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搓搓骂了句:“妈的有毒。”

吃饭时,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

陈声问路知意:“期末考试怎么样?”

她答:“好像还行,基本上没有不会做的题。”

“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复习的。”他哼了一声,掰了一点馒头往嘴里丢,嚼着嚼着,蹙眉,“这馒头怎么是苦的?”

路知意拧开蜂蜜罐子,用勺子舀了些,替他涂在馒头上,“青稞馒头,是比白面馒头要苦一点,但是早晨吃粗粮对胃有好处。你要是嫌苦,这样就行了。”

她做这些事情异常娴熟,陈声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薄茧一层,到底是做惯了活的人。

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上有一点红肿,又问她:“手怎么了?”

路知意扫一眼,稀松平常地说:“哦,长冻疮了。”

“痒吗?”

“有一点。”她不太在意那个,端起热气腾腾的汤,喝了一口,“你尝尝这个,松茸牦牛肉汤锅,我小姑姑亲手做的。”

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带了些笑意,颇有点献宝的意味。

陈声喝了一口,那汤意外的鲜美可口。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说了句“好喝”,又问她:“你经常长冻疮?”

“基本上每年都长吧。”路知意手指微动,想缩回去,可到底已经被看见了,没必要,“这边气温太低,又要干活,家里的水都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冻得要命,很难不长冻疮。”

“去了学校也长?”

“嗯,补课的时候总是骑车来回,难免冻着。”

陈声没吱声,喝着汤,心思飘远了。

他很少见到路知意这样的人。贫穷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像她这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标记着“模范贫困生”的同龄人,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到。

他慢慢地掰着馒头、喝着汤,最后问她:“路知意,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一愣。

片刻后,不假思索回答说:“因为我想飞出大山。”

年幼时,只觉得小镇生活自由自在,年岁渐长,才发觉这里虽广袤无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贫瘠。

不想一辈子贫穷,想改变现状。

不想和小镇姑娘一样,读完小学初中就回家结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天真地活在大山里,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这样说着,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有飞机飞过去,问我爸爸那是什么鸟,长得好奇怪。”

陈声嗤笑一声。

“爸爸说那是飞机,我问他飞机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载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将来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书店翻书,去找他说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罗河,也看到了极光下的冰岛。我从小就只看见过山,绿色的山,雪山,光秃秃的山,总之全是山。看到它们,才发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小。所以我跟我爸爸说,我想当开飞机的那个人,因为我穷,买不起机票,可如果我是开飞机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钱四处去看看了。”

陈声又笑了,“还挺鸡贼。”

路知意说:“这叫机智。”

“有什么差别吗?”

“……”

路知意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只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啊。”陈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爷爷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气动力学?”她当然记得他带她去的那个基地。

“嗯。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飞行很感兴趣了。我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一天到晚缠着我爷爷,问他飞机为什么能上天,飞行器是什么,天上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飞机这种东西……总而言之,名副其实的十万个为什么。”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后来爷爷被我问烦了,就跟我说,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自己去尝试,去了解,别就只眼巴巴盼着一张嘴,答案就自己跑来了。”

陈声耸耸肩,“老爷子这么刺激我,我当然要做给他看了。”

“可你为什么没去做研究,反而跑来当飞行学员了?”

“因为我想让老爷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会纸上谈兵,他孙子可不只有一张嘴,随便说说就行。”他眉眼微扬,不可一世地说,“老子的目标是上天。”

路知意哑然失笑。

可陈声轻飘飘抬头看她,接着说:“另外一个原因,老爷子早年长期在研究所里待着,那时候条件上不来,蓉城又潮湿,他五十来岁就不太能走动了,腿脚不利索。我当时年纪也小,一脸天真地跟他说,等我长大当个飞行员,载着他满世界飞,用不着他长途跋涉奔波。这不,狠话放得太早,后来想打退堂鼓也没脸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着他,年轻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懒洋洋的,可他回顾往事时,眼里倒映着高原的苍穹与青山,唇畔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又有些别样的温柔。

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从容。

她看得出,那些话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对爷爷爱护,假的是不争不馒头争口气。

因为他说到飞行员时,眼里有不灭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点汤,学着当初他的模样,朝他面前的汤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眨眨眼,她笑着重复一遍当初他说过的话:“你有你的堡垒,愿意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我也是。”

陈声惯会说些刻薄的玩笑话,此时该说点什么呢?

