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意一下子愣住了,抬头看他, 张着嘴的样子颇有些傻气。

陈声沉默片刻,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听不出情绪的语气, “或者你不打算公开,只想来个一夜情, 然后就翻脸不认人?”

路知意没说话, 只是与他对视着,试图从他面上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可重逢后,陈声变得极为沉稳, 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干脆走到他面前,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你打算既往不咎了,对吗?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她背对窗户,正对他。

那扇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外,朝阳投入耀目的光辉,将她的背影也纳入其中。

床铺还有些凌乱。

她素颜站在他面前,短发清爽率性。

陈声与她对视片刻,掀了掀嘴皮子。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大度宽容的人?”

是的,既往不咎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

“一夜情就想偿还三年的债务,这么天真?”

早就输了吧,从她踏入基地面试的那一刻起,旧账就一笔勾销了。她笑一笑,朝他投来一个温柔的目光,他就再不记得她亏欠他的三年时光。

看她下意识抱了抱胸,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又说:“挡什么挡?路知意,用不着这么警惕,你是有多自信才会觉得别人看你一眼就想犯罪?”

根本用不着看这一眼。

他光是看着和她差不多的背影,就已经犯罪整三年了。

带她出门吃早饭的路上,陈声一路都是这个态度。

冷淡是必须的。

尖酸刻薄是改不掉的。

谁叫他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可路知意不跟他计较,相反的,他说得越起劲,她就笑得越开心。

陈声眯起眼,“路知意,你有点自尊行不行?”

他说这么多,可不是想看她笑得一脸幸福,仿佛他在夸她似的。三年的苦,三年的怨,他真是巴不得一天之内还给她,因为他说不出口,只想让她也痛一痛,这样才能表述清楚。

谁知道路知意大度地说:“自尊什么的,我就不要了,全都给你。”

她仰头冲他笑半天,然后才敛了笑意,“过去就是太要面子,太爱自尊,所以错过了整整三年,一路追来这里。”

陈声不说话,低头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今后不会了。我现在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需要的是什么。”

“所以,不要自尊了?”

“不要了。”

“面子也不要了?”

“不要了。”

“自负要强,事事非得当第一的劲头呢?”

“统统不要了。”

他审视她,“这些都不要了,那你要的是什么?”

她笑了,拉拉他的衣角,“你啊。”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小姑娘姿态。

过去是她棱角太分明,凡事一板一眼,总以自尊为中心。那时候总觉得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所以天塌下来,都要用面子去撑着。

而今才明白,在他面前,面子和自尊都是放狗屁。

陈声一路把她带到基地外面,沿着沙滩走了一小段路,又穿街走巷去吃早餐。

基地人多,此刻却只适合独处。

滨城的早晨阳光热烈,温度怡人。沙滩被日照晒成了金黄色,而海面仿佛缀满钻石,熠熠生辉。

偶有海风拂面,肆意欢快。

海鸥从头顶飞过,嘹亮高歌。

这座城是坦荡自在的海滨小城,不同于蓉城的温软柔情,它明亮而率性,要么日光灿烂,要么暴雨连绵,没有中间地带。

陈声吹着海风,问路知意,是什么让她选择把自尊和面子都排在他的后面。

她答,因为那三年里,她无数次想着,如果当初没有撒谎就好了。

如果没有否认对他的心意就好了。

如果早点说清楚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么胆怯,不拖那么久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那就好了。

“后悔的事情太多,疼了三年才醒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什么都拥有。每个人都想要维持骄傲,想要金钱,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爱情。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面子里子都是你的,不好的都是别人的,纯属扯淡。”

她走到一半时,蹲了下去,在沙滩上拢了一堆湿乎乎的细沙,可一个浪头拂过来,凹凸处就被抚平。

她仰头看他,笑了,“喏,自尊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曾经以为它重千斤,结果它不堪一击,风一吹会散,浪一拍会碎。”

陈声不说话,就只看着她。

她把手递给他。

他一边冷冷淡淡地说:“自己没长腿,起不来?”一边还是接过那只手,把她拉了起来。

路知意蹦起来的那一瞬间,没有松手。

继续往前走时,也没松手。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沙滩。

“我也没想到我抓住了一些易碎又没有用的东西,一抓就是二十年。”她侧头看着他,“事到如今才明白,父母会老去,会提前离开;子女会成家,会陪伴他人;自尊会破碎,哪怕辛苦维持多年,坍塌却只要一瞬间。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会永恒不变,所有事物都只是沧海桑田,包括容貌,包括身体,包括我们一辈子追求的物质财富、美丽事物。”

