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顿了顿,没甩开。被他牵着手晃了一路,慢慢也就没那么别扭了,但…总觉得走得有点不平衡,身体早就习惯了依靠手脚来平衡走山路的姿势,被人握着手走,还是第一次。

等再走一段路,地势狭窄不能同行,邱辞就把她的手放开了,在她后面走着。

南星察觉到了他的小心,禁不住说:“我不是小姑娘。”

邱辞笑说:“是是是,你是超新星,很厉害,走吧,小心看路。”

南星抿了抿唇角,没再说什么。

两人循着资料上的地址找到韩加姥爷的坟墓,墓地还很新,石碑上的刻字清晰可见。南星比对了下资料,的确是这里。

南星拿出小白纸,让它进去探探。邱辞好奇问:“你的小黑小白也区分办什么事?”

“嗯,小黑胆子小些,容易害羞,但办事很细心,一般我要潜入哪里,会让小黑做先锋。小白胆子大,脾气急躁,如果是探地宫,都会让小白去。”

邱辞想起踩自己脚的小白纸,笑说:“原来是这样,它们是你的伙伴?”

南星点点头:“从小我的祖父就教我南家玄学,但他也鼓励我自创,小黑和小白是我小时候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一直陪伴至今。它们分别有一个主魂,可以操控无数黑白纸张,因为是魂体,所以哪怕纸张被焚烧,甚至全世界没有一张纸,它们都不会死,但它们习惯了附着在黑白纸里,所以如果是附着在其他物体上,可能就好比大黄穿上小鞋子,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难以掌控。”

邱辞了然,他想了想说:“自创的…厉婆婆也说过,她教我的那些,也都是她自创的。”

“难怪你用的那些,我都没见过。”

“嗯。”邱辞说,“厉婆婆行事很谨慎,也很害怕见陌生人。她说过,她有仇家,害怕没有教会我就死去。她也说过,她收留过很多孩子,可每一个孩子,到最后都有贪念。”

“贪念?”

“懂了那些法术,又是跟值钱的东西打交道,要想完全没有歪心思,确实很难。”

他这么一解释,南星也明白了,毕竟她也碰见过不少这种人。她还记得邱辞第一次无意中跟她回到古国,看见古国时的神情,没有贪欲,半分都没有。

她对他的隔阂始终不如对别人那样大,或许就是源于那次。

她问:“那那些孩子去了哪里?”

“厉婆婆剥夺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邱辞说,“厉婆婆收养我的时候,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她说过,如果我也无法成材,那她唯有抱憾死去。”

“厉婆婆年纪很大了吗?”

“嗯,七十多岁,身形佝偻,很苍老。只是…”邱辞回想她的模样,说,“偶尔看她的眼睛,却会觉得她还很年轻,她的眼睛很漂亮,但总是满含忧伤,看久了,连自己也会觉得难过。”

“她让你找的人,你也不知道是谁?那要做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

“不知道是谁,她也没有告诉我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只是说,找到那人后,他会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很神秘的老婆婆。”南星说完,发现小白已经从墓穴里跑了出来。

小白纸蹦蹦跳跳,用着纸张的四角不断比划着,在地上转来转去。

邱辞看不懂,南星拍拍小白纸,起身说:“它说里面有很多东西,有个小地宫,我们得自己进去。”

“那我来开门。”邱辞拾了枯木枝,在地上画起了八卦图。

南星在一旁看着,发现邱辞做起事来,总是那样认真。眉宇间没了平时的轻快,微微拧着,带着丁点肃穆,全神贯注。

八卦图画好,阴阳两鱼又出现了。它们在两人身边环绕一圈,就往地宫钻去。片刻就游了出来,重新回到画中。

邱辞说:“从白鱼的黑眼进去,就是地宫。”

南星略一想,问:“反之,黑鱼的白眼,是通往阳间?”

邱辞笑说:“真聪明。”

南星想起来了,那天他来梦魇找自己,就是带着她从白眼出来的。这两条阴阳鱼真是神奇,创造出它们的厉婆婆,想必也非常不简单。

韩加姥爷的墓穴比普通人的要大很多,现代人一般都是能放副棺木就好,但韩加姥爷的墓穴却盖得像个小房子,约莫有十平方,棺木放置在中间,旁边什么也没有。

南星打着手电筒看棺木上的钉子,邱辞已经从背包里拿了工具,道了一声“打搅了”,就开始拔钉开棺。

棺木还很新,四面用石砖围筑的墙也很新,棺木里死魂的气息也跟这里的气场吻合,确实是刚过世的人。南星也取了工具要拔钉,拔了三枚,忽然听见地宫里似乎传来别样的声音。

她动了动耳朵,回头往背后那面冷冰冰的砖头墙看去,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正撬着钉子的邱辞往那边看,说:“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现在我也没。”南星想了想,说,“我记得刚才下来时,附近有很多竹子?大概是竹鼠。”

