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日子明明过得下去,是他们自己非要出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叫贱!”

路知意停顿了一阵,才说:“可是小伟,你不是真的希望你爸爸死掉。你今年十六岁了,十六年里,他并不总是像今天一样混蛋。十六年前,是他心心念念在产房外守着你妈和你。他做的最大的错事并不是爱上了别人,而是在爱上那个人的时候,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跟你妈坦白,要么回归家庭,要么彻底离婚。”

陈郡伟沉默着。

路知意知道,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遂收回话端,最后说了一句:“我今天说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忽的抬头,“你没跟别人说过?”

她摇头,“来上大学以后,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小孩不知怎的,无端雀跃起来,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问出这几周都想问的那个问题:“……你上次要给我的那盒巧克力呢?”

路知意一顿,也没料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若无其事地转着笔,也不去看她,“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它吧。”

路知意啼笑皆非,最终摇头,“我已经送给别人了。”

小孩一听,炸毛了,“哪有你这样的?说好送我,那就是我的了,你怎么能给别人?”

“是你自己不要,为免浪费,我才送人的。”

陈郡伟怒发冲冠,坐在那喘了好几口气,最终咬牙切齿,“你送谁了?”

路知意想了想,说:“一个和你一样幼稚冲动,但是心肠很好的人。”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巧,她饶有兴趣地补充,“他也姓陈。”

也姓陈?

陈郡伟狐疑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补完课后,他和路知意一起出门。

路知意回学校,他说要去他哥哥家蹭晚饭。

路知意也没多想,很快和他分道扬镳,临走前,含笑鼓励了一句:“小伟,期末考试加油!”

陈郡伟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她站在夜色里冲他笑,“知道你水平高,看不起那种无知的测试题,但拜托你拿出点本事,把作文也给写了,至少让那些看不起你的老师大跌眼镜,知道你的厉害。”

“啰嗦死了,快走吧你。”他摆摆手,扬长而去。

出小区后,陈郡伟打个了车,很快抵达陈声家门外,砰砰砰敲起门来。

来开门的是他大伯伯,陈声的父亲,一见他,有些惊讶,“小伟来了?”

陈郡伟飞快地叫了声:“大伯伯。”

脑门往里一探,“我哥呢?”

陈宇森说:“他要带大一的学生做晚操,已经回学校了,前脚刚走,你这就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陈郡伟想了想,说:“他上回答应借我本书,我进他屋子自己拿,行吗?”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个个都宠他,陈宇森自然不会不同意。

横竖就一本书的事。

“行,你自个儿拿去吧。”陈宇森往厨房里走,“还没吃饭吧?我跟你大伯母说一声,多添双碗筷。”

陈郡伟径直往陈声屋子里走,应了一声:“好嘞。”

推门而入,陈声的屋子很大,有一面墙从头到尾都是书架,内嵌式。

床头有个陈列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模型,全是型号各异的飞机。

陈郡伟一眼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熊礼盒,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来就往书包里塞。

果然在他这里!

死陈声,夺人所好就算了,还好意思摆在床头柜。他想起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那家伙三令五申,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查岗,非要他好好对待路知意,不许找茬。

还敢说心里没鬼?

人家送盒巧克力罢了,居然这么大张旗鼓摆在枕头边上!

怎么,还想睹物思人不成?

随手抽了本书架上的书,看也没看是什么,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那边的陈宇森在摆碗筷,“找到书了?”

“找到了。”

“找到就好,来吃饭吧,尝尝你大伯母的手艺。”

陈郡伟心情一好,连着吃了两碗饭。

陈声开车开到半路上,想起那盒周五带回家的巧克力。

他不太喜欢那玩意儿,甜得发腻,但碍于是路知意送的,也没想着送人。毕竟高原少女买这么一盒巧克力也算是奢侈,他不愿糟蹋她的心意。

半路上,忽然想起她周一就要考试了,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

干脆拿给她,让她考前吃两颗,长长精神。

看了眼表,还有时间。

陈声一打方向盘,掉头往家驶去。

进门时,饭桌上三人都有些讶异。

父母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回来了?”

“有个东西没拿。”陈声的视线落在多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一顿,“小伟?你怎么来了?”

陈郡伟张着嘴,一口饭没吞下去,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

他飞快地站起身,去沙发上拿书包,“大伯伯,大伯母,哥,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一步!”

这表情,这反应,明显有鬼。

陈声下意识抓住他的书包,“什么事这么急?”

