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要紧的,我就怕冯良宴找你麻烦。”她把胸口的别针别好,坐下来吃早饭,又道,“我已经把你的资料给我那个朋友了,叫他帮忙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雇主要请声乐老师。找事做不要急,问清楚了比较好。要是那里不行,我再另外给你想办法。”

  南钦给她添豆浆,应道:“是不急,离婚的手续到底没有办好,一桩心事悬着,做事也做不好。”

  锦和啃着粢饭,把掉在桌上的榨菜抛进纸篓里,口齿不清地说:“一个礼拜了,冯良宴到现在都没找过来,这个少帅当得太丢人了。我本来以为不消三天你就会被他逮住,谁知道用了这么久。”

  南钦涩然一笑,“我没在正规的房产所找房子,这个中间人有工作的,做房子是附带,没有执照,他想找也不那么容易。隔了这么多天,彼此冷静一下也很好。不过到最后还是要当面锣对面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锦和唔了声,起身拉毛巾擦嘴,“话是这么说,你自己总归当心一点。他这人太暴躁了,能捂你一回就能捂第二回。你的小命要紧,千万别不当回事。”

  南钦说知道了,嫌她啰嗦,把她直接送出了门。锦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把剪刀压在枕头底下,晚上小心点。”

  南钦无奈地对着她笑,她嗤地一声,挥挥手往巷口去了。

  收碗收筷子,这些活以前不用她做,现在必须亲力亲为。捞了袖子搬到外面水龙头底下,几个街坊女人打发丈夫上了班、孩子上了学,倚在门口磕瓜子聊天。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小姑娘,洗碗呀?”

  “嗳。”她礼貌地对她们点头,这里统称没有结婚的女孩子叫小姑娘,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不盘头确实看不出婚姻情况。

  她走过去,不知道她们在她背后说些什么,也没有留神去听。低着头拿抹布撸碗,洗好了搁在水门汀的台面上。眼尾扫见有人在边上立着,她以为人家等着用水,忙加快动作都收拾起来。转身一看,大大地颤栗一下,原来是他找来了!

  他穿制服,也许是将官军装特有的姿态,即便只是站着,也让她觉得咄咄逼人。她有点怕,分开了一个礼拜,再看见他十分的疏离,像不认识似的。她不敢看他的脸,视线躲避开来。他不说话,只是抿唇看着她,眉心紧蹙,谁也不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以为她至少会想念他,至少看见他会眼眶含泪,不管是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可是她没有,她别过脸,表情从惊讶到坦然,看不出一丁点的不自然。她不在乎了,从陏园搬到这种石库门房子里,采光不好,和一帮平头百姓为伍,自降身份,还甘之如饴。买早饭,洗碗,以前从来不做的事现在一样样尝试,她后不后悔?他知道顾锦和在,没有马上进去,是因为不想当她的面和她的朋友发生冲突。他坐在车里等,可是见到她从弄堂口出来,那种感觉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微笑着和人搭讪,她一点都不难过。反观他自己,失魂落魄,这七天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有半分钟,还是她先开口,“你来了?有话进屋里说吧!”她看了看那些停止嗑瓜子,直愣愣望着他们这里的女人们,“站在外面不好看。”

  他说:“囡囡,跟我回家。”

  南钦突然鼻子发酸,他干什么要这样叫她?都准备离婚了,称呼上这么亲密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回答他,错身从他旁边绕过去。他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租住的地方。

  他来了是客,她请他坐,倒水给他。他窝在那半旧的艺术沙发里,环顾四周,斑驳的家具、斑驳的地板,一切都是斑驳的。他还是那句话,“跟我回家。”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茶几上的白瓷杯子里翻滚出丝丝缕缕的雾,她叹了口气,把那些雾冲散了,“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你跑出来一个礼拜,闹也闹够了。”他尽量让自己平静,把两肘撑在膝上往前探身,“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提出来,我改就是了。当初轰轰烈烈的结婚,我不想到最后这样收场。”

