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里有点事要处理,办完了就来。”南钦道,“七十一军是中坚,你毕业就授中校衔,不简单啊!”

  良泽笑得眉飞色舞,“谁让我是冯克宽的儿子呢!还有良宴的大名,在黄埔军校里可算如雷贯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优厚一些。”

  说话到了东边小厅里,南钦进门往里看,冯夫人正和两个姨太太核对姜家送来的礼单。

  这大帅府一共有三位夫人,冯夫人虽然是正室,但生育较晚,后来才有了良宴、良泽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战中殉了国。剩下的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的女儿,认真说起来冯家眼下是以良宴为长。

  冯夫人白皮肤高个头,上了岁数略发福,但从以前的相片上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南钦对这位婆婆总有些畏惧,记忆一直停留在第一次上门,那张从头到尾没有笑过的脸上。所以即便现在态度有所转变,她还是不自觉的心有余悸。不过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上前一呵腰,温声喊了声“姆妈”。

  冯家是苏州官宦出身,话里时不时带着苏白。苏州人管母亲叫姆妈,冯夫人似乎特别眷恋这种乡音,子女们一概都按老家的习惯来称呼她。

  冯夫人摘了老花镜搁在一旁,嘴里应着,“来了?”往她身后张望,“良宴呢?没和你一道来?”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泽替南钦回答了,从糖果包装里抠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在嘴里。

  冯夫人直摇头,“都已经授衔了还像孩子一样,当心你父亲了看见了骂你。今天来的政要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你父亲丢人才好。”

  良泽一迭声说是,大概不耐烦听她唠叨,又抠了两颗转身出去了。冯夫人嘴上怪罪,心里并不认真生气。良泽是她最小的儿子,疼爱自然更甚。况且他又生得讨人喜欢,二十来岁的人了,家里也还是没拿他当大人看。他干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大家相视,不过宽容一笑罢了。

  二夫人对南钦上下一通审阅,“这身打扮倒蛮好,我就说了,年纪轻轻不要穿得那么素净。这个时候不穿大红大绿,到老了要后悔的。”

  三夫人点头不迭,“不要说到老,就是以后有了小囡都不一样的。”话锋一转又刺探,“南钦呀,最近身体好伐?上次空军医院有个大型的女科检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没有去呀?”

  南北方的文化差异,最浅显的就表现在口语上。好多东西在叫法上不一样,比如苏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钦笑得很尴尬,自从结婚以来一直被问及孩子的问题。老一辈想抱孙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见每回问,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的情况,难免有种心虚又悲凉的感觉。她只得敷衍,“那个是查妇科病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去。”

  三夫人噢了声,有点失望。

  冯夫人却很大度,摆着手道:“他们结婚才一年,来日方长,急什么!一对健康的夫妻,还怕没有小囡?”说着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门前那条甬道上已经有车进来了,便吩咐南钦道,“你上楼去吧,你们女孩子应付不来那些军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经。”

  南钦道是,退出了偏厅。她带来的阿妈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把随礼送到她手上,她接了东西,这才旋身上楼去。

  姑娘们对婚姻都是向往的,逢着小姐妹里有谁办喜事,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儿高兴。南钦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隔墙的笑声,那样欢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忧心。她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到门前站定了笃笃的敲,里面大约以为是新郎来了,很警觉的问了声,“谁?”

  她玩心大起,诈着嗓子说:“我。”

  里头来了劲,贴着门板对暗号,“玉铛缄札何由达?”

  南钦故意不走寻常路,随口道,“一树梨花压海棠。”

  里面哄笑起来,吵吵嚷嚷说是二嫂,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新娘子的房间,入眼便是满室玫瑰。这个月令玫瑰很少,姜四少路道粗,想必又是调兵遣将空运过来的。南钦也喜欢花,一下子落进花海里,欢喜得坐不住。

  房间里除了新娘子还有四个女孩,雅言不论,另三个是冯家的堂妹,都是未婚。婚礼提供的不单是一段姻缘,对于参与的年轻人来说,还是一次不错的交际体验,因此所有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南钦笑问:“今天谁是女傧相?”

