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声也并没有半点赞赏的意味,淡淡地看她一眼,“你必须跟上,不然就离队。”

众人一阵沉默,看他那么严苛的样子,都不敢吭声了。

陈声眉头一皱,“都继续做,停下来干什么?我让你们停了?”

大家又赶紧继续仰卧起坐。

一整个上午,队伍的节奏就是训练一小时,休息半小时,训练一小时,休息半小时……

十二点整,解散。

路知意的衣服都湿透了,再看看周围的人,没一个不是落汤鸡。

事实上不止他们这队,训练场很宽阔,远处还有其他队在训练,基本上强度都差不多,就跟军训似的。

很难相信一个行业的人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训练。

可路知意是知道的,所谓飞行救援,并不单单是飞行,飞行不过是辅助罢了,真正重要的分明是救援。要想在海上作业,在空中作业,体能是最基本的要求。

众人三三两两去食堂吃午饭,凌书成叫上路知意,“走,食堂去!”

路知意回头一看,陈声独自一人往办公楼走了,迟疑片刻,对凌书成说:“你和韩师兄去吧,我找队长有点事。”

说完,她快步朝办公楼走去,试图追上那个身影。

宿舍的热水器很好用,但淋浴喷头似乎有些年头了,出水不顺畅,还老是卡住。

马桶有点堵,冲水时迟迟下不去。

还有,制服什么时候发?她的职工卡又什么时候下来?

路知意是新人,这些事情不好越过陈声,直接去跟政治处反映,所以只能去找他。况且他那人,如果她让凌书成帮她转达,他肯定要不高兴,多半还会冷嘲热讽回答一句:“她哑巴了,需要你当代言人?让她自己来。”

最后一个原因,她无声地叹口气。

哪怕他总是刺她,她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路知意追进了办公楼,看见陈声上楼去了。

她快步跟上去,结果刚到三楼转角处,就看见刘建波停在那,恰好和陈声打了个照面,两人说起话来。

她赶紧往楼梯下走两步,免得撞上去。

可两人说话的声音无可避免传进她耳朵里。

刘建波问:“看见短信了?”

陈声:“嗯。”

“我今天上午从窗子里看见了,你让路知意跟着大家一起训练的?”

“是。”

刘建波略一迟疑,“我叫你来就是想说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我看她训练到后面,好像体力都有点透支了。好歹男女有别,你这么一起训练,会不会让她吃不消?”

路知意听见自己的名字,憋了口气,靠在墙壁上进退两难。

下楼离去吧,一定有声音,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意味。

上去吧,那就刚好打断两人的谈话了。

结果她没来得及动,就听见陈声开口了。

“基地批准她入队,是因为她能力出色,而不是因为她是女性。如果她进来之后,我对她处处照顾、特殊待遇,别人会怎么看她?他们会理所当然认为她弱,认为她需要保护,认为她只是个摆设。那么她进队的意义,就只是为基地增添一名女队员,当一道风景线了。”

刘建波皱了皱眉,“可你也不能过度苛求啊。训练是一回事,把人往极限上逼又是一回事——”

“您知道她的极限吗?”陈声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

刘建波一顿,疑惑地看着陈声。

陈声目光平静地对他对视着,“我有分寸。她的极限远远不止眼前这样。”

思索片刻,刘建波才说:“你有分寸就好。人我已经交给你了,怎么训,按理说是你的事,我也不该质疑或者过多干涉,但她毕竟是个姑娘,上面也挺重视的。如你所说,她确实是因为能力出色进来的,可我看着,上面也有一点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这行不容易有女队员,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搞宣传,我们能有一名优秀的女飞行员参与海上飞行救援,哪怕她并没有出什么力,上面看重的是她的形象和参与。只要她在,而且是漂漂亮亮地在,对我们的宣传就有利。”

陈声的声音明显生硬了几分。

“我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意思,但她进了我的队,我就要对她负责任。她是一名飞行员,不是什么吉祥物。”

刘建波当然看出陈声不高兴了,忙说:“那只是上面的一点考虑,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跟你说这话,只是让你照顾好她,也没什么别的目的。”

“我知道。”陈声淡淡地说,“我也会照顾好她的,请您放心。”

“那你打算收敛着点,不那么严格训练她了?”

走廊上有片刻的岑寂,片刻后,陈声笑了。

他摇摇头,“我会尽全力往极限上训练她。”

刘建波一惊,“什么?”

可眼前,第三支队年轻的队长身姿笔直站在那,正午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一丝不苟的面容上。

他说:“照顾好她的最好办法,不是凡事放水,对她呵护有加,是将她培养成不逊于这里任何人的救援队队员。别人能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别人面临险境能达到的程度,她只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陈声闭了闭眼,那一瞬间仿佛想起多年前在高原上的某一幕。

连同他在内,所有的男生都疲惫不堪、举步维艰,唯有她这个小姑娘奋力向上攀登,一定要拿团建第一。

凌书成背不动帐篷了,她接过去,负重前行。

李睿要吐,她几步跑下来,一点一点叮嘱他平复高反的举措。

……

想到这里,那些伤人的事情仿佛也远去了。

他是小心眼,斤斤计较,锱铢必较,但他也是一名救援队队长,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在生死面前,小情小爱只是过眼云烟。

“刘主任,路知意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不是花瓶。我的任务是带好每一个队员,让他们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海难里救出更多的人。她也是我的队员。她也不例外。只有把她培养成最好的战士,她才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在险境里也一样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做这一行,在危难面前,连伤者都来不及救援,谁还有功夫去分心照顾自己的队友?

