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橘红色。

从前总拿它们来笑话她,此刻却无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于是开着开着,又好像不气了。

她趴在窗口轻快地笑,回头对他说:“你看旁边这辆车,后座有只大狼狗。”

陈声瞥了一眼,右侧正在超车的小轿车上,后座坐了只阿拉斯加,一边吐舌头一边冲路知意龇牙咧嘴。

……大狼狗?

嘲笑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睛时,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那双眼睛亮而澄澈,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的姿态,仿佛要劈开一条路来,冲破那些困扰她十八年的贫穷与辛酸。

可眼下,她笑了。

于是那其中蕴藏的点点笑意,刹那间变作星光数缕,无端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明亮。

他收回视线,只觉心脏猛然一动,仿佛被人攥在手中。

呼吸憋在身体里,出不来又回不去。

到底哪里来的错觉?

不是一向觉得她像个男人吗?

一头短发,肤色暗沉,高原红醒目又突兀,真是看哪哪别扭,找不出半点女性的美丽。

最后他咬咬腮帮,握紧了方向盘,在心里暗骂一句。

妈个鸡,审美扭曲了。

第二十二章

通往冷碛镇的路是大名鼎鼎的318国道, 常年塌方。

六个半小时的车程, 极近险峻。

他们要翻过两座大山, 海拔最高处有两千多米。车的一边是山体, 有的地方被植被覆盖, 有的地方被绳网罩得严严实实,防止塌方;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来时的路变作弯弯曲曲的起伏线条, 消失在群山之中。

陈声全神贯注开车, 路知意也不太敢打扰他。

唯独在车上了二郎山时, 没忍住指了指,“你看那。”

陈声略一侧头, 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片棕色的小点, 在苍翠的绿草中微微移动。定睛一瞧, 是牦牛。

到达二郎山顶的休息站时,他把车停在路边, 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脖子,“歇一下。”

路知意下车买了什么东西,用纸杯端着回到车上, 递给他一杯。

“喏。”

他接过来一看,白乎乎的粘稠液体, “什么东西?”

“牦牛酸奶。”

陈声的视线落在路边摊的老人身上, 厚厚的棉衣有些脏,皮肤黝黑,满面褶皱。

低头, 杯子里的液体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腥味。

未经工厂加工,手工制作,缺乏消毒流程的酸奶……

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说:“尝尝看。我从小到大都爱喝这个。”

他撇撇嘴,算了,那就给她个面子。

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五官挤在一堆,一把捏扁了纸杯,呛得咳嗽起来,“操,怎么这么酸!”

路知意哈哈大笑,小口抿了抿杯中的酸奶,“这个要慢慢品,才知道其中滋味。”

慢慢品个屁啊,酸得要命,还滋味。

滋味就是难喝!

陈声满嘴的酸味,至今没能缓过劲来。

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下车漱了漱口,开门的一瞬间,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路知意从后座拿来他的外套,跟着下了车,搭在他肩上。

“高原上不能感冒,容易肺水肿。”

他把那水含在嘴里,也不急着吐,扭头指指车里,哼哼了几声。

她懂了,哈哈大笑,“还有偶像包袱,不想让我看见你漱口?”

陈声眼珠子一瞪,又指指车里。

路知意怕他感冒,赶紧举双手,“成,成,我这就进去。你赶紧把水吐了回车上。”

还啰嗦?

陈声推她一把,看她转身了,才把水吐到灌木丛里。

肩上的衣服穿好了,他也没急着上车,站在路边看看天,又看看对面的山,最后瞧瞧公路底下的万丈深渊。

冷空气吸入肺里,清新又刺激。

蔚蓝色苍穹之下,远处的山顶是一片雪白,再往下,一望无际的绿。

周遭的雾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围在身边一动不动,再仔细瞧瞧,又发现它们仍在缓缓流淌。

一旁有人赶着几匹浅棕色的小马过去了。

陈声往边上退让了几步,瞧着它们过路,末尾的那匹还没他胸口高呢,侧头看他一眼,尾巴在空中荡了荡。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陈声怔怔地望着它。

后来回到车上,继续开车。

路知意还是没敢打扰他,他却回忆片刻那只小马的眼睛,侧头看她好几次。

反复这么几回,路知意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他撞进那双疑惑的眼眸里,笑了。

“路知意,你和那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

你才长了双马眼睛。

你全家都长了马眼睛!

