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瞧着南星。南星微顿, 说:“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蹲它。”

蹲草丛的邱辞已经走了出来,沾了一身的草。他拍着衣服上的草, 走到她面前说:“它很狡猾, 一直都不肯靠近,但看得出来, 它想接近我们,可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就跑。我蹲了三个小时, 腿麻。”

邱辞念叨完,又说:“看来韩婆子找到的不是乔母的后人。”

南星说:“是假的,那些人全是韩婆子找人演戏,骗取乔浪酬金的。”

邱辞不由笑了笑:“这个韩婆子真是厉害,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安排出这么一场戏,看来以前没有少做这种勾当。难怪当时她要乔家的详细资料,也算是下了点功夫。”

南星想起他刚才说的话,问:“你说,它想靠近我们?却又不敢靠近?”

“对。”

南星拧眉一想,用手机找到冯源发的帖子链接,帖子里显示楼主最近有更新,南星点开楼主发言,一共发了六楼。

“那怪物真的很可怕,你们不要不信,我用身上三十斤肥肉发誓,是我亲眼看见的。”

“它长得跟人一样!可是很矮,估计是个侏儒。”

“它没有脸啊,也没有五官,像萤火虫,会发光。”

“还拿火把捅自己的心口。”

“它一直追着我们跑,追到渠山外面才停下来。”

“超凶——”

跟帖就更多了,又刷新了一百楼。

“我相信楼主说的话。三年前我也去过渠山附近的乔家村,去给我姑姥姥上香。晚上回来得晚,也看见了那东西。不过没楼主说的像萤火虫,但确实像侏儒鬼。它也想靠近我,我胆子大,我站着不动,它也不动,但看得出来它很想靠近我。我见它的火好像要灭了,还给它生了堆火。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祝它安好。”

楼下99楼,全是对这楼开启嘲讽模式的。

“拉倒吧你,盖章,这是楼主小号。”

“对啊,还站着不动,是吓傻了吧。”

“鬼从来都是怕火的,难道还去烤火,瞎掰。”

层主被骂惨了,但南星却觉得,这个层主的描述确实是亲眼看见的。

她看看满布的红线,这里恐怕那灵怪不会再来了。

看完帖子的邱辞想了想说:“我倒是相信它是真的想靠近我们,但可能不确定我们会不会伤害它,所以哪怕知道这里有陷阱,还是小心翼翼地来了。”

“嗯,只是现在看起来,它不会再回来了。”

邱辞没有反驳。

头两次还能感觉得到它的气息在附近,现在已经没了。

南星远眺渠山山头,说:“去渠山,义庄。”

从乔家村到渠山的义庄,要走半个小时。原本常年没有什么行人走的路,已经很难辨别出山路了,但最近来的驴友多,路又被重新踩了出来。

如果不是这两天天气不好,这会大概就能在路上碰见人了。

渠山的义庄是民国时期所建,民国战乱,多灾多难,常有从北边逃往南方的异乡人客死附近,于是有位善人拿了钱,捐了地,建了个义庄,或停放附近乔家村人,或停放暂时无人认领还乡的异乡人棺柩。

战乱停止后,过路的人几乎没了,加之原本一直捐赠财物维系义庄运作的人也离世,义庄也就废了。

荒废至今,破烂不堪,外围的墙都已经坍塌,门匾写的“义庄”大字,也被鼠类啃噬了大半。

走进里面,一片荒芜,有小动物飞快逃窜,除此之外,异常清冷幽静。

南星和邱辞常去古墓,气氛比这里诡异得多,并没有不适感。

风声在耳,就是风声。

窸窣声响,也不过是小动物。

就算是真有鬼怪,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们面前,完全败阵,没有一点作用。

两人走进大厅,看见地上还有一堆火,火堆应该烧了很久,因为旁边积攒了许多木柴烧烬的白灰。

她想起发帖人说的情况,这堆篝火,大概就是那天那些人生起的,但这都过了好几天,火还没灭,那绝不可能是当时留下的。

在他们走后,有人在继续给火堆添柴。

她转身往后院走,按照那些驴友描述的路线走。走到后院,果然看见十几副棺木摆放在野草萋萋的院子里。没有月光,快要完全黯淡的天色下,黑色棺木更添了几分诡秘。

棺木上了钉子,说明里面是有人的。

或许是一直无人认领的异乡人,或许是本就无家可归的人。

当时几近国破家亡,什么样身份的异乡人都有。

邱辞忽然低头轻声:“它又出现了。”