  穿着蕾丝洋装的从云举了举手,怯怯地笑着,“是我。”

  “做了傧相可是有瘾头的,下个结婚的就该是你了。”南钦调侃她,在从云的娇嗔里把礼盒交给了德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这是我和你二哥的一点心意,祝你和姜公子白头偕老。”

  德音长得更像父亲,五官偏中性,眉眼很英气。冯家是这样的地位,儿女都在军中任职。德音平时很少梳妆打扮,今天换了婚纱,脸上化了妆,竟然别有一种妩媚之姿。红着脸说谢谢,打开丝绒盒子看了眼,惊讶地一声叹,“这是我上次看中的那套,只是太贵有点犹豫。”说着来搂南钦的腰,“哎呀,真合我心意,二嫂你太好了!”

  雅言抱着胸点头,高束的卷发弹簧一样来回蹦,“别看那些印度人头上包块红布像个瘪三,全楘州最大的商铺都是印度人开的。几个老字号反倒做不过外来客,真替他们汗颜!”

  南钦没兴趣说那些,只顾诺诺地应着,“下次你结婚,我也送你这样的礼。”

  雅言不经逗,飞红了双颊道:“和我们贫什么,见了二哥也能打趣才算你的本事。”

  她见了良宴像老鼠见了猫,大家对这个表象盲目认同,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无话可说,说明以往的伪装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南钦笑了笑,没有反驳的欲望。

  “二嫂这只镯子倒满别致的,”良宴的另一个堂妹守云搬着她的手臂看,“是二哥送给你的吧?上次我路过龙凤银楼看见他,那时候他就在挑这个……咦,不是同一款了么!我记得那款上面镶了三颗红宝石,这款没有。不过还是光板的好看,本来就是镂空的,再加红宝石就落俗了。”

  南钦不敢再让她翻转,怕一个跑偏露出里面的瘀青来,别的没什么,多费唇舌解释也伤脑筋。便含糊地打岔,“我也不太懂这个,今早出门前他给我的,说拿来配这件旗袍好看。”她故意扬了扬手,“好看吗?”

  大家自然都说好,他们那样的佳偶,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楼上热闹地寒暄,底下的乐队奏起乐来。雅言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准备准备吧,姐夫大概也要到了,十二点证婚人要致辞的。”

  于是大家忙着替德音补粉,替傧相点口红。一场婚礼就是一次新生,所有人满含善意,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茶茶和蛇六姐的赏!

  

第 5 章  帅府西侧辟出一栋楼作为礼堂,牧师是天主堂的主教,早早就派车把人接来了。南钦隔着窗往外看,对面的红楼是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屋顶,彩绘玻璃。因为要举办婚礼重新修葺过,前后鲜花环绕,乍看之下像生日蛋糕上装点的巧克力花房。

  

  良宴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南钦也不甚在意,只是和大家一同盼着,嘀咕着,“新郎官怎么还不来哟!”

  

  楼下车来车往,下来的都是陌生人。南钦是专门负责探看的,等了很久花车不见踪影,她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倚着窗框盘弄手镯,那九曲十八弯的圆弧和剔除了实心的花瓣衬着里面皮肤,确实有种玲珑剔透的美。她茫然抚摩,和良宴相识三年,她一直是被动的。可是即便这镯子像个手铐,她也心甘情愿带着,没有想过要拿下来。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有他,她就觉得自己身后有座坚实的堡垒。良宴带给她的不单是一段婚姻,更是她后半辈子所有的依托。她一直那样依赖他,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有时他出勤,十天半个月不在家,她的心就像掏空了似的,这些他都不知道罢了。她是成人的身体孩子的灵魂,从十六岁遇见他起就没有长大过。

  

  她拿掌根敲击窗台,手镯的接口相撞,发出钝而哑的声响。她才想起来,怕金子太软敲得变形,忙抚了抚,确定完好才放心。

  

  随意往楼下一暼,恰巧一辆沃尔斯利轿车从喷泉池边打了个弯过来,车上下来的人戴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那劲松一样的身形,一看便知道是金烛。