路知意莫名其妙白他一眼。

可下一刻,他却说:“你们这地方也挺神奇的,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路知意一愣,所以不是在损她?

这回是夸她?

她狐疑地看着他。

陈声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山与草,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大山里面没有那么多城市里的繁华热闹,眼睛里只有蓝天和草原吧。”

路知意蓦地一怔。

夜里十点,抵达县城。

路知意的家在冷碛镇,离县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她让陈声在县城停了车。

“先吃饭。”她带他轻车熟路穿街走巷。

晚饭吃的是炸土豆,牛肉面。

土豆是切成大块放入油锅里炸的,捞出来,沥干了油,沾着辣椒粉吃。外面的脆皮满口生香,里面却粉粉融融,烫得人眼泪花都出来了。

牛肉面也是超大一碗,老板娘端上来时,嗬,把陈声吓一大跳。

山里人都这么实诚?面条上的牛肉大块大块的,面碗也比蓉城的大了两倍有余。

可味道是真好。

他斜眼看路知意,“辛苦六个多小时把你送回来,你就请我吃面条土豆?”

路知意大言不惭:“我穷嘛。”

她指指那大块的土豆,“但这是我们这的特色,别处你可吃不到这样的家伙。”

又夹了块牛肉在他面前晃了晃,“看见这肉没?纯天然牦牛肉,城里你可吃不着,吃得着也不会是这个价。”

哟,那得意的样子,真是够可笑的,活像面前摆的是满汉全席。

陈声呵呵两声,可最后却把那么大碗面全给吃下去了。

他对路知意强调:“我这是饿的。开车全神贯注太费神,又一路饿到晚上十点,为了身体着想,才勉为其难多吃了一点。”

路知意从善如流:“是的是的,您辛苦了,承蒙您不嫌弃,把我们这的粗茶淡饭都给吃了下去,您那金贵的肠胃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舒服——”

话没说完,被陈声一个爆栗砸在脑门上。

“少跟我口不对心。”

这一下敲得可不轻,她捂着额头,怒目而视。

陈声满意了,“嗯,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是你。”

路知意:“……”

这人可真够幼稚的。

夜深了,路知意带着陈声去县城里的酒店开房。

陈声说:“你住哪?”

“我先帮你落脚,开好房间,一会儿坐出租车回镇上。”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去?”

路知意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开了房,洗个热水澡就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陈声眉头一皱,“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住你家?”

在车上时,路知意说了,她家是个二楼小院,空屋子一大堆。

山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地。

路知意目光微动,笑着说:“这不是怕家里环境太差劲,你住不安生嘛?你那么挑剔,酒店环境好,住这儿正合适。”

陈声就这么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牦牛酸奶我喝了,六个小时的车也开了,土豆牛肉面一口没剩下,现在你跟我说我挑剔?嗯,是挺挑剔的。”

路知意语塞。

她当然知道他辛苦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请他回家住一晚,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最好明天让他睡个懒觉,再亲自送他离开,这才对得起他送她这一趟的情谊。

可她不能。

家中只有路雨一人,母亲早就死了,父亲在坐牢。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让他一道回家,谎言不攻自破。

两人在酒店门口僵持片刻。

陈声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最终推门而入,将身份证拿出来,摆在柜台上,“一间大床房。”

办好手续,取回身份证,再回头时,路知意还站在玻璃门外。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那台阶上,沉默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难以名状的伤感。

行李箱立在一旁。

身后是小县城的夜色,闪烁的霓虹灯,和环绕四周的青山。

他会错了意,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伤感,还特有气度地走出门去,瞥她一眼。

“你那点小肚鸡肠,我还不知道?”

她仰头看着他,顿了顿,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