  有时候不想,可是自己没有往那方向努力,不想终究会变成不得不接受。她笔直地坐着,交叉起十指放在小腹前,“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谢谢你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但是走到这步,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了很久,这个决定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在一起并不合适。每天都争吵,我真烦透了这样的生活。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分开了开阔天空。现在离婚的很多,不是只有我们。这场婚姻像枷锁一样套在身上,你不觉得沉重吗?我这两天在这里,没有现成的饭菜,也没有人帮我洗衣服,可我觉得很轻松。是心里的轻松,是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你也放下吧,放下了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剜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生怕眼泪流出来,狼狈地转过脸去,半晌才道:“你也知道痛苦吗?也许只有我痛苦,你是快乐的,是不是?”

  她低下头,唯感凄凉。他怎么能知道她的感受!她是个极其恋家的人,到如今走投无路了另起炉灶,太多的东西要适应。她嘴上说得简单,前途未卜也有她自己的担忧。只有尽快摆脱,长痛不如短痛,横下心来斩断退路才能重新开始。

  她站起来,去隔壁拿了离婚协议,拧开钢笔摆在他面前,“把字签了吧!我什么都不要,家里的存款除了日常开销和支付佣人工资,剩下的全在我房间的抽屉里。还有结婚时你母亲和亲友送的首饰,也在柜子里锁着。我只拿走我从南家带来的东西,因为要生活,这点请你谅解。”

  她这么有骨气!人找到了有什么用,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女人绝情起来比男人还要狠,这话他到现在才算真正理解。他去拿那张纸,实在是太简单了,不涉及财产分割,也没有孩子的抚养问题要纠结,似乎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把这段婚姻做个了断。然而他下不去笔,他摇头,重新放了回去,“对不起,我不同意离婚。”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为什么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要,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他嘲讽地一笑,“什么都不要?不要什么?钱吗?你我夫妻一场,到最后能谈论的就只剩钱?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消耗的感情和精力怎么算?我对你的爱怎么算?”

  南钦嘴角微沉了下,坐下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违背了初衷的人不是我,我没有任何道理去赔偿你所谓的爱。你的爱含金量有多少,你自己知道。既然要离,再打苦情牌不单是强加给我负担,也是对我的侮辱。”她把纸笔往前推了推,“请你签字,《新民报》上的公告贴出去了,就算你把报社查封,两天也足够楘州各界广而告之了。既然已成定局,何苦再纠缠着不放?”

  他气忿不已,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抛出去,“我管他什么狗屁公告!说了不离就是不离!”

  她冷冷望着他,“我不爱你,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耽误你自己不打紧,但是请你不要妨碍我追求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茶茶、mingxi、yuguanjia、可如的赏,鞠躬!

☆、第25章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会这么狠?

  “你果然要追求幸福了,那我呢?你再也不管了?”他站起来,满脸的萧索,“你一点都不留恋从前吗?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吗?我知道这次犯了大错,触犯了你的底线,可是我会尽量弥补的,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保证……”

  “你不用保证。”她把茶几上的杯子都收起来,很明显的在下逐客令了,“我想离婚,并不单是为了司马及人。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从婚后两个月到现在,你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同你说过很多次,我和寅初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便我曾经对他心生好感,那也是年少时的荒唐。他是我姐夫,不管是人伦还是情理,注定不会有结果,可是你一再苦苦相逼……这样是在损耗之前的情分,让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我没有看到。”她略哽咽了下,“我只看到你的不信任和背叛,教堂里的誓言你做不到,做不到便罢了,我也不想奢求什么,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也在反省,的确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那么真的要签字么?现在能为她做的似乎只剩这个了,爱她,让她自由,可是他怎么办得到?他像站在西北风里,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冷透了心肠。他说:“你喜欢这里的生活,我不强求你立刻回陏园。离婚的事你再好好想想,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挽回。”