书包拉链没拉上,两人这么一拉扯,巧克力礼盒吧嗒一声滑落在地。

陈郡伟赶忙去捡,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蹦三尺远。

陈声眯眼看他,声音低沉,“拿来。”

第二十章

陈郡伟把巧克力抱在怀里, 一脸警惕, “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陈声逼近一步, “你敢说不是在我床头柜拿的?”

陈郡伟一顿。

下一刻, 不服输地说:“那也是她先送给我的!是我赌气说不要, 她才给你的。”

陈声慢条斯理笑了笑,“那你挺能的啊。当初既然有骨气说不要,这会儿又上赶着来我家偷, 这是什么招数?”

陈郡伟被一个偷字激怒。

“什么叫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我不要了才是你的。如今我要, 你难道不该还给我?”

陈声说:“那你刚才吃了我家大米,因为我不缺米, 所以不跟你计较。现在我觉得缺米缺粮了, 诚邀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吐不吐?”

餐桌上的陈声父母都走了过来, 不知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这哥俩打小就这样, 一个比一个幼稚,动辄斗嘴吵架,感情却不错。

眼前这事, 略一看也就明白了。

陈郡伟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约莫今天本就不是为了本书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巧克力。

陈母看了眼陈郡伟死死护在怀里的那盒东西,劝了句陈声:“行了行了,就一盒巧克力, 犯不着跟你弟弟闹。”

陈父也觉得陈声不大像话,“就一盒巧克力,有什么好吵的?也不嫌丢人。”

陈郡伟占了上风,拎起书包就开跑。

没跑上两步,被陈声一把揪住后背的衣服,“不把东西放下,你休想走。”

陈郡伟翻身就要推开他,被他一巴掌打在后脑勺。

“你拿不拿来?”陈声眯着眼,攥着他的书包带子,声音难得一见的紧绷。

陈声父母赶紧上来拦着。

“你干什么!快松手!这都什么事啊?为了盒巧克力,两兄弟要打一架?”

陈郡伟气红了眼,狠狠将那盒巧克力往地上一砸。

“还你!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啊!反正是我不要的,你都拿去啊!那穷逼爱给谁给谁,我他妈又不是买不——”

巧克力散落一地的同时,陈声也一把揪住了陈郡伟的衣领。

明亮的灯光遍洒一地,屋里看起来温馨至极。

可陈声前所未有地发怒了,一字一句说:“你有本事再叫一句穷逼?”

少年人的词汇总是很丰富,别提陈郡伟了,陈声自己也常常在寝室里这样与人说话。傻逼,穷逼,捞逼,牛逼……

可哪怕嘴上这样说,本意却并非如此。

骂人不是目的,多数人不过是仗着年轻气盛,总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是眼下,陈郡伟这样称呼路知意,陈声勃然大怒。

他揪着弟弟的衣领,居高临下盯着他,“她是穷,可她不知道比你好到哪里去了。至少她认认真真、脚踏实地活着,为了养活自己,连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废物都肯教。你呢?要不是有你爸妈养着你,你今天有什么资本穿戴整齐地当个败家子?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穷?”

“陈声!”陈宇森一口喝住儿子。

废物二字,太过严重。少年人如何承受得起如此具有侮辱性的词语?

陈郡伟的目光凝固了一刹那。

他一把推开陈声,“哈,我是废物?”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想这么说了吧?你觉得我是个废物,你一直都这么看我!是啊,我哪里比得上你呢?中飞院的高材生,家庭和睦,父母相敬如宾。我算哪根葱呢?我连家都没有,那算家吗?我他妈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说完,他朝地上那堆抱着锡箔纸的巧克力用力踩去,泄愤一般踩了好多脚。

他说:“陈声,你他妈今天终于说了真心话了。假惺惺这么多年,我真看不起你!”

然后转身,摔门离去。

陈声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几秒,不顾父母的焦灼,猛地朝门外追去。

“陈郡伟!”他叫他的名字。

可陈郡伟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陈声站在路口,盲目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到一个似像非像的背影,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而小区门口的花丛里,衣摆的一角露了出来。

少年蹲在泥土里,死死攥住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男人就不要哭。

哭有个屁用!

不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是不后悔。

他并没有真的那么看她,即便一开始对她颇为不屑,因为她土里土气,英语发音难听,做事情一板一眼。可到后来,当她在卷子上写下那句话,当她对他讲出未曾对人讲述过的故事,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屑了。

一星半点都没有了。

他仰起头来,看见夜幕低垂的天际挂着一弯白色的新月,背景是漆黑一片的墨色,那月光也因此显得格外皎洁。

热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月亮的轮廓。

他蹲在那,带着哭音喃喃念着:“All over the place was six pence, 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那月亮。

最后抹了把泪,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