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的灯笼差点撞上他,忙收了收手,见他瞅着阴暗的山峦发怔,抖了抖低声问:“你又听见了?”

“嗯。”孙方盯着那座山,连眼都没有眨一下,“是阿媛,阿媛在哭。”

老贺的耳朵有些背,听不见。南星却听见了,的确是有人在哭,离得太远,哭声断断续续,在山峦深谷萦绕。

孙方缓缓指着山上,说:“那天,阿媛就是从那里被人背回来的。”

南星投目远视,夜色昏黑,看不见山的形状。

只是半山腰上,隐隐约约有一抹萤火飘飞。

可现在已经是深秋,又是比城市里更阴冷的深山,宛如初冬,怎么会有萤火虫。

而且这里离山腰少说几百米远,那萤火虫至少得是像神雕侠侣里头的雕兄那么大,才能让山脚的人看见屁股上的荧光吧。

那更像是,一盏灯,灯笼的灯。

“当初我带着阿媛来这里找爸妈,没想到,阿媛留在了这,可我们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爸妈。”孙方一字一句说,“我看见他们出现在电视上了,就在这,我没有骗阿媛。”

老贺见孙方又精神恍惚,神神叨叨起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说:“回去吧,南星姑娘奔波了一天,也累了。”

孙方看了一眼南星,觉得她的年纪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一瞬恍惚,回过了神,继续领路回他们住的地方。

走了十分钟,终于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同样是小木屋,不过有人居住,所以木屋不是很破旧,比南星一路过来看见的废弃屋子好多了。

这里是一片平地,大概四五百平方米大,亮了灯火的有六间房。

南星问道:“这么晚了还有那么多人没睡?”

没电没WiFi还没有打牌聊天的声音,实在是让她找不到一个晚睡的理由。

老贺说:“山上的野兽怕火,要是不点盏灯,就怕夜里它们下山吃人,点了盏灯万事大吉。”

南星了然。

她又往山上那盏灯看,联想到老贺说的话,眉头微微拧了拧。

孙方忽然转身说:“没点灯的屋子都是空的,你想睡哪?”

南星说:“孙媛的房间。”

孙方微愣,想到她的身份,最后还是点点头,领她往其中一间木屋走。木门上了锁头,孙方打开锁,缓缓推开门,里面也点了灯,但是并没有人。

灯是他点的,不把灯点上,他睡不着。点了,就总觉得妹妹还活着,并没有死。

南星进了里面就把门关上了,她扫视一眼这不过五六个平方大的小木屋,放了一张一米宽的床,还有一张简易的桌子,就没有剩下多少空间了。

桌上放了镜子和梳子,还有一个小盒子。她打开小盒子,里面放了一些简单的化妆品和首饰。墙壁上挂了点装饰,大多用石头装扮,还有几朵别在木头缝隙里的花,已经枯萎,接近腐烂了。

哪怕宝珠山物质贫乏,孙媛还是有着女生的细腻心思,爱美,又爱干净。

南星躺在铺得松软的床上,耳边伴着山林野兽的声音,入了眠。

晨曦拂林,冒出山峰的朝阳从木头细缝透进屋里,刚映在南星的眼皮上,她就醒了。

她坐起身从背包里翻了牙刷牙膏出来,挤好牙膏就出门,循了水声去刷牙洗脸。水从高山流淌,在地面形成了一条小山涧。等她回来,附近几间屋里也传来了动静。她扎好头发再出来,斜对角的木屋也出来个人。

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是个少年。

少年俯身出来就伸懒腰,腰还没伸直,就看见孙媛的屋里出来个女的,乍一看跟孙媛一样漂亮年轻,还扎个矮马尾。他吓得差点跌在地上,打到一半的哈欠生生咽了下去,“啊啊啊”了好几声,惊愕得说不出话。

南星淡定对望:“早。”

少年这才确定她不是孙媛的鬼魂,吓得惨白的脸渐渐恢复了颜色。倒是听见外头动静的老贺急忙起床开门,边穿外套边说:“阿蛋,这是南星,我侄女。”

阿蛋瞧瞧那个漂亮姐姐,又瞧瞧长得像颗歪瓜的老贺,眼里充满了怀疑:“真是你侄女?姐姐长得这么好看。”

“嘘。”老贺用力瞪了他一眼,“滚犊子。”

阿蛋怕他,不,他谁都怕,赶紧拿着洗漱的东西跑开了。

老贺穿好衣服过来,说:“他叫阿蛋,才十六岁,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跑来这寻什么世外桃源,不懂事啊,我是想正经上学都不行,他倒好。”

南星问:“孙方呢?”