“三年了,顽固的高原红不见了,昔日好友各奔东西,曾以为的民航公司死活进不去,爸爸出狱了,和仿佛永远对彼此看不顺眼的室友也没有任何瓜葛或怨恨了……好多事情都变了。”

“毕业那天,我想了想,这三年来如果真的还有什么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我对你的仰慕,一定是其中最牢固的那一个。”

“它支撑着我走向你。”

走过暗不见天、看不起未来的那场漫天大雾,走过那几年里数不清的大考小考,走过前后好几个口沫横飞、恨不能一记眼刀就能捅死学员的毒舌教员身边,直到揭下你冷漠的面具,直到与你肌肤相亲。

她在清晨的日光里,对他说了许许多多。

过去是她不对,隐瞒太多,宣泄太少,说谎太多,坦白太少。

所以一股脑选在今天全说出来了。

她死皮赖脸攥着他的衣袖,“我说了这么多,你原谅我了吗?”

陈声:“没有。”

“这样都不原谅?”

“不原谅。”

“那你还要怄气到什么时候?”

“欠债肉偿,怄到我对你的肉体感到厌倦的时候吧。”

“那我这具肉体如此迷人,性感又可爱,你可能要怄到你闭眼断气那一天为止了。”

陈声看她两眼,“你的肉体迷不迷人,我没看出来,脸皮厚如城墙、固若金汤,这点倒是很明显。”

可到最后,两人在小面馆里对坐着,吹着风扇吃牛肉面时,陈声默默地把碗里的牛肉夹给了她。

一旁的阿婆笑容满面地操着方言说:“哎呀,年轻人哦,真是浓情蜜意!”

路知意笑嘻嘻凑近陈声,“不是不原谅我吗?既然不原谅,为什么把牛肉送给我?”

陈声淡淡地说:“第一,我减肥。”

“……那第二呢?”

“第二,为了维持住你固若金汤的脸皮,多吃点胶原蛋白,好好补补。”

“……”

路知意吃一口面条,抬头看一眼他。

说一千道一万,那个别扭的陈声,还是回来了。

第八十四章

一顿早餐, 两人就如何在基地相处的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刻讨论。

路知意初来乍到, 又是难得的女队员, 理所当然不想因为和陈声的事情招人非议。

“本来大家就对我够关注了, 要是知道我才刚到基地三个多月就和你胡来, 指不定怎么看我。”

陈声面无表情,“能怎么看?不都俩眼睛睁着看?”

“我是认真的。”路知意把筷子搁下,“你是队长, 要让人知道咱俩的关系, 你怎么对我都有人说闲话。你要是管得严, 人家该说你给我开小灶了。你要是放点水,人家又说你罩着自己人, 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其他人。”

陈声的重点抓得很奇特, 眼神微微一动, 抬眼看她。

“咱俩的关系?咱俩什么关系?”

“……”

路知意:“队长,你的重点找偏了。”

“别兜圈子。”陈声靠在椅背上, 吹着风扇淡淡地看着她,“我问你,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路知意摸摸耳朵, 四下看看,凑近了来, 压低嗓音, “睡过一觉的关系。”

“……”

陈声盯她片刻,点头,“成, 那我心里有数了。”

“有什么数?”

“明年今天,你的回答大概会是,睡过三百六十五觉的关系。”

路知意笑弯了眼。

从中飞院到基地,地下恋情这个坎,看来是过不去了。

陈声虽然心里暗暗不爽,但也明白,基地人多口杂,路知意也不过初来乍到,这么快就和他擦枪走火,能理解的最多韩宏凌书成两人,其他人哪管他们过去那一段?若是把关系挑明了,今后不光他难做,路知意也难做。

立了功——

“你看看,这就是自己人的好处。上面有个队长在帮你,还愁没前程?”

犯了错——

“呵呵,工作时间浑水摸鱼谈恋爱去了吧?把队长迷得七荤八素的,俩人一起犯蠢。”

横竖都是他这个队长趁职务之便,而路知意少不了得个花瓶称号。

当初是他义正言辞对刘主任说,路知意不是个花瓶,是他的战士。而今,为了路知意能够继续当个出色的战士,他不得不低头,认了这个命。

什么叫马失前蹄?

呵呵。

接下来的一周里,陈声因手腕韧带拉伤,无法亲自出任务,凌书成恐成最大赢家。

他俨然化身为代理队长,众人唯他马首是瞻。

某日吃午饭时,他在饭桌上顺口指使陈声:“倒饮料吗?帮我带杯可乐。”

桌上众人一惊。

可以啊,气焰越来越嚣张了,敢对队长呼来喝去了!

当个代理队长还当出了自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