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宛郊巷,陆唯已经不在。程天籁一个人往家走,她步子小,速度慢了又慢。就好像看了一场电影,现在还接受不了自己是女主角。家庭横祸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做这个奢侈的梦。两年牢狱已给人生抹上污点。

她的青春,肮脏的不足以与任何人相配。

可为什么是宋昂呢?刽子手的舅舅,和傅添流着相同血液,这是一个可怕事实。

程天籁在离家百米远的空坪里逗留,坐在长石凳上发呆久久。感情是个牵一发动全身的东西,扯进前事恩怨,教人不敢迈步以后。她就不明白了,无妄之灾怎就偏偏落在她头上,失去的远比得到多,上天从不公平,可自己未免太不幸运。

如果这是甜蜜前的考验,那她宁愿一生平淡,不要惊喜。

付出的这么多,难道还挽不回一点点的快乐吗?

天籁一闭眼,泪水就不由涌现。

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家的方向传来尖锐人声。近了还听到杂乱脚步咚咚响。她揉了揉眼睛,跑在前面的不是小姨吗?

天!后面众人抬着的是妈妈!

小姨也看清了她,尖声失叫:“闺女啊,你阿妈病死了!人不行了!”

如一个惊雷,震的她头昏眼黑,妈妈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像滩软泥被邻居架着四肢。小姨拍腿大呼,“没气了没气了,送医院去!”

程天籁像机器一样跑在前面,出了巷口右转,老伯开着货车远远驶来,大家把病人抬上去,货车太高费了不少劲。

程天籁像被抽光力气,“砰”的声坐在地上。

她觉得冷,身体跟结了冰一样,扯开嗓子都说不出半个字。看着手忙脚乱的人和病怏怏的母亲,眼睛一阵发黑。

直到一股力量将她从地上提起,双手搂紧她的腰,一用力,人便靠在硬朗的怀抱里。

“天籁!”

循着声音痴楞回头,眉眼朗如明月,是宋昂啊!

“不要怕,有我在。”他贴上耳垂,沉沉低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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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的大门紧紧关闭,程天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小姨来回踱步心有后怕,“出去洗个菜就这样了,阿姆不知道吞了什么东西,我进去就见她抠着喉咙在地上打滚,脸色苍白哟跟个死人一样,造孽哟!”

她伸头往抢救室张望,“我摇她都没知觉,张家老伯把人倒挂着抖,东西也没吐出来。”

程天籁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宋昂低斥住唠叨不停的妇人,“人在抢救,先耐心等。”

小姨坐到椅子上,小念抓着她的手怯怯望着宋昂,显然的,小女孩很怕这个男人。宋昂扶住天籁的肩膀,“我们坐着等,医生还没出来,不要往坏处想。”

她猛的回神,愣愣看了宋昂一眼,身体一软直直往地上坐去。

“天籁。”宋昂眼明手快,用力架住她的胳膊。眼泪一滴一滴的在地上晕染开来,程天籁哭出了声,“这么久都没出来,她会不会死?那我该怎么办!”

宋昂一把摁住她的头,“你冷静点。”

她的情绪已然失控,宋昂将她锁紧怀中,“程天籁,要是想你妈妈好,你自己先好好的!”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直到她安静下来,宋昂捧起她的脸,“你信医生,人命不脆弱。”

两人坐在椅子上,医院长长的走廊鲜有人迹,程天籁虚的像一滩软泥,连宋昂都感觉到她在发抖,于是伸手紧紧握住她,那力道让她的灵魂稍稍回体,终于打起精神,动也不动的盯着抢救室。

不到半个小时就有动静,主治医师走了出来,他告诉天籁一切顺利。

“你妈妈被核桃壳卡住,呛进了气管,核壳已经取出来了。她身体虚,但还算硬朗。状态良好,家人好好照顾吧。”

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整个人都漂浮在半空,现在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麻醉药效还没消,妈妈沉睡在病床上。程天籁调慢了药剂的速度,她已让小姨和小念回家休息,医院一个人应付得了。小姨说回去炖点粥拿来。小念害怕宋昂,几乎是贴着墙壁绕过他,一溜烟跑出了门。

