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的货仓很大,两人按照小玲子先前所言,很快便找到了储藏淡水的木桶,躲一个成年男子绰绰有余。

“看这补给粮油的架势,贝沙湾里应该有不少人。”赵越道,“一切小心行事。”

周慕白点点头,与他分头躲进了水桶里头。东方朝阳渐渐升起,船夫收了铁锚扬帆离岸,朝着被迷雾所笼罩的贝沙湾驶去。

船舱最下层没有丝毫光亮,只有靠着直觉来计算时间。约莫过了七八个时辰,船只终于“哐当”一声靠了岸,守卫当中有个领头人,上前大声询问:“为何比约定之日迟了足足一天?”

“别提了,也不知在海里撞到了什么,险些沉下去。”船主跳下来,“幸好没出事,也没耽搁太久。”

“也不早了,明日再来卸货吧,兄弟们也累了。”又有一人道。

外头嘈杂声逐渐平息下来,赵越与周慕白伺机出了船舱,四周已然悄无一人。只有盘根错节的老树在熊熊火把下,倒影出狰狞阴影。

“远处灯火绵延,应该有不少宅子,规模快赶得上一座城镇。”周慕白道,“岗哨瞭望塔一应俱全,看来已经成了气候。”

“或许楚恒在想万一战败,还能在此地有条后路。”赵越道,“码头至少有五十艘战船,甚至还有三门火炮,再加上这周围重重迷雾,若是当真开战,也够皇上头疼一阵子。”

“皇上头疼与否我管不着,不过既然来了,不送楚恒一份礼可说不过去。”周慕白笑笑,“走吧,先去找找看鲛人在何处,先前还当真没见过。”

整座海岛很大,时不时便会有军队巡逻经过,不过机关倒是没多少。两人都是闯荡江湖的老手,很快便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一处波光粼粼的大水池。

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待到看清里头的状况,两人也有些被震住。就见在那水池四边,趴着少说也有近百名少年,都在闭眼沉睡,头发披散在赤裸肩头,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再往下看,却是一条银蓝色的鱼尾。

“当真有鲛人?”周慕白倒吸一口冷气。

“近在咫尺,想不信也难。”赵越道,“也不知楚恒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找到如此多的鲛人。”

“莫非是养了一公一母?”周慕白猜测。

“等等。”赵越微微皱眉。

“怎么了?”周慕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池中一个鲛人并未睡着,正在小幅度挣扎,像是极度不舒服。半晌之后,那条鱼尾居然缓缓脱落,露出了两条腿。

“这…”周慕白与赵越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远处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或许是看到了火把亮光,那个小鲛人也着急起来,匆匆拉过鱼尾便想重新套回去,却越着急越出乱子,费尽力气也只拉拢一半,眼看着那伙官兵已经要走进,周慕白刚想着要找个什么办法,赵越却已经纵身飞掠出去,将那小鲛人捂住嘴一把带出水池,又稳稳落了回来。

周慕白心里惊叹,好快的轻功。

小鲛人被吓得不轻,拼命睁大眼睛看他。

赵越点了他的哑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鲛人乖乖点头,用小手捂住嘴,蜷着动也不动一下。

官兵围着水池检查了一番,也没注意到少了一个人,看都在老老实实睡觉,便带队去了别处。待到脚步声远去,赵越方才带着那小鲛人,与周慕白一道暂时离开了水池边。

岛后是大片荒野,一看便知平日里人迹罕至。赵越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替小鲛人围在了身上,免得他着凉。那条鱼尾已经脱了下来,正被周慕白拿在手中看:“也不知是何种材质,看上去像鱼皮,却比鱼皮要轻韧许多。”

小鲛人偷偷活动了一下双腿,赵越借着月光看,就见已经有些变形,于是语调更是放软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小六子,八岁了。”小鲛人声音有些干哑,全然没有一般孩童的奶声奶气,像是喉咙受过伤。

“你也叫小柳子啊。”周慕白笑着摸摸他,“真巧,我们也认识一个小柳子。”

“你们是来救人的吗?”小六子问。

赵越点头:“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家在海螺岛。”小六子道,“舅舅要带我出海,后头却不见了,船上的都是坏人。”

“那其余人呢?都是和你一样,被坏蛋抓到这里来的吗?”赵越又问。

“不知道。”小六子摇摇头,“他们都不会说话。”

赵越眉头紧锁,先绑了孩童与少年全部药哑,再捆住双腿套上鱼尾,靠着此等惨绝人寰的手段训练出所谓鲛人,楚恒当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周慕白道:“或许叶谷主能治好。”

赵越点点头,对小六子道:“除了那个水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也关着和你一样的人?”