南星也察觉到了,她没有立刻回头,看了一会这些棺木,觉察到它已经在廊道那飘了会,猛然转身往那跑。

跑进廊道,她赫然看见一只没有脸的昏黄纸糊人。

那纸糊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回头就要跑。

但它转身要逃的方向,却跳出一沓黑白纸,迅速叠成墙壁,挡住它的退路。它要翻栏逃走,忽然看见两条大鱼横扫尾巴,一尾巴将它拍回廊道上。等它再要逃跑,南星和邱辞已经追到,被红线缠裹,裹成了颗粽子。

南星正以为将它制服,突然感觉压着它的手掌灼热,像是被火烫着。同样觉察到突如其来的炽热的邱辞立即抓了她的手腕挪开,只见纸糊人的心口已经燃起火焰,南星的手也被灼伤了。

纸糊人趁他们不备,瞬间起身,再次飞向外面。

不等阴阳两鱼拦截,就见一只龟壳敲来,狠狠撞在它的心口。纸糊人被打得不轻,差点跪地。

“哈,抓到了!”

从杂草丛中传来的声音耳熟,跳出来的人更加眼熟。

葛大仙。

他根本就没有走,一直在隐匿气息,想做黄雀,吃了蝉和螳螂。

葛大仙迅速过来,把纸糊人擒住,朝要过来的邱辞和南星抬手阻拦,说:“诶,它是我抓的,你们可不能抢。”

邱辞叹气:“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葛大仙轻笑:“兵不厌诈,年轻人,学着点。”

他以为就这么得手了,心里正得意,突然看见南星飞快跑来,像是要抢。他一惊,但南星的速度奇快,快得像鬼魅,一掌就劈中他的脑袋,痛得他差点被劈晕,手也不自觉松开。

葛大仙还没吃惊完,又见南星拾起他落在地上的龟壳,又朝他砸来,再次砸中脑袋。

“你、你——”

不等他怒斥两句,又一次看见她拾起地上石头,一手抓了一把,吓得他拔腿就跑。

再不跑,他只怕要被打死了。

南星追到大门口,一直看着葛大仙抱头逃跑,跑到很远都没敢回头。她这才放下石头,拍拍两手回去。

邱辞…肃然起敬。

南星不是一般人,大概是超新星。

他看着她的手,刚才烧伤了,应该很疼,但她脸上一点痛色都没有。但她应该不是不疼,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似乎只是因为能忍。

邱辞没有带创伤药,因为他同样也是个能忍的人。

被两条鱼和一堆纸压制的纸糊人没有逃走的机会,看着南星和邱辞靠近,胸口的火光明明灭灭,连气息都弱了很多。

“要消失了?”邱辞看着它的模样,发现它头顶上有根头发,不,不是头发,是一根线。如果将线提起来…他忽然觉得像一种东西,“灯笼?”

“灯笼?”南星闻声看去,的确是像灯笼,还是个人形灯笼。

灯笼在邱辞手里晃着,胸口的火光透过已经变黄的纸,映照着地上。

南星突然想到那一直生着火的火堆。

还有那个灵异帖子。

她立刻回到大厅,拿起一支火棍,走到灯笼面前,找了找,果然从灯笼一侧找到了个小口。她小心将火探入,在里面发现了两根棍子,棍子支撑着一个煤油碟子,灯芯的火很弱,似乎快要燃烬。

她点燃灯芯,火光一旺盛,灯笼的气息也不再薄弱,犹如雨后冒芽的植被,生机勃勃。

南星收走火把,说:“你认不认识乔念?”

乔念是乔老先生的名字。

在风中缓缓飘动的灯笼一顿,定在了空中。

南星伸手握住它头上的那根线,一团火光冲起。但这一次的火不烫,没有丝毫的灼烧感。

火光迅速缠裹两人。

被绿苔布满的乔家村,飞快褪去绿色装裹。破旧房屋的泥土重回,漂浮绿萍的水井已然澄清。牛羊猪狗,鸡鸭共啼。

1925年的乔家村,人声鼎沸。

第32章 人形灯笼(九)

1925年, 民国十四年。华夏四面受敌, 列强虎视眈眈。

到处都是硝烟,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上海远郊的小村庄里,消息闭塞,被大山阻隔了浓郁的血腥味。但这里的村民也不好过,乱世下, 就算看不见也不用去碰火丨枪丨弹丨药,也都不好过。