宋昂坐在沙发里,看着天籁走到面前,她说:“谢谢你。”

一开口才知道嗓子都是哑的。

“人的身体没有那么脆弱,已经没事,你该放心了。”宋昂说:“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正好在巷口看到你们,也算撞对了时间。”

她点点头,“不管怎样还是要谢你。”刚才混乱的场面,幸亏他的及时出现,有条不乱的安排了这一切。

“天籁,你不要把所有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差别只在方式,有的方式事半功倍,有的则是事倍功半。但不管多难,一切都会过去。”

宋昂看了看时间,“我还要去公司。”

这一番话说得和和气气,在她心里还是漾开小小涟漪。

“我送你。”捡起椅上的外套递过去,程天籁对他笑了笑。

长长的走廊,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莫名融洽。医生办公室在楼梯口,她指了指,“你路上小心点,我去找李医生聊聊。”

宋昂想了想,“一起吧。”

敲门进去,李医生正在整理病例,见着来人殷勤招待,“宋先生,程小姐。”

“李医生,我想问些关于我妈妈的事情。”天籁还是担心,“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精神状况也很差,这两年受过刺激,人也有些糊涂。”

“我给她做了详细检查,身子是虚了点,但各方面还算良好,恢复起来也是快事。只是…”

医生一脸疑问,“你说她精神方面不太好?我的检查报告里显示,你妈妈并没有这方面的病症,一切非常正常。但她这个年龄是更年期了,内分泌会有不调倒是正常,随之带来的情绪波动和生理反应也会有,不过和精神疾病扯不上关系。所以…”

程天籁再也听不进后面的话。懵着头问,“你说,她,她精神没有病症?”

李医生走向办公桌,再一次翻看诊断报告,“很正常。”

“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的日常生活和交际,基本生活能力都是正常的?”

医生极肯定的点头,“当然。”

“天籁。”宋昂追上夺门而逃的人,不知所以,“你怎么了?”

她面无表情,甩手就往回跑。力气大的竟然连他也按不住。

太不对劲了,宋昂快步跟了上去,她一路小跑出了住院部,然后停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夜风凉,吸进嗓子眼很不好受。喉咙尖锐的痛,程天籁突然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间沉沉哭了起来。

宋昂站在旁边什么都没做。来往的人纷纷侧目,小有异议从旁路过。两人置若罔闻,她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哽咽止不住。而宋昂,就这么静静站着,心里的弦也隐隐绷紧。

“天籁。”宋昂一把抱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死命挣,困在怀里动弹不得,“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宋昂不语,将她抱得更用力。程天籁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宋昂纹丝不动。逼急了,她一脚踩向他的脚背,手肘狠狠撞他的腹部,宋昂吃痛,竟被她挣了出去。

“你要是想日后悔不当初,就尽管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程天籁扭头愤怒,眼泪一颗颗聚拢在腮边,迫不及待的坠向地面。

宋昂是真的愣住,这样的俏俏,他从不曾见过。

“你跟我走。”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就没打算松掉。程天籁干脆蹲在地上,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倔强蹲着,谁都不肯妥协。宋昂也不是什么善男,抓着她就这么拖着向前走。

天籁蹲不稳,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重重撞了一下,疼的她龇牙咧嘴。最后还是犟不过宋昂,顺从而去。

“出了什么事?”宋昂轻轻问,“告诉我,俏俏,这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她眼睛通红,揪着手指一字不吭。最后眼一闭,哽咽道:“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我是她的亲人,就算我犯错至死,她也不能这么对我。”

宋昂是个聪明人,联想种种,大概猜出一些。说着说着,程天籁的情绪已然失控。

“我有什么不好?从小到大我都在努力,因为我怕做的不好,会更不招人疼。我有妈妈等于没有,我无数次说服自己,没有就没有,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说了。”宋昂握住她激动乱挥的手,“俏俏乖,我们不说了好不好。”

程天籁脸色苍白,哭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她的状态太不好,宋昂将她拥入怀里,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抚着背脊,“你信我,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解决不了的。”她靠在他的肩上,字字悲凉,“我不甘心,宋昂,我的妈妈不爱我,她不爱我,我不甘心!”

