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了把脸,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在哭。

她有些诧异,有些怔忡,好像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从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边后就更懂事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就连高一的时候,站在台上念那篇《我的父亲》,被班上的男生一语道破真相,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刻,站在陈郡伟家,把自己藏进卫生间里,情绪却来得汹涌突然。

路知意把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哗作响。

她想,她就浪费一次吧。

就这一次。

不是她不节约水资源,实在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狼狈了。

她扶住那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埋着头,滚烫的热泪也像是眼前的水龙头,一旦拧开,就开始肆意流淌。

视线模糊了。

脑袋里嗡嗡作响。

浑身血液都在往头上冲。

她平静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课,却在此刻记起了陈声说的话。

所有的话,一字不差往耳朵里钻。

“你在做梦吧。她看不上我?她凭什么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欢她,她欢天喜地还来不及,会看不上我?”

“不就一高原红吗?相貌平平,顽固不化,还他妈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还是说你同情她,想帮她,帮着帮着就以为自己喜欢上她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半点都没有。”

“她一大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你俩八竿子打不着,你少在这想些有的没的!给我安分一点,让人好好脱贫致富,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将来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他嘲笑她养猪,嘲笑她穷困,嘲笑她穿得破破烂烂的鞋。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是真心透过这副皮囊,看到了她的好。

他那么帮她,尚有梁子的时候就替她解围付账单,后来自告奋勇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送她回家。他从澡堂里冲出来,撞见她的窘迫,是那么气急败坏,那么情绪失控。他带着她去澡堂报复唐诗,一心一意帮她出气。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路知意伏在冰冷的水池上,翻来覆去地想,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可事实却是,他们都一样。

唐诗让她出丑,陈声救她于水火,看似天壤之别,而今时今日她才看清楚,本质上他们没有差别。他们家境富裕,不可一世,践踏她这穷人的自尊,帮她也好,害她也好,都不过是把她当成蝼蚁,轻而易举便想左右她的生死。

她对自己说:看明白就好,路知意,将来远离他们。

越远越好。

可她用力扶住冷冰冰的水池,指尖都泛白了,却依然止不住热泪。

哭什么呢。

非亲非故的,看透了就好,有什么好哭的?

她紧紧闭上眼,下一秒,一幕幕零散的画面凭空出现。

他站在细碎的尘埃里,说着墙上的空气动力学发展史。

他坐在朴素的小店里,举杯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他开车送她回家,在二郎山顶说她家乡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他在宿舍楼下不轻不重咬她一口,得意洋洋地说吕洞宾把狗咬回来了。

路知意睁开眼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就这样吧,路知意。

把他忘了。

他不值得你喜欢。

第三十六章

余下的时间, 路知意擦干眼泪, 若无其事继续上课。

陈郡伟听不太进去, 一直察言观色, 最后终于没忍住, 试探着说:“路知意——”

“路老师。”她平静地提醒。

陈郡伟一顿,改了口,“路老师, 其实我哥, 我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路知意看着刚刚给他批改过的作文, “上课时间,不要说不相干的内容。”

“……”

“你看看这个地方的时态问题, 我已经给你圈出来了, 前后——”

“那我呢?”

路知意一怔, 抬头看着他。

陈郡伟看着她的眼睛,“我哥是不相干的人, 那我呢?上课时间,你是家教,我是学生, 我总不是不相干的人了吧?”

她沉默片刻,笑了笑, “你说得对, 我是家教,你是学生。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握着笔,她定定地望进陈郡伟的眼里, “但我们有交集的地方,只有这里,这里每周末的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你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讲完了那篇作文,路知意收拾好背包,推门而出。

客厅里,去而复返的陈声在沙发上坐立不安,见她出来,几乎是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路知意却没看他,兀自换好鞋,离开前嘱咐了一句:“小伟,我留给你的那个话题,你自己尝试着写一篇300字的短文,练一练笔,别忘了。”

陈郡伟神色复杂站在玄关处,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陈声急急忙忙追出去,心里也有冲出去的渴望,但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他也想安慰她。

他也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她在听。

可欠她一句解释的是陈声,他陈郡伟追出去说再多,对她来说也于事无补。

路知意走得很快,走过了印满广告的单元门外,走过了老人们下棋的地方,走过了熟悉的花草树木。

她在半路上被陈声叫住。

“路知意!”

