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声一愣,从容道:“和我当初告诉你们我要当飞行员一样认真。”

听到这话,陈宇森的心是真的沉了下去。

“她在你眼里有这么好吗?”

“有。”毫不迟疑的回答。

“那如果我说——”陈宇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锐利,“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陈声一顿,“什么意思?”

陈宇森沉沉地出了口气,“陈声,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偌大的房间里,日光倾泻一地,透明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可屋子里一片寂静,唯独陈宇森的话音掷地有声。

“六年前我见过她,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因过失杀人罪入狱,死者不是别人,是她妈妈。”

陈声的眼神骤然一定。

陈宇森:“她被她姑姑带着,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不依不饶要送礼,最后磕头下跪地求我放过她爸爸。甘孜州的一审法院判处她爸爸故意杀人罪,到了我这,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六年的过失伤人,可那孩子站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个骗子,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屋子里静得可怕。

陈宇森闭眼,捏了捏眉心,“阿声,我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对劲,显然是认得我的。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我怕你上当受骗。”

楼梯上,路知意浑身发冷,险些握不住扶手。

他还是认出了她。

哪有什么侥幸?哪有什么女大十八变?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她最怕的就是陈声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可如今噩梦还是来了。

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迟疑,因为她的拖延,结果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是她开的口,如果她没有被自尊心拖累那么久,这本该是件小事情,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不及子女。

可如今事情从陈宇森口中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年幼无知时,她是个法盲,误解了法官的意思,还以为父亲能就此脱罪,与她一家团圆。这样的美好幻想叫她在法庭上当场失控,说出了那些童言无忌的恶言恶语,口口声声说要报复。

但那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

她长大了,她念了书,她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当年的法官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公正无私、清廉而富有同情心。

可她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远在冷碛镇,法官却在偌大的蓉城。

后来她想,他这样一个好人,每天忙着处理百姓纠纷,哪有功夫去理会她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她不过是上门求情的可怜人之一。

可他记得她。

他也记住了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她与他的儿子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路知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可她毕竟没有。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恨不能就这样冲进去,哪怕背负着偷听他人谈话的罪名,也要冲进去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欺骗他!我也和他一样认真!”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她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

可她最终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她是自卑的。

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里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弱者。她无数次接受他的帮助,从日料店他帮她付钱开始,到那双慢跑鞋,再到他已中奖名义送她的手霜面霜。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付出。

这是不平等的。

一个是远在天边夺目的星辰,一个是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的灰尘。

如今更具戏剧性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刻,自尊心全无的那一幕,竟是向他的父亲磕头下跪。

路知意面色惨白,从前自诩无畏英勇,一往无前,如今连踏进那扇门为自己变白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转身往楼下跑。

她不顾一切拿起沙发上的背包。

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打开门,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那扇门。

她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干涸得像是沙漠戈壁。

她跑出了小区,跑过了那条从公园一路流淌而出、途经小区的河,日光当头,微风拂面,而她无心欣赏,只是不顾一切往外跑。

天都塌了。

她盲目地跑着,头脑空空,只知道她和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而客房里,陈声错愕地对父亲说:“您可能认错人了。”

陈宇森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她不会骗我,她不是那种人。”

“陈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声终于高声喝止了父亲,“我说过,她不会骗我!”

陈宇森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眉头一皱,“你冷静一点,好好说话。”

陈声不耐烦地推门而出,“这种话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了,没得说!我看你就是不满意她穷,找些什么狗屁理由……”

“陈声!”陈宇森怒道,“注意你的措辞!”

陈声心里烦得慌,干脆几步下了楼,高声叫路知意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他朝厕所的方向看去,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越来越乱,他下意识朝大门走去,这才看见她的鞋子不见了。

她走了。

陈声浑身一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

陈宇森下了楼,看见人去楼空的客厅和陈声呆滞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相信了吗?”

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路知意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接近他?

陈声想破口大骂,想让父亲住嘴,可残余的理智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他只是蓦地冲向大门口,穿好鞋子往外走。

“陈声!”父亲在身后叫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所有的思绪冲向脑门,最后汇聚成那个仅有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父亲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第五十七章

陈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却抵不过脑子里纷繁芜杂的回音。陈宇森说的话,字字句句回荡耳边,震得他心神俱灭。

他不信。

他半个字都不信。

从楼道里跑进艳阳下,从花坛边跑到桥上,他在河边追上了路知意。她也在跑,他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向前冲。

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明明这样急速的奔跑只该带来疲倦与呼吸困难,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倦意,煎熬的只有那颗心。

他不信。

父亲的话根本就是个笑话。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陈声终于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路知意!”

路知意大梦初醒般,蓦然定住脚,怔怔地回过头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肺部针扎似的疼,她跑了很远,但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陈声死死攥着她的手,想听她说点什么,可僵持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可他不认命、不服输。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跑什么?”

她跑什么?

路知意望着他,面色惨白,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她跑什么?

她钝钝地站在原地,麻木地说:“我听见你和你爸说的话了。”

陈声手中一紧,攥得她胳膊生疼,可她没吭声,他也没松手。

“路知意,我不信。”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一个字都不信!”

路知意看着他,眼里一片空白。

陈声怒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走火入魔了,总把人当成罪犯。那些人他见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人都想得和他们一样坏。”

这话像是针一样,猛地扎在路知意心里。

罪犯,和他们一样,坏。这些字眼,无一不是陈声对那类人的形容。然而那类人里也包括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个罪犯。

路知意猛地后退一步,木木地说:“你错了,你该信他的。”

陈声手上蓦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再也挣扎不上来。

日光苍白,照在路知意略显麻木而又异常平静的面上。他看着她,明明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问:“什么意思?”

路知意面色如纸,没看他,目光慢慢地落在远处的小桥上,和小桥后面的那几幢红色小楼上。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很美。

日光朦胧,小桥流水,红楼如梦,还有面前的他,年轻的面庞雅致如春日里的青草,挺拔清新,就扎根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地方。

可她不是。

她这个人,贫瘠,笨拙,看似拥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天上冲,要离开大山,要飞离贫穷,可这些都来源于她的自卑。

一个人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缺乏什么。

她缺的,也许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太远了。

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总觉得他远在天边。好多次他低头吻她,拉住他的手走在夜色之中,她都总觉得像场梦。在那种极致的欢喜中,隐约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她一面陷入他给的甜蜜里,一面隐隐惧怕会不会某天眼一睁,梦就醒了。

路知意沉默不语。

而陈声也是。所有的思绪灰飞烟灭,他看着眼前的人,从不顾一切中挣扎出来,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却依然不死心,机械地问她:“你爸爸是村支书,对吗,路知意?”

她默然而立,半晌,听见自己说:“假的。”

“你妈妈是小学教师——”

“假的。”

“开学父母忙工作,没人送你来学校——”

“假的。”

“从来没来过蓉城,进中飞院是第一次跨出大山踏进省城——”

“假的。”

无数的细节铺天盖地压来。

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可陈声依然一句一句地问着。

“我送你回家那次,你把我安置在酒店,说家里环境不好,怕委屈我——”

“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