  她端着杯子要往厨房去,他一着急伸手拉她,杯子里的水泼了满身也顾不上。她就在面前,但是这种冷淡的态度让他痛心。他不能忍受距离,他想抱她,天真的以为抱一下她就会软化,她也会舍不得他。他把她压在胸口,低头吻她的发,喃喃着:“我不想离婚,不想分开……”

  南钦到底还是哭了,实在是忍不住。她想拿出强硬的姿态来,可是经不住他这样夹缠。婚是一定要离的,短暂的在他怀里停留,她也眷恋,不想松开他。可惜终非良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出冗长的悲剧。她还是咬紧牙关推开了他,“我自小在父亲的庇佑下长大,后来父亲亡故,我转而投奔姐姐,南葭对我不闻不问,幸亏还有姐夫待我好。后来我被南葭送出国,又遇见了你,我做你的囡囡,和你结婚,受你的照顾……我的人生一团糟,仿佛没有依靠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很无用,像个废物。所以现在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我自己。你一定不肯签字,我也没有办法,那就这么僵持着,顶多限制了婚姻状况,让你没法光明正大娶太太,我没法昂首挺胸嫁进别家。我是无所谓的,只怕你要后悔。”

  “你无所谓?因为可以做别人的外室么?”他白着脸苦笑,“这是对我的报复?”

  她摇摇头,“我不想报复任何人,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很想质问她,她之所以这么果决,是不是因为白寅初在背后撑腰?他做了好几次准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怕触了逆鳞,逼她破罐子破摔。她不够爱他,至少爱得不及他多。他可以被她打倒再爬起来,她不行。她会跑,会躲避,会永远让他失去她。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没有找到她,他觉得只要有下落,就一定有办法把她带回去。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依然束手无策,这种绝望更胜未见时。

  她绕过他去了隔壁,隔着一堵墙说:“我过会儿要出门,就不虚留你了。空军署最近有很多事要处理吧?你忙你的,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

  他双手捧住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顽强地昂起头,即便眼泪要流出来,也可以让它流进心里去。他勉力打扫了下喉咙,“那我晚上再过来。”

  南钦站在水斗前,两眼定定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他的话叫她心里颤抖,不是害怕,是难过。她默默地哭,眼泪打在桌面上,他听不见。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再回头,他过不了多久又会故态复萌。还有寘台的人,闹得这么大,她还能奢望融入他们么?回不去了,她紧紧握住拳,“你不要再来了,如果不是谈离婚,就不要再来。”

  他木雕一样僵立着,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迈向门口,走过短短的一截穿堂,扬长而去。

  他走了,她绷了半天的弦松懈下来,只觉得痛苦难当。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样,重组不起来了。顺势瘫坐在地上,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她的难处他也不能理解,始终不能一起走下去,两个人的性格不合是最大的问题。她也想和他长长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有多仰慕他……她把脸靠在臂弯,眼泪没完没了,很快染湿了衣袖。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无尽的孤独等着她品尝。所以要尽快找到工作,不管干什么,哪怕是给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着她倒霉的婚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拿只铁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刚才随口搭讪的女人们看见她却噤住了,嗫嚅一下,交换了眼色吐吐舌头。

  还是那个唐姐胆子大,南钦小小的个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壮,过去接了她的桶把水装满,轻轻松巧巧帮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着,“报纸上的告示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刚才那位是冯少帅吧?哎呀,没想到你居然是少帅夫人,小庙里来了大菩萨,咱们里弄面子大来!”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众人物,找过来难免被人认出来。她感到难堪,她的离婚决心表得有点大,真成了楘州无人不知的了。

  唐姐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嘟囔着:“按理说人家的私事我不该多嘴,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话痨忍不住……冯少帅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是不应该,不过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发发嗲,吓唬吓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绝,到最后便宜了别人怎么办?现在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好找嘞!”

