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觉得这话到今日才说出口已经于事无补了吗?

还是别的什么?

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着,扇叶都泛黄了,老旧,布满灰尘。

屋内只开着一盏昏黄壁灯,他与她面对面坐着,一桌烧烤香气扑鼻,蒜蓉的气味和孜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难得的居家感。

那一刻,陈声有些晃神。

多年前,在他以为他和她会这么顺顺利利一路走到最后,拥有三口或四口之家,每日对坐着话家常,一日三餐你做饭我洗碗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今天这一幕。

饭桌上有饭菜的香气。

昏灯一盏,薄酒两杯,说些有的没的无聊的话,于他而言也有趣的很。

可谁知道命运弄人,今天这一幕来是来了,他们却已经分开三年。

她的对不起迟了整三年。

他就等了她整三年。

风扇呼呼转着。

她的手还端着酒瓶,搁置在半空。

陈声看着那一桌菜,问:“为什么选在今天?”

她站着,他坐着,她便低头看着他,“今天你往海里跳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不到不是更好吗?你来这之后,我并没有给过你半点好脸色。”

“要是一个好脸色需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我宁愿你天天都臭着张脸。”

他不紧不慢笑了两声,“我要是天天都臭着张脸,路知意,你能在基地待多久,忍多久?”

“忍到你累了,懒得跟我摆脸色为止。”

“要是我没累,你先累了呢?”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

陈声抬眼看她,“这么笃定?”

路知意端着酒瓶,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热也好,冷也罢,笑也好,哭也罢,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屋子里一室寂静,谁也没再说话。

两人对视着,她恨不能将所有感情投射在目光里,他试图看清她的真心。

良久,陈声的手抚上了自己面前那瓶酒。

“路知意,你的谎话说得太多了,狼来了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

“一而再再而三说谎,你觉得还会有人信你吗?”

“那你信吗?”

她问得很轻快,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声的手握紧了酒瓶。

“我怎么知道这次还是不是狼来了?”

“那你试试看啊,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他笑了,“我怕了你,要还是狼来了,空欢喜一场,后头还有三年苦日子等着我,我怕我熬不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带着点笑意,苦笑。

连日来的冷淡皆是面具,此刻被她摘了去,生也好,死也罢,横竖是一锤定音了。

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有时候试图回想,却总也记不清了。

起初是恨她,恨自己意气风发二十年,一头栽进她的大坑里,爬都爬不起来。被骗了,被忽视了,被抛弃了,被冷眼旁观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可怒火再烧,也不可能一直烧下去。

他没那么多精力去牢记这种刻骨铭心的恨与痛,久而久之,不得不承认,他的恨不过是来源于爱。

仍盼着她追上来。

仍盼着她道个歉。

仍惦记着她的政审走不通民航系统,所以千方百计来帮她开个路。

她那么执着于当一名飞行员,总会顺着他的足迹跟上来吧。

可她那样对他,他凭什么不要自尊去帮她?

以德报怨,这不是他陈声的原则。

所以他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不是为了帮她,是掐准了她的七寸,等她走投无路,一路跟过来,他可得好好磋磨磋磨她。

打蛇打七寸,他以为他掐住了她的命脉。

哪知道她来了,他才发现是她逮住了他的七寸。

飞扬跋扈小半辈子,还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哪知道二十岁那年遇到她,旦夕之间有了致命短处。

他的短处,叫路知意。

陈声端着酒,有些心灰意冷,又有些自嘲。

终于等来她的对不起,他竟觉得身在梦里,不可置信。

路知意何曾见过这么落魄的他?

唯独三年前,他从家里追出来,在小区的河边追上了她,那时候他露出过这样脆弱的一面,几乎是苦苦哀求她说一句那不是真的。

此刻,他没了张扬,也没了冷漠,苦笑着坐在她面前,哪里有半点白日里那个不可一世陈队长的样子?

他像个迷路的稚童。

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她,可她骗过他,他不敢抓。

路知意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一面心知肚明他就算不敢抓,也还是会抓。一面煎熬于她的一个冲动一个错误,令他受尽折磨,也令她自己受尽折磨。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妥协?

为什么当初他追上来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说清楚?

哪怕一切都是假的,至少爱他这一点是真。

她错了。

她不该连这件事都含含糊糊敷衍他。

路知意触到陈声的眼神,那一刻忽然很想哭。

她想再说点什么,可喉咙干涩沙哑。

陈声却把酒瓶端了起来,在半空中与她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

“喝吧。”

他仰头,大口吞下那火辣辣的白酒。

路知意一咬牙,坐下来,也跟着仰头痛饮。

酒这东西,她从未发现它有半点好处,难喝得要命,喝了又难受得要命,这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酒鬼?

不可理喻。

可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往肚子灌。

火辣辣的刺激感一路从喉咙蔓延至胃里,可她觉得该,她就活该受着。

最后一桌子烧烤倒没吃几口,两人光顾着拼酒。

路知意没有辜负陈声对她的鄙视,一瓶白酒下了一半,就开始放开了嗓子嚎。

“队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开始抹眼泪。

“是我心高气傲,觉得你爸当年判了我爸,我这辈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索性一了百了,又说了谎话。”

陈声闭眼靠在椅子上,“你又说了什么谎话?”

“我说对你的感情也是假的,那不是真的。”

“……”

他也喝了不少,脑子没那么快转过弯来。

“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隔着桌子拉住他的手往左胸上搁,“你自己摸摸看,真心真意,千真万确。”

陈声:“……”

清醒了一点。

掌心的触感软极了,像棉花,像果冻,弹性十足,泛着热乎乎的体温。

他抽了抽手,“你矜持点。”

路知意不肯松手,抹眼泪,“你不信吗?”

“我信,我信。”

她又破涕为笑,终于松开他的手,不强行把他往胸上拉了。

隔了张桌子,两人离得太远。

路知意干脆把椅子朝他身边拉,又想起什么,泪眼婆娑凑上来,“队长,那个柏医生跟你什么关系啊?你是不是喜欢她?”

陈声:“……为什么这么说?”

她鼓着腮帮指着他,“你让她叫你三郎了!什么狗屁外号,恶心!”

她还哆嗦了一下,把手臂伸出来,“你看,鸡婆疙瘩都给我恶心出来了。”

陈声看不见什么鸡皮疙瘩,只看见她白生生的手臂,晒了三个月,防晒霜用了几大瓶,好像还真有用,至少与他搁在一处,她简直是白玉一样熠熠生辉。

酒精上头,光是看着她嫩生生的手,也有些受不了。

他挪开视线,“没什么关系。”

“那她为什么叫你三郎?”

“医疗室都那么叫,说我是拼命三郎。”

“啊?”路知意愣住,“所以不是三郎,是拼命三郎?”

“不然你以为?”

路知意砰地一声把脑门磕在桌面上,哀嚎:“凌师兄骗我!”

“凌书成?”

“是啊,他说你俩有暧昧关系,三郎是爱称!”

“……”

路知意醉得惨一些,陈声还好,只是略微头晕,心智都还健在。

当下皱了皱眉,想起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凌书成让你看我电脑D盘的?”

“是啊。”

“……”陈声捏了捏拳头。

可他这一问,路知意又来了劲。

她猛地抬起头看他,理直气壮地问:“那你说说看,为什么留着那种片?”

“……”陈声顿了顿,“男人的电脑里有几部片,很稀奇?”

“有几部不稀奇,稀奇的是只有一部。”

“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要偷偷告诉我,为什么那女演员还是个板寸?”她笑嘻嘻凑过来,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悄悄跟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