  

  关于对他的记忆,更多的是他的细致和耐心。彼时她刚丧父,跟姐姐从北京来到楘州。南葭收不住性子,前脚刚到,后脚就摘了孝跟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了。她初来乍到,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这里的生活习惯一无所知,还是金烛桩桩件件的指点他。南钦没出过远门,对他的诸多体恤很感激,加上父亲才亡故,有个亲人对你好,就感觉分外安慰。那时候南葭晚出早归,回来也只是闷头睡觉,她和金烛相处的时间反倒更多。年轻的女孩子,刚开始对异性有朦胧的好感,身边有这样一个温柔英俊的男人,心就渐渐不受控制了。她不知道金烛是什么感觉,反正自己是陷进了暗恋里。然后很不幸的,这个秘密被南葭发现了,她惨遭流放,去国外后便遇见了良宴。

  

  现在想来,不过是年少时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那时候懂得什么是爱?只是不知道南葭有没有告诉他,她自己心里也满疙瘩,开始有意避忌,除了父亲的生死祭,平常就不怎么来往了。至于良宴和她的矛盾,她知道源头一直在金烛身上。良宴这个人很奇怪,自己可以百无禁忌,却要求她像一个朝圣者。他在感情上有洁癖,不能接受她曾经喜欢过别的男人。南钦不懂,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她解释过很多次,他却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后来她干脆放弃了,每次争执都像在打她耳光,她不能再接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如果疥疮终究要溃烂,那就让它烂个彻底,她的婚姻只剩走一步看一步了。

  

  金烛从台阶下上来,从容的样子并不像遭受过挫折。生意人生来就有两副面孔,公众场合永远得体大方。

  

  南钦想得出神,雅言顺着她的视线往下张望,轻声问:“二嫂在看什么?”见了金烛的身影又长长哦了声,“听说他们已经离婚了?”

  

  南钦点点头,“我事先也不知情,今早良宴告诉我我才知道。”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离婚呢?如果我父亲还在,一说离婚非打断南葭两根骨头不可。”

  

  雅言倒看得很开,“夫妻间讲究缘分,缘尽了,如果闹得不那么难看,离了婚还可以做朋友的。”

  

  在婚礼上谈离婚似乎不太好,南钦立刻打住了,抱歉地冲德音笑笑。德音受的是西式教育,并不在乎这些忌讳,只是头上那朵珠花总戴不好,这让她有点着急。南钦过去帮忙,雅言在窗口接替她。这里刚固定好发夹,那边嚷着新郎的花车来了。

  

  新娘子扭捏起来,镶了碎钻的婚纱两侧因为紧张被揉得发皱。南钦取笑她,“对付得了雄兵百万,却对付不了一个姜尙谦。”

  

  德音抿嘴一笑,“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新郎驾到,婚宴也就可以开始了。新娘由傧相簇拥着进礼堂,南钦便找个位置坐下来观礼。原本嫁女儿,女方应该过男方指定的教堂行礼,只是因为冯家太过强势,姜家又讲究和为贵,到最后协商决定两边设宴,先在女方这里办一场西式婚礼,再回男方府上拜天地入洞房。

  

  西洋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新郎和新娘手挽着手从红毯那头缓缓走来,男才女貌,真是非常登对。南钦坐在角落里微笑着看着,眼角的余光一撇,正看见坐在她斜后方的金烛。她是很坦荡的,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金烛还了一礼,之后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证婚人是楘州有头脸的人物,谢了顶的中年人,祝辞冗长得像他用来覆盖那片开阔地的鬓发,简直有点一唱三叹的味道,“值此良辰美景,兄弟有幸受邀……”从时政谈到局势,从过去谈到未来。

  

  这半个钟头很煎熬,好不容易结束了,耐着性子的人们又活过来。尤其是未婚的小姐,接下来的环节是她们期待已久的。新娘临上花车前会扔捧花,有幸接到的人据说好事将近,大抵就是下一个新娘。参加婚宴的女孩子们吵吵闹闹挤作一堆,南钦已经没有资格参加了,只含笑在一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