“嗯。”邱辞听她这么说,还是略留了个心思。一会他也听见了墓穴附近那奇怪的声音,却不像是什么动物在打地洞。

南星也又一次听见了,她伸手抵在传来声响的墙壁上,凝神细察,仔细探听,又什么动静都没有。

邱辞已经把封棺的钉子都去了,南星见状,暂且先不去理会那奇怪的动静,回来和邱辞一起将棺木盖子掀开。

韩加姥爷死后就火化了,棺木里放的是一个檀木盒子,里头是他的骨灰。因此棺木里能放很多东西,南星辨认了下,遗物上面全是跟韩加姥爷死魂一样的气息,应该是他生前所用。

她一一细看,却没有找到可以读取记忆的东西,更别提当年韩加姥爷碰见彭方元那一段记忆了。

邱辞见她神情越发失落,问:“没有?”

“嗯。”南星看完最后一件东西,不由失望,“没有跟彭方元有关的东西。”

话落,石砖墙壁那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墙壁裂出枯树枝般的裂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撞裂。

这绝对不是人力可以办到的。

而且这小小墓穴里,难道还藏着什么力气奇大的东西?

邱辞反应极快,迅速让阴阳两鱼穿壁飞去,前去拦截,可刚穿透墙壁,突然传来怒吼声,阴阳鱼直接被震了出来,浑身缠裹着一股浓郁腐烂的气息。

两人微顿,这是尸臭味。

墙壁后面,有尸怪。

第70章 青铜虎符(七)

两人很快反应过来, 南星反手拔笔点朱砂, 在墙面上画出一张符文, 随后抓着邱辞的手往后退。

红色符文瞬间炸裂,将墙壁炸开。

飞沙走石还没完全散开,手电筒都没有办法照明里面,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

只是腐烂的气味比起刚才更加浓郁, 充斥在不过十平米的地方。连两条鱼都焦躁不安起来,不断游走在各个角落, 想找地方躲藏。

邱辞见南星要过去, 反握她的手, 示意她再等等, 说:“尸气有毒。”

那怪物似乎迟疑了片刻, 开始逃走。两人听见脚步声, 这才追了上去。

南星发现这里竟然有一条地下通道,甚至很长, 通道底下和两侧都留有浓浓的尸臭味, 从斑驳青色痕迹看来,这怪物在这里生存了一段时间。

跑过通道, 竟是一间石屋, 屋子里堆满了垃圾,都是人类的食物, 犹如一个垃圾场,还是多年没有清扫过的垃圾场。到处都是发霉腐烂的残留物,尸臭没有熏着两人, 这垃圾场却差点把他们熏吐。

邱辞和南星强忍臭味,穿过垃圾堆离开了石室,又是一条通道。

等他们穿过通道,发现又回到了石室,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圆圈。

邱辞略一想,说:“你留在这里,我去追它,如果它没有学‘狡兔三窟’,那迟早会跑回这里。”

南星也觉得唯有这样才能抓到那个奇怪的东西,当即同意了。

邱辞临走前又说:“你要小心。”

南星心里倒不害怕,只是这里的臭气熏天,稍微没忍住,就觉得要被熏得吐出来。等她要用手电筒细看这石室时,光束照见了两条鱼。

邱辞没有把鱼带走,他把鱼留给了自己。

两条鱼还在室内游着,像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臭气。

南星蹲身看地上的垃圾,大多是便利盒子,还有饼干一类,标签都贴有价格,而且有超市的名字。南星搜寻了下超市,离这里不远。

那怪物浑身恶臭,亲自去超市恐怕不太现实。

也就是说,有人投喂它,甚至是将它养在这里。

谁会把一个怪物养在这,还专门修建了个长廊地宫?跟韩加姥爷两相隔壁,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南星沉思想着,两条鱼的鱼尾摆动幅度忽然大了起来,像是在提醒她有人过来了。她侧耳听去,果然有脚步声飞快往这边跑。

她当即以朱砂结网,封住了离去的路口,满屋红线,就等那怪物过来。

那怪物似乎也料到这里有人,跑到门口时微有迟疑,就要折回反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满屋红线迅速缠住它的身体。

它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红线缠住,它用力一扯,身上的黑色破烂棉絮瞬间碎成破烂。

然而衣服下面,却是一副腐烂的身体。

南星这才看见他有四肢,只是因为脊背佝偻得几乎让他的头骨贴腿,以至于一开始没看出这是个人。

红线再次缠住他的身体,原本艳红的线刹那变成黑色,犹如银针刺毒,被沾得整根红线都变成了黑色。

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图拍在“怪物”身上,将他牢牢扣在墙壁上,让他无法逃走。

怪物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发长至脚边,面目早就腐烂得看不出原来样貌。

似乎是因为他在挣扎,恶臭更重。

邱辞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恶臭了。

南星站在“怪物”面前,抬头看着那被定在墙上的怪物,像人,却已经不像人了。邱辞在旁边说:“他的手骨和脚骨都有些不正常,像是被人折磨成这样的。”

的确,他的腕骨已歪,手掌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扭向另一边。大腿也是如此,四肢的姿势都很怪异,并不像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重伤成这样。

南星盯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对上他的眼睛。

眼眶已经腐烂,但眼睛还完好。

南星心头猛地一震,脸色刹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想说些什么,又无法说出口。

这…怎么可能。

“彭…方元。”

邱辞听见她说出这个名字,有些惊异:“南星,你说他是谁?”