如果能力不合格,就没有资格参与救援行动。

路知意不会希望自己成为花瓶,他也不希望浪费一个有天赋的战士。

说完这些,陈声问了句:“您还有事找我吗?”

刘建波仿佛陷入沉思,有些尴尬,又有些感触,拍拍他的肩,“行了,没事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之后的事情也都交给你了,我不过问。”

说完,他匆匆回了办公室。

陈声又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往楼道走,结果刚转过弯,冷不丁看见站在几级台阶下的人。

路知意的衣服还湿着,额头上有汗湿的发丝黏在那,可她浑然不觉自己模样狼狈,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里若有光。

陈声脚下一顿,忽然间定住,仿佛被人施了咒一般。

楼道里的空气凝固了。

窗外的知了不叫了。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第七十三章

楼道里一时寂静无声,仿佛时针停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陈声居高临下看着路知意,她的眼里像是燃着火光,炙热地回望着他。

连日以来的冷漠相待,在这一刻仿佛全都露了馅。

前功尽弃。

他有些心烦意乱,为什么不管是在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与她的相处总是他占下风?暗中示好的是他,穷追不舍的是他,被抛在脑后的是他,如今两人再重逢,明明关系还僵得要命,偏偏表面上态度冷淡,背后对她关切不已的还是他。

结果还让她听见了。

陈声冷冰冰地问她:“是谁教会你偷听的?”

“我没偷听,我是想来找你说点事,没想到刚好撞见你和刘主任在说话——”

“既然知道我们在说话,有礼貌一点、避开谈话很难吗?”

陈声的面具被撕下,态度颇有些咄咄逼人。

路知意顿了顿,没有回应他的质问,抬手撩开额头上那缕濡湿的碎发,低声说:“谢谢你,陈声——”

“叫我队长。”陈声淡淡地说,“要我纠正你多少次,你才记得正确的称呼?”

他简直像是竖起了浑身的刺,每一句都在找茬。

可这一次,路知意并不伤心。

听了他对刘建波说的那番话后,她忽然之间就不怕他的咄咄逼人了。

她从容地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他,正午的日光热烈又辉煌,从他背后的窗口射进来,将他的轮廓都晕染成模糊不清的毛边。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融化在日光里,温柔又明亮。

她蓦地一笑,郎朗道:“队长也好,师兄也罢,你讨厌我也好,要疏远我也罢,总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把我当花瓶,而把我看成一名战士。”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哪怕模样狼狈、衣服都湿透了,却坦坦荡荡,昂首挺胸,“第三支队路知意随时待命,愿听队长差遣,今后上刀山、下油锅,一声令下,在所不辞!”

那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还带着一点回音。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澈。

唇盘的笑意仿佛带着能灼伤人的热度。

陈声的心跳蓦然一滞。

自打重逢以来,她的形象与以前大相径庭,早已被基地无数人奉为女神。五官不见得多精致,但那眉那眼都恰到好处,蓦然抬首,眼睛亮如星辰。而她一笑,周遭见惯不惊的风景仿佛也刹那间柔软明亮起来。

海风温柔,天空蔚蓝。

可一直以来,他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她的改变。

他一向不是个会被外表打动的人,毕竟要论长相,他已经相当出众了,要想赏心悦目,对着镜子看就成了,何必非要找个模样出类拔萃的人?

然而这一刻,陈声不得不正面这个事实。

当她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楼道里,当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地对他说出这番听起来像是要誓死效忠他这“暴君”的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都不受控制了。

路知意的美不在皮囊,在骨子里。

他怀疑她的身体里住着一颗太阳,日出东方时,拥有冲破一切的力量。

可她是太阳,他就是飞蛾。

他扑了一次,差点被她烧死,要是这回还他妈扑上去,那就是找死。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傻逼吗?

呸。

陈声默不作声往下走,与她擦肩而过时,微微侧头,与她对视片刻。

“戏精?”

他淡淡地抛出两个字,走了。

路知意:“……”

他怎么接收不到她那颗感恩的心呢?

刚才他跟刘建波说的那番话简直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想说点什么回应他一下,有一个这么看重她、爱护她的队长,她也想努力报效他啊!

路知意噔噔往下跑,追了上去。

“我说真的,你以后只管增大训练强度,我要是喊一句累就跟你姓!”

陈声脚下未停,语气淡淡的,“你想冠夫姓,也得问问我娶不娶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路知意无语。

不是那个意思?

陈声脸色更冷了。

路知意没捕捉到队长大人这颗敏感而情绪化的心,效忠的话宣布完毕后,就又凑了上来,换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