“在里头发呆呢,这几天都这样。还有蒋正,也是整天发呆。”

“蒋正是谁?”

“阿媛的男朋友,那天就是蒋正背着阿媛从山里回来的。本来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感情好得不得了,没想到…”老贺一阵唏嘘,摸了兜里的烟吸,只有吞云吐雾,才能让心里好受些。

南星又问:“蒋正跟孙媛在一起,他不知道孙媛怎么死的?”

老贺狠狠吸了一大口烟,烟草燎原,烧得火红,转眼就只剩下一截烟灰,他踩灭这烟屁股,答话说:“诅咒。”

“什么诅咒?”

老贺目光沉沉,说:“传说这里有座隐藏的金山,里头葬满了金银珠宝,金山的主人叫金王。他死的时候对自己的坟墓下了诅咒,凡是靠近古墓的人,都会死。阿媛死的实在是太惨了…太惨了,脑袋烂得都没一块能看的…”

这几天没有下雨,地上的石头还有当日孙媛滴溅的血迹。

干涸的血迹滩涂在鹅卵石上,像石头染上了黑褐色的染料。

滴滴答答。

南星仿佛听见了那日孙媛滴血的声音。

逐渐被日光笼罩的宝珠山,正驱散着满山的浓雾。

第5章 饕餮酒盏(四)

老贺原本对这漂亮的小姑娘没有多大的期盼,但她一点都不惊慌,从昨晚到现在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是一个表情,像是听见的都是寻常事。

老贺觉得自己像个菜市场大妈,说着什么烂大街的新闻,才让她毫无波动。

不过至少让他安心了些,又有了期盼。

南星问道:“宝珠山还有多少人?昨晚半山腰有火光的地方,有人住吗?”

老贺又抽起烟来,说:“大伙为了方便和安全,一般都不住山上。人不多,只剩十几个了,不过这儿就住了我们几个,宝珠山很大,其他离得远的偶尔有碰面,但基本没什么交集。”

南星看看后头那几间还没开门的屋子,问:“这儿住了谁?”

“我,孙家兄妹和蒋正,还有刚才你瞧见的阿蛋,还有一个姓钱的,我们都叫他钱老板,但他不是淘金客。”

“不是淘金客?”来这里不当淘金客,难道要当陶渊明。

老贺笑说:“钱老板年纪不大,才三十出头,他比我还早来这,但不是冲着金子来,是冲着淘金的人来。他去外头倒腾些米粮啊,面粉啊,还有被子杯子,蚊香洗发水什么的,高价卖给我们。那时候大家有钱,与其花时间去镇上买东西,还不如拿那个时间来淘金,两头欢喜。他精明得很,虽然也苦,但赚得不比我们赚得少。”

南星往他指的那间屋子看,跟别的屋子没什么不同:“那现在没什么人了,他为什么不走?”

“谁知道呢。”老贺又说,“以前他比鸟儿起得还早,最近可能也是被阿媛的事吓着了,不到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绝不出门,天一黑就把门关了,说是怕撞见阿媛。”

“钱老板胆子很小?”

“敢一个人走夜路的,胆子能小到哪。”老贺回头瞧瞧,小声说,“钱老板跟孙方有过节。”

“什么过节?”

“打过一架,但两个人都没说为了什么。”老贺突然觉得不对,“诶,你怎么跟警察似的问人。”

南星问:“警察来过?”

“没有。孙方怕报警后把阿媛带走,又没法破案抓到凶手,所以就托我找上了你。”

南星没有再问,说:“我去那半山看看。”

她走到山脚下时,已经离营地有点远。她刚才有一句话没有问老贺,既然警察没有来过,那老贺怎么会说她跟警察一样盘问人。

老贺以前就这么被警察盘问过?

虽然宝珠山有金王诅咒的传说,但南星不会凭这点就断定是诅咒杀人。

孙媛的房间里,充满了怨气。

她是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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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板一大清早就被外头的人声吵醒了,开了门缝往外看,见是个女的,瞧了老久。等她走了,才出来,问:“老贺,那谁啊,面生。”

“我侄女,叫南星。”老贺说,“瞧瞧你的黑眼圈,这几天睡不好吧。”

“嗯。”钱老板今年三十,顶上头发刨光,只在后脑勺上留根小马尾,有点潇洒和小精明。他接了老贺递来的烟,跟他蹲在石子地上一起抽,吞云吐雾了几口,才说,“这鬼地方,你坑你侄女来干嘛。”

“小年轻,以为是好玩的地方,过几天就得叫苦回家了。”老贺敷衍过去,转了话题说,“你什么时候去镇子填货,记得给我捎两袋面和十包榨菜。”

“不要油?”