世上不如意的事情那样多,唯有一个人的爱,看得着却得不到,这一生该有多疼。

越想越难过,她沉浸在这个事实里完全找不到出路,从小到大心里的所有憋屈全部冲向脑门,程天籁推开宋昂,头也不回的跑向住院部。

宋昂下意识的去抓,只蹭着她的衣角,手心一滑,就这么让人跑了出去。

“砰!”门被踢开,力道太大,撞到墙上又反折回来,弹了几下才渐渐静止。小姨被吓了大跳,正在倒粥的手一抖,碗勺差点砸了。

病床上的人已经醒来,垫着枕头半躺着。看到门口的人,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程天籁慢慢走上前,贴着床沿坐了下去。很平静,表情没有半点不对劲。

小姨本来还想抱怨她刚才的举动,这一下竟也不敢吭声。

母女两个彼此对望,一个冷漠,一个脉脉无语。天籁突然笑起来,嘴角浅浅一扬,眉梢都仿佛塞满和煦。她眼瞳如漆,稠得像调色太过的浓墨。

妈妈的手很凉,程天籁的指尖轻轻碰触,一点一点上移,手心,手腕,被软绵被单遮住的腹部,最后在她的胸口停住。

程天籁凑拢了些,贴着她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这里是肉做的么?”

对方眼皮一跳,程天籁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反应,心里的憎恨那么多,却还是说不出狠毒的语言,鼻子一酸,眼泪就落向了她的手背。

“妈妈,你不累么?”程天籁哽咽了好久才把一句话说完整,“可是俏俏累了。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么?”

她还是没有半点反应,痴楞着目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看看我啊。”程天籁在求她,“妈妈,就看一眼。”

侥幸心存的一丝希望都没有了,尚且残留的美好期望消失殆尽。这简直要了程天籁的命。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她死死咬唇猛的站起,指着床上的人完全失控,“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对方猛然睁眼,狠狠盯住她,程天籁再肯定不过,那双眼里除了恨还是恨。她心都凉透了,哭着问,“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世上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不会此般相待,这哪里还有爱,简直让对方生不如死。纵然有父亲疼护,程天籁心里也始终有阴霾,从记事起她便很胆怯,久了,这种胆怯就变成一个致命弱点。

她再好,也忽略不了家庭的不愉快,妈妈的影响,扭曲了她的心态,卑微彻底,分外敏感。

程天籁再也没有力气,一眼都不愿再看这个女人。

“有缘分做母女,没福气承欢膝下,你不把我当人,我也没有必要顾及母女情分。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笑话,但我不想被你看笑话。从此以后,你是死是活,过好过坏,装骗子当乞丐,我都不会再管。”

程天籁漠然相望,“我姓程,不姓姚。我没有对不住任何人,只是你摸心自问,对得起你丈夫吗?”

天色已经沉如墨海,今晚连星星都没有,黑雾雾的,她却不觉得冷。走了很久没有目的,程天籁也不知道自己到哪了,哭的太多,现在脸上干干的疼,皮肤好像要裂开一样。

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脸,路灯下的影子扭曲成又细又长的形状,一前一后交叠着,变成奇怪的图案。

程天籁侧过身,宋昂一直跟着她,她走了多久,他便跟了多久。一路沉默,没有任何打搅。

“宋昂。”她总算说话了,凄凄凉,眉梢眼角都失了光彩。

“别说了,我都知道。”宋昂捻熄抽了一半的烟,嘴角勾出笑意,“俏俏,跟我走,我让你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最近像打了鸡血一样,因为我迫不及待的想写俏俏和昂哥耍流氓,男上女下什么的。

所以我码字也快,恨不得一晚就写到他们春宵一夜的章节!!

请叫我流氓兔,耍起流氓来简直不是只禽兽了。捂脸狂奔!!