  南钦不习惯和陌生人谈论私事,人家好心给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着,“我和他的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嗳,放在这里就好了,真谢谢你了唐姐。”

  唐姐豪爽道:“不要紧,我们粗活做惯了的,不像你,一定没有拎过这么多水吧?看看这个身板哟,瘦唧唧,怪难为的。”知道她忌讳说起伤心事,便极力东拉西扯,“我们这条弄堂里女人都不出去做工的,帮附近工厂做做零头工,领点珠子回来穿。有时候断档了,下午经常摸两圈。你会打牌伐?下次给你介绍几个牌搭子,打的不大,几个角子的输赢,全当打发时间。”

  南钦笑道:“我不大会打牌,好多牌连认都不认识。”

  唐姐啧啧摇头,“不是说富家太太闲着没事就做做头发打打牌吗?你怎么不学呀?”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说:“我看不是,冯少帅出去的时候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他对你有感情的,只要你愿意,照旧可以做你的少奶奶。”

  南钦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也无趣,往外指了指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炉子上还炖着腌笃笋,不说了,我得去看看火……回头给你送一碗过来啊!”也没等南钦说话,闷着头出去了。

  她叹口气,打水洗了把脸。看看手表十点多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小菜场还有没有菜卖。她找了个网袋出来,从柜子里拿了挂锁准备锁门。一只脚刚迈出去,看见前面红砖沿上站着个人,带着不确定的姿势往她这里看,看清了一挥手,难掩喜悦地叫了声南钦。

  她眯着眼看他走过来,心里没有什么起伏,“姐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寅初托托眼睛道:“给你做房子中间人的老徐往我的洋行跑业务,今天无意间提起你和良宴的事,说起前几天做的一单生意,这里承租人和冯少帅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里的网袋问,“你要出去买菜?”

  她嗯了声,“不知道现在菜场落市没有。”

  他伸手把网袋接过去,三下两下绕了起来,“不要买了,我带你出去吃。”

  她总有点顾忌,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姐夫小姨子本来就瓜田李下,难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为然,“你发了那则声明,以后就和冯良宴没有什么关系了,别怕,有什么我担着。”看她犹豫,扯了她的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压力太大,这样不好。咱们去吃饭,下去两点有场电影,我请你看。”

  南钦摇头不迭,这太不像话,她知道寅初的心思,莫说她没离婚,就是离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却说:“做什么这样见外?那时南葭不管你,我觉得你是我的责任,我虽是外人,你的一切我却都要担负起来。现在你和冯良宴分开,你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许我对你好么?你大概不晓得,我习惯性的想照顾你。你是别人的太太,我没有权利过问。现在你从冯家脱离出来,我不能坐视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当成哥哥,遇见坎坷投靠娘家,不是应当的么?你前怕狼后怕虎,我倒要觉得奇怪了,你对我……”

  她吓了一跳,他拐了个弯反问她,她不至于心虚,但是难堪终归有的。他又含笑望着她,她连搪塞都不行,只得无奈道:“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这么想。我如今的情况是这样,万一带累了你的名声,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他扬起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你想得太多了,于我来说没有没有什么名声不名声。当初南葭和金鹤鸣闹得沸沸扬扬,我的面子早就折尽了,又怎么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眼里,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离婚么?他不同意吧?我觉得索性叫他误会也好,死了心,协议自然就签得下去了。”

  那一双人缓缓朝巷口走去,石库门门洞里的女人们探身一看,“册那,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姘头这么快就找来了,难怪吵着要离婚。”

  另几个只顾摇头,有钱人声色犬马,哪个说得清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茶茶、yok、阿猫9801、何其朵朵的地雷!

  感谢我的高跟鞋的手榴弹!

  鞠躬!

☆、第26章

  南钦一直闷闷不乐,东西吃得也不多,不爱说话,搁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没有焦点,散漫的,左右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