她脚下没停,还是走得飞快,直到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声挡在她面前,面色难看至极,“不是说好下课谈谈吗?”

路知意抽回手,抬头盯着他,“我只说上课不谈别的,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你——”

他有些难堪,从来只有别人追着他的份,什么时候变成他这么低身下气、惴惴不安等待俩小时,结果对方还冷言冷语的?

陈声有些烦躁地把手揣回外套口袋里,那句话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面前的人没什么反应。

他的目光落在她过于平静的神情上,有些诧异。

“你怎么不说话?”

“你指望我说点什么?”路知意笑了笑,“没关系,我原谅你?”

陈声被她堵得一滞,“路知意,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我小气?”路知意看着他,“陈声,你搞清楚一点。道不道歉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是我的事。”

她绕过他往前走,可陈声不依不饶跟了上来。

“你这人至于吗?”

“多大点事啊?”

“我不就嘴上说了你几句吗?”

“你看看你,见好就收不行吗?干什么蹬鼻子上脸啊?路知意,我告诉你,我陈声从小到大说过的对不起,一只手都数的清,你——”

那纤细的背影骤然间停了下来。

路知意回头看着他,淡淡地说:“好的,那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谢谢你把一只手都数的清的对不起,爱心奉献了一个给我。我没蹬鼻子上脸,也没生你气了,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陈声简直难以置信,看她继续往前走,下意识又跟了上去。

路知意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被问得一怔。

他要干什么?

初春的下午,四点过的阳光算不上热烈,轻薄地笼在大地上,浅浅淡淡一层金。这样好的天气,他们却无暇欣赏。

陈声知道她没消气,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火,可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又到底该做点什么。

他已经道歉了,不是吗?这人还这么不给他面子,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该过多纠缠,扭头走掉就行,谁他妈稀罕追在人背后低声下气?

陈声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我行我素二十年,没人见过他好言好语低姿态。

他肯低头道歉已经很难得。

她到底还要他干什么?

陈声烦得要命,皱着眉头走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背包,“坐我的车回学校。”

路知意被他拉得重心不稳,险些朝后一倒,好在最后站稳了。

忍了多时,这一刻终于爆发。

她一把拍掉陈声的手,冷冷地说:“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那一下打得很重,啪的一声,干脆利落。

他的皮肤本来就白,霎时就红了一片,顿在半空。

难堪至极。

陈声扯着嗓门问她:“路知意,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路知意就这么看着他,良久,笑了笑,心灰意冷地说:“就这么着吧,陈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谢谢你半年来同情我家贫人穷,好心帮我那么多次。但我们差距太大,就跟你说的一样,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勉强走在一起做朋友?”

陈声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是为了什么。

“我都说了对不起了,你听不懂吗?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警告陈郡伟!他是你学生,好的不学,偏学人早恋,还对你有想法。我他妈是为了你好,为了他好,你用不着拿我的话来气我!”

“我没说气话。”路知意静静地望着他,“一开始确实很受伤,但后来仔细一想,你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我——我他妈有个屁的道理!”陈声已经怒不可遏,恨不能扒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都说了是无心之过!那些话骗骗陈郡伟就算了,你较什么真?”

她较什么真?

路知意仰头望着他。

他真好看,即使逆着光,生着气,眉宇之间也依然透着水墨画的意蕴,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叫人想裱框成画。

她其实根本没有跟他较真。

她只是在跟自己较真。

那些话从唐诗口中说出来时,她是如此心平气和,全然不在意,可换做是他,她就觉得天崩地裂了。

他说得没有错,她穷,黑,土,家中养牛养猪,鞋子穿旧也不舍得丢。

这些东西陪了她十八年了,她从未因此自卑过。

她活得比谁都坚强,活得比谁都努力。

可是今天,它们从陈声口中说出来,第一次具备了粉碎自尊的力量。

她,路知意,这么多年来终于明白了自卑是什么东西,这滋味比那晚赤着双腿跑出澡堂更叫人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