——“路知意,你鹦鹉学舌学得还不赖嘛。”

——“你的堡垒是大山里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气动力学泰山北斗镇守的,也能相提并论?”

可她这样认真地冲他笑,鹦鹉学舌也无妨了。

陈声望着她,很多念头一齐涌到嘴边,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共勉。”

他端起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入了腹中,又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片。

牦牛松茸炖汤锅,蜂蜜馒头配青稞。

这山这水,这景这人,都叫人觉得自在。

时候不早了,陈声退了房,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空地上取车。

路知意在窗外与他作别。

“路上慢点。”

“知道。”

“山路不好开,别走神。”

“嗯。”

“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不要疲劳驾驶——”

“有完没完?”陈声系好安全带,侧头瞥她一眼,“我这不是好端端把你送回来了?这会儿才来质疑我的车技,路知意,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

不能质疑男人的车技和床技。

路知意默默脑补完毕,挥了挥爪子,“到了跟我说一声。”

说到这个……

陈声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出窗来,“手机给我。”

“嗯?”路知意一愣,依言递了过去。

一千块不到的杂牌手机,好在是智能机,不是老年人的直板机。

这已经超出陈声的想象了,毕竟对她要求不能太高。

陈声接过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听见响铃后,挂断,这才递还给她。

路知意会意了,“你的号码?”

“嗯,存好了。”他发动汽车,最后侧头看她一眼,言简意赅宣布,“走了。”

汽车缓缓开上了马路。

陈声把车窗合上,从后视镜里看她。

路知意还站在原地没动,伸手傻乎乎朝他挥着,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却被窗户挡住,又被汽车的杂音吞没。

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陈声,再见。

像是为了给昨晚那个未完成的举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他忽然一阵冲动,又重新打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探了出去。

懒洋洋地,在冷冰冰的空气里挥了两下。

他对自己说,真蠢。英明一世,毁在一时。

可另一个声音立马响起:这不是他的错,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都是她的错。

空地上,路知意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他看到没。

多半没有。

那个人的个性,极为干脆,多说两句注意安全他都会不耐烦,哪有耐心去关注她的后续。可路知意感谢他为她做的这一切,硬是对着绝尘而去的车挥别半天。

正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那车窗重新降下。

一只手探了出来,极为随意地挥了两下,肤色白皙,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件艺术品,在这高原上难得一见。

路知意蓦地笑出了声,重新举起手,冲他用力地挥了挥。

直到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第二十五章

小姑姑的生日, 路知意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好菜。

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花样, 常常连生日都不过, 这还是路知意挂在心上, 路雨才过了次生日。吃一碗长寿面, 穿着侄女送的羊绒毛衣,已经够她乐得合不拢嘴。

吃过饭,她休息了一会儿, 又骑车回学校上课了。

路知意起得早, 有些困, 遂爬上床睡了个午觉。

大概是前些时日熬夜复习,睡眠严重不足, 她居然从午后一点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 最后还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迷迷糊糊接起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到了。”

她一愣,清醒了些, 在被窝里揉揉眼睛,“……陈声?”

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朦胧暗哑。

陈声一顿,“你在睡觉?”

“嗯, 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她坐起来,看了眼墙上的钟, 吓一大跳, “都四点半了?”

窸窸窣窣往床下走,“饭还没做,猪还没喂, 带回来的脏衣服还没洗,完了完了……”

说到一半,猛地想起什么,“你平安到了?”

“……”

陈声:“我刚才第一句话就说了,你耳朵扇蚊子去了?”

路知意说:“冬天哪来的蚊子?”

“……”

不愧是高原少女,笑话都这么冷。

陈声扯了扯嘴角,“行了,大爷我累了,不跟你多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