声:“没关系。”他在屋中间转一个圈,易天象乘旋转木马似的飘了起来,他十分享受的咯咯笑着,用小手使劲的拍海舟的头,让他再来。

海舟顺从的转圈,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欢声笑语。

张婶不免感叹,“辛总跟这个孩子真是有缘啊!”

玩够了,辛海舟抱着易天席地而坐,眼神无比柔软的盯着他良久,忽然问张婶,“你说他长得跟我象不象?”

张婶被他这么一问,倒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里也曾经有过疑惑,但看两个人的情形又一点都不像那么回事。张婶是明白人,不该问的东西绝对不瞎问。

辛海舟临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张婶,“好好照顾他们母子。”

张婶喏喏的应着,悄悄收了。

办公室里,莱贞一手撑着面颊,一手在本子上来回的涂抹着什么,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按照她的计算,她欠了辛海舟整整十五万,而且这个数目还在继续增加,以她目前的薄薪,她要用几年才能还得清?

她越算越泄气,猛的提笔,大大的画了个叉,然后把那页纸“哗-”的撕下,揉碎了扔进废纸篓,所谓债多不愁,由它去吧。

不过话说回来,辛海舟对自己也是够仗义的,既出钱又出力,奶奶的事多亏他跑前跑后的张罗,才算有了个妥善的安置。让莱贞尤为感动的是,在她惊惶失措的时候,他能站在她身边,安慰她,帮助她顺利渡过难关,那种心定的感觉是莱贞从未体验过的。连冯逸都没给过她这样的体会。她对冯逸,属于少男少女之间纯纯的试探,只因为受了挫败才变得刻骨铭心,而海舟则不同,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完全有能力替她遮风挡雨。

不管莱贞是否愿意承认,她独自漂泊了太久,内心深处对一个港湾的渴求其实远比任何人都强烈。只是,辛海舟会是她的港湾吗?她想起明姐的话,这样的男人,天生不肯安定,也许,他对任何人的热情都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