老贺想了想,狠心说:“不要。”

钱老板笑说:“穷成这样还不走,图什么。”

老贺反问:“那你图什么。”

钱老板抽着烟想了好一会,说:“图你我友谊能永世长存。”

老贺笑了起来,骂道:“放屁。”

钱老板也笑了笑,他盯着远处那已经变成一粒黄豆大小的星星姑娘,问:“她去哪?”

“三宝山。”

宝珠山山连山,把这一片空地围成了个圈。大家从大山入口开始,给第一座山取名大宝山,第二座山叫二宝山,以此类推,方便记忆。

“哦…”钱老板揉揉发疼的脑袋,说,“我再去睡会。”

“去吧,记得我的面粉和榨菜。”

“记着了。”钱老板又嘿嘿笑问,“秋天了,山里越来越冷,你的棉大衣都破了吧,要不要也给你带一件?”

老贺一向怕冷,别人夏天穿短袖,他却还穿长袖。别人过秋,他已经裹上棉大衣了,钱老板就没见过这么怕冷的人。

老贺拒绝说:“没钱。”

“抠死你吧。”

钱老板刚进去一会,附近一扇门也开了,孙方晃着像纸片的身体走出来,眼睛依然赤红。老贺知道他昨晚没睡好,说:“南星姑娘去三宝山了,胆子真大。”

“我也去。”

纸片人走了,老贺还蹲在地上吸烟,吸了一根又一根。

等阿蛋回来,老贺脚下已经是一地的烟屁股。阿蛋问:“去小沙河那边不?”

“去,再不淘出点宝贝,就揭不开锅了。”

“那你去河头,我去河尾。”

“嗯。”老贺扔掉又只剩一个空壳的烟盒子,走到蒋正房门口踢了一脚,骂道,“死里头了没,没有就出来晒晒,喜欢的女人死了,可你爸妈还在等着你回家。”

阿蛋听着话说得过分,忙把老贺拽走。

好一会被踢歪了的木门才被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俯身出来,空荡荡的双目看着没有一个人出声的营地,发起了呆。

地上石头还有阿媛那天滴落的血,像血针,刺着他的心。

“阿媛…”

他深爱的姑娘,已经准备结婚的姑娘,没了。

蒋正瘫在地上,又想起阿媛对他笑的脸,仿佛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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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山地势陡峭凶险,以前的淘金客去得勤,硬生生踩出了一条路来,后来几乎没有人走,路瞬间就被野草钩藤给遮掩,俯身看路,能看见,但像是小矮人走的山洞,全是绿油油的植被。

南星一手持着跟老贺要来的镰刀,一手拨开挡路的荆棘,衣服被挂了不少的口子,手也刮出了几条痕。

等她爬到约莫是昨晚看见“萤火”的位置,就不再往上爬,从右边往左边走。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她终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腰身那么高的叶子上。

上面有几滴红蜡油,用手一拨,蜡就被剥落。

她蹲身看地上,地上的植物探出了脑袋的,都被踩断了。

有人走过这条路,而且是在晚上点着蜡烛经过。

——蜡油颜色红艳不脆硬,滴落了没两天。

——被踩断的植物折口处也很新鲜。

但这并不能证明就是昨晚的那抹“萤火”。

“哗啦啦——哗啦啦——”

草丛被撩得哗啦作响,有人正往上面走。

南星轻步往树后一躲,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过了小半会,哗啦声更大了,还有人喘气的声音。不是野兽,是人。

三宝山地势太过陡峭,稍有不慎就要从这山坡上滚下去。那人爬得很慢,这会停了下来。南星稍稍往那边看,那人背上的大麻袋全是东西,棱角凹凸,都是些铲子锤子之类的工具吧。

那人也在蹲地看那些折断的树枝,看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南星看见他的脸,一张并不太白的脸,眉目凝神沉静,还盯在地上。这张脸她认得,顿时有些意外。

邱辞。

邱辞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猛地抬头往大树那看。那人速度奇快,几乎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就隐没在树后了。他笑了笑,说:“别瞧了,我看见你了。”

南星微顿,还是从树后出来。邱辞本来还在笑着,见是她,神情一顿,又笑了起来:“巧啊。世界这么大,你跑这来了?”

南星没法对他有好感,就算爱帅哥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没办法这么庸俗。

“巧。”

“来做淘金客了?”

“是。”南星问,“你也是?”

“是啊。”

——对方是个骗子,信他(她)还不如信鬼。

两人左手金人,右手金鸡,脸不红心不跳。

邱辞说:“那我们就各自淘金去吧,我想这么有缘,就不用说再见了。”

南星忍着没将眉头高挑,还是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