第十七章

在她很长时间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的时候,宋昂底气十足的,说要带她找快乐。

这一路是R市新城沿江风光带,夜浓月明,两岸灯光流离,江面上像碎了一地的星辰,温柔如绸。

程天籁跟在宋昂身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肚子饿不饿?”他转头问。

天籁摇头。

“我饿了,你陪我吧。”宋昂说完就过来牵起她的手,又快又自然,甚至小有埋怨,“走这么慢,餐厅都下班了。”

她兴致不大,“那随便吃点吧。”

宋昂动作一停,又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天籁。”

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没有半点活力。宋昂低低叹气,“你这样不好。”

“因为最该对我好的人,从不对我好。”她别过头,“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的。”

“人活一辈子,从不如意。我虽没有经历,但我也体验过太多的坎,跨过去了,不说会绝对成功,但至少是一个可能。她不对你好,所以你才要对自己更好。更何况,与其继续受骗,倒不如趁早接受真相。你妈妈既然做不到骗你一辈子,那么你就应祈祷越早知道事实。”

“你别说了。”她的表情在隐忍痛苦,“那是我妈妈,我真的需要时间。”

宋昂低头思索了一会,拉着她就往前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脚步愈发加快,程天籁拖着他的手,“你要干嘛?!”

两个人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宋昂力气真大,程天籁身不由己的加快速度。在沿江绵长的岸堤上,长长的一串路灯由远及近,他们跑过一盏又一盏,夜绸月明,有一种身在画中的不真实感。

宋昂倒是意气风发,半点气都没喘。还时不时的回头冲她笑,眉眼明朗不见任何忧愁。程天籁仿佛受其感染,所有的委屈和气愤都转变成力量,她咬牙,比宋昂跑的更快。到最后,是她拉着宋昂的手一路狂奔。

跑完沿江堤岸,跑到成枫大道,再到晏雨街,转个弯,便是市中心的标志性大厦。

程天籁总算停下来,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呼吸。薄毛衣已经完全湿透,她把外套脱下来拽在手上,抬头看了眼宋昂,他倒是没事人一个,从容不乱的,嘴角带笑。

两个人对视一眼便都笑出了声。

天籁笑着笑着,连眼里都是眼泪。她胡乱一抹,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垂了下来。她低着头,又恢复了沉默。

“舒坦了吗?”宋昂问,不等回答,他又说:“不舒坦才好,我才能带你去另个地方。”

她一听就赶紧摇头。

“你放心,不用再跑步。”宋昂一跨步,捞起她的手收紧,十指相扣是最严实的方式。

他们进去了大厦,这是扬名集团的主楼,行政办公均在此处,建的气势辉煌,大厅接待见到来人是老板,都颔首微笑,宋昂直奔电梯,那架势是迫不及待的。

程天籁也没有恼于他刚才的举动,她有一种豁出去的劲儿,什么顾虑和担心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们牵着手,被别人看见又如何?反正他才是老板,他的员工只认识他。

也无暇顾及他要干什么,带她去哪里都无所谓,这种未知的刺激和探险让她雀跃。极致的痛苦之后,连勇气都变得极端。

“你不问我带你去哪吗?”宋昂笑着问。

她偏着头,倦容里也有了欢喜,“把我卖了。”

“不值钱。”宋昂靠着后壁,电梯四面都是浮雕的铃兰花图案。他懒散散的模样,全无平日的严肃,“商品太粗糙,成本太高,真的不划算。”

“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她笑着,“卖不出去,我就赖着你混饭吃。”

本是一句玩笑话,她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宋昂却突然的抬头,笑容褪去,变得极认真,他说:“好啊,我同意。”

声音浑沉,“天籁,我养你。”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像是短暂的失忆,她不停回想他说的话。“叮咚”一响,楼层到了,气氛戛然而止。

两扇门缓缓滑开,程天籁先一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慢了又慢,而后停在原地,仰起头转了一个圈,满脸讶异。

几百坪的空间,青色琉璃地板暗暗发光,最奇妙的是天花板,用透明玻璃罩住,成圆弧形,这三十多层的高楼,与天空是如此接近,月朗星繁,仿佛一伸手就能摘星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