村民耕着一亩三分田, 偶尔猎来山鸡野兔, 也没多余的油来煎煮, 日子过得贫苦。加上村里的青壮年要么被抓去当了兵, 要么自我觉醒去参了军, 家里留下的, 基本都是老幼妇孺。

李翠就是其中的“妇”,她腹中的就是那个“孺”。

李翠刚和丈夫结婚一年。

媒人牵的线, 见了两回面, 家里长辈满意,就嫁了。婚后丈夫对她倒也好, 身强力壮, 性格本分,家里的农活从不落下一丁半点, 李翠觉得跟对人了。

喜欢不喜欢对她来说不重要,能安生过日子就行。

但很快丈夫就不想安生过日子了。

他在床边坐了一晚上,一句话也不说, 快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开口:“翠,我想去当兵。”

李翠心头一震,她就算没去外头见过世面,但也听外头回来的人说起过,现在当兵,断手断脚回来算是好的,多半都会没命。她低头不吭声,不想答应。

他又说:“翠啊,国要亡了,那家也没了。”

李翠怔神,她知道他上过两天私塾,懂的大道理多。不像她,大字不识一个,只想守着家里的薄田,一天吃两顿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就好。

他坐了一晚,她想了一天。

等他再回到家里,李翠已经帮他收拾好了包袱,烙了两张饼,见他回家,说:“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爹娘。”

说完就背身,止不住抹泪。

家里没了个壮丁,以后的日子要更苦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只是一直想着他说的话。

“翠啊,国要亡了,那家也没了。”

她还记得丈夫临走前,用力抱住了她,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心动,发现自己是喜欢他,而不是只想凑合过日子了。

丈夫去当兵后,李翠拼了狠劲,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没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公婆很高兴,他们在儿子决意去参军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儿子是回不来了。独子要走,想留,留不住,只能让他走。

现在儿媳有孕,至少乔家有后。

李翠也高兴。

但很快村里有了谣言,说李翠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还说成亲一年没怀上,怎么男人刚出门一个月就有孩子了。

两老有苦说不出,家里没壮丁,只有被欺负的份。

李翠本来不在意这些,但听得多了,在村里也有人指指点点。她终于忍不住,寻了谣言源头,带了把砍柴刀跑到那人家门口,大声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勾搭汉子了?你说出个人来,我死在你跟前,用血来换我的清白!”

那造谣的人本来就是嘴碎,这会见她跑到大门口扬刀怒喊,吓了一大跳。起先还狡辩两句,但村里人都是认识的,不敢乱指一个人。在村民的围观下支支吾吾说不话来,还骂了李翠两句。

谁想李翠拿了砍柴刀就冲上来拼命。

要不是村民劝着,他觉得自己就真要被砍死了。最后只好求饶,说自己胡诌的,李翠这才罢手。

李翠一路提着柴刀回家,雄赳赳,气昂昂,村里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她回到家,把门一关,柴刀咣当落地,蹲地痛哭。

要是家里有能出头的男人,她才不想去做这种事,丢人。

她哭了一场后,就收起了眼泪,在她男人回来之前,她要坚强些,做家里的顶梁柱。

不过因为有李翠这一出戏,村里再没人敢造谣,欺负他们乔家。

等她的月份越来越足,挺着大肚子下地干活时,别的妇人看不过去,也会过来帮忙。

日子虽然艰难,但至少过得下去。

但是她的男人,却一直没有消息。

等到了第六个月,已经入冬了,天很冷,是身体虚弱的老人最难熬的季节。村里陆续有人离世,大概是到了年底,外头陆续回来人,陆续带来消息。

李翠每天盼着丈夫能有个消息,哪怕是有一点点坏的消息也没关系,总比无声无息地好。

再有一个月,李翠就要生了。

公婆把儿子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一心一意为了老乔家未来的孩子做准备。可就在这时,李翠听见当初跟丈夫一起离村当兵的狗子回来了,但丈夫却没回来。

她走到狗子家里,只见狗子断了一条腿,耳朵也缺了一只,原本壮实的人现在瘦骨嶙峋,看着就想落泪。

狗子一见她,就痛哭起来。他一哭,李翠的心就慌了。不等他说话,李翠就急忙走,怕听见什么可怕的事。

她颤颤往家里走,心里止不住害怕。不,她男人一定还活着,狗子哭只是…只是什么…

李翠忍住泪回到家里,推开门,就见婆婆挂在房梁上。

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