不等南星回答,怪物拼命挣扎起来,红线“砰砰”接连断了几根,没有八卦图的话,恐怕已经镇不住了。

南星自己也是心头猛震,她唇齿微颤,盯着怪物的眼睛,字字说:“你是彭方元。”

怪物吼叫起来,八卦图都被震出了裂痕。

“你是彭方元!”南星一步上前,要把他从墙上撕扯下来,杀了他!

邱辞见南星要冲上去,拦住她说:“南星,危险。而且你想想为什么他会在这,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这里遍地的盒子,分明是别人买给他的,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帮他?”

南星愤怒地盯着彭方元,她多想杀了他,杀了这个领着数千士兵,夺走南氏一族性命的人。她紧握拳头,愤怒得全身发抖,但最后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头紧盯彭方元,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彭方元忽然“认出”了这是南家人。

南…南家人。

他吼叫起来,想要靠近南星,但没有办法离开束缚自己的东西。他叫了很久,声音渐渐成型,南星和邱辞也渐渐听出了他在说什么。

“杀…杀…”

南星再次愤怒:“你还想杀了我!”

“杀…杀了我。”

邱辞一愣,南星也一愣,再听一遍,他说的依旧是“杀了我”。

彭方元不断念着这三个字,见南星没有动手,又努力回想“人话”,在喉咙里揣摩了很久,才终于让他们听出他的第二句话。

“对…对不…起。”

南星料想了近千年,都没有想过再见彭方元,他会说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颤声说:“对不起就可以还我南家人的命了吗?你当年一句‘杀’,可以用今天的‘对不起’来弥补吗?彭方元,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能偿还我南家人的命!”

“不是…我。”彭方元艰难说着话,想跟她说很多,但长久没有说过话,他忘了要怎么说。

“什么不是你?”南星怒声质问,“你想说南家人不是你杀的?”她顿时冷笑,“是啊,你确实没有亲自动手,可是下令的是你,士兵听你的命令,没有你的命令,他们怎么会动手?当年你取走我们南家人的血去制长生丹药,还找高人布下死阵,令祖父他们永世不能转生,你既然能恶毒到那种地步,现在却说不是你。”

邱辞怔神,死阵?

屠人全族已经万分恶毒,可没想到,彭方元怕南家报复,竟然布了死阵,让南家人无法转生。

这种恶毒,已经超乎他的想象。

彭方元拼命摇头,他说话含糊不清,又焦急,可又无法说出要说的话,急得直摇头,已经发出呜咽的哭声。

他越是挣扎,黑色的线就越觉得他要逃,深深紧勒,勒进他的身体。

犹如深陷沼泽,只有一团腐烂的肉,却没有任何红色。

南星忽然觉得不对劲,她看着那紧勒的线,这才发现,彭方元的身体没有血液。

根本就是个被抽干了血的尸身。

然而他的身上没有死魂的气息,明明人还是活着的。

但没有血液的人,怎么能活下来?

南星愈发觉得事情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样,明明彭方元就在这里,明明杀了他就可以解开南家的血咒,可是彭方元说的话却让她难以下手。

杀了我。

对不起。

不是我。

似乎在告诉她,他的痛苦,他的愧疚,甚至是在告诉她,屠你全族的人不是我。

明明坐在马鞍上,冷眼看着下属取走南家人血、烧了南家大宅的人是他。

彭方元还是很痛苦,黑线勒进了骨头,让他痛不欲生。他猛地往前,想要挣脱这绳索,但没有用。当他发现线如利器,能将他的骨头切断时,他猛然抽手。

手指被紧缠的线一割,断落在地。

南星还在迟疑,邱辞看见那根断指,萦绕着黑色阴郁之气,似乎还活着。

“杀了他…用他的血可以解除当年他让人对南家布下的死阵,祖父他们也就能往生了。可是现在…没有血,你的血去了哪里?”南星质问着这个怪物,想要从他身上找到哪怕一滴血,但红线告诉她,彭方元的身上没有血,只是一具活着的尸干。

“南星。”邱辞拾起那根断指,白骨铮铮,没有血迹,但还“活着”,“这根断指上,有个陈年旧洞。

指骨上有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过,留下了难以恢复的伤口。

南星看着那根断指,知道彭方元想告诉她什么。她迟疑许久,才强忍对彭方元的恶心,伸手拿过断指。

断指落在南星手中,洞口突然变大,黑色烟雾瞬间化出一个浓烟滚滚的村庄。

孩童的哭声、女人的嘶声,充斥在宋朝最后的三十年里。

那一年,彭方元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