“有,在一个大宝塔旁边。”小六子道,“还有好多好多。”

“丧尽天良。”周慕白咬牙。

“天亮之后,我再去一探究竟。”赵越道,“周兄都留下照顾他吧。”

周慕白点点头,替小六子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势。腿骨有些变形,不过幸好年岁不大,以后应该能慢慢养回来。脚踝处的绳索有些眼熟,与当日海菜岛沙滩上那几具尸体如出一辙。

也是个命大的小东西啊。周慕白心里叹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大鲲城内,温柳年瞅着叶瑾不在,抓紧时间对楚渊道:“西南王并没有秃。”

楚渊表情僵了僵:“朕自然知道。”

“那就好。”温大人明显松了口气。

“不枉吃了那么多肘子。”楚渊笑着摇头,“还知道找机会替他澄清。”

“微臣只是就事论事。”温柳年很老实。

“罢了,不提他,说说赵大当家。”楚渊道,“何时才会回来?”

“或许就在这几天,或许还要一阵子,说不准。”温柳年有些沮丧,“早知如此,便先不将贝沙湾的事告诉他了。”现在可好,一出关就跑过去,面也没见着。

楚渊摇头:“脸都要皱在一起了。”

都一年多没见着了。温大人嘴一瘪,分开时才刚刚成亲。

楚渊看得直乐,刚打算叫厨房替他做些点心,四喜公公却在外头禀报,说是楚王爷来了。

“片刻也不得消停。”楚渊摇头,“宣。”

楚恒进到书房,没料到温柳年也在,心里不由暗道晦气——对于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话夹枪带棒,演戏又极为逼真的朝中红人,他是当真惹不起也躲不起,怎的到哪里都能见着。

“参见王爷。”温柳年礼数很是周全。

“王爷此番匆匆前来,可是为了前线战事?”楚渊问。

“正是。”楚恒道,“如今圣驾亲临,我大楚将士正是士气高昂,若能趁机一鼓作气发动攻势,定能将叛贼一举剿灭。”

“温爱卿怎么看?”楚渊扭头问。

“若能一鼓作气,自然是好的。”温柳年道,“但如今段白月占据城池闭门不出,又有满城百姓做人质,即便世子亲自率军亦是久攻不下,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简单。”

“先前楚国大军未到,仅靠东海驻军,自然无法强攻。”楚恒道,“但今时不同往昔,有皇上坐阵军中,再加上影卫军,想要破开城门也不难。”

“朕的影卫军?”楚渊嘴角一扬。这支军队乃是沈千枫亲自教出来的先锋队,个个都是武功高强,轻功更是出神入化,曾立下过不少赫赫战功。

“只要能伺机攻入城中打开城门,我大楚兵士便能一举涌入。”楚恒道,“双方兵力悬殊,到那时段白月便是翅也难飞。”

“听上去倒是可行。”楚渊道,“不过这支影卫个个都是军中翘楚,朕要他们此行万无一失。”

“是。”楚恒点头,“若是皇上首肯,后续计划自当缜密周全,方可实施。”

待到楚恒走后,楚渊道:“看样子是想尽快开战。”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不敢让皇上多待。”温柳年道,“否则若是行迹败露,估摸着每一项都是砍头的罪。”

“爱卿猜猜看,他下一步会如何?”楚渊道。

“自然是去找西南王。”温柳年一刻犹豫也无——不用想都知道,还用猜。

楚渊笑笑,自顾自倒了一盏茶:“那便等段白月的消息吧。”

而在西南王营帐中,烧火的老李最近有些紧张,因为不知怎的,总觉得时不时就会撞到王上的视线,叫人心里头直发毛。

也没做错什么事啊…老李费神想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

段白月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转身一言不发离开。

老李挠挠自己的光头,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王上。”段念进到大帐,“有客求见。”

“谁?”段白月问。

“未曾报上姓名。”段念呈上一封书信,“只有这个。”

段白月拆开看了一眼,然后笑笑:“叫进来吧,还当真是贵客。”

先前以为至少也要拖个月余,现在看来,对方倒是比自己想得更加心急,居然这么快就主动找上门。

小罐子咕嘟咕嘟煮出香气,温柳年路过厨房,伸长脖子往里看。

“这个大人不能喝。”叶瑾一口回绝。

“为何?”温流年继续看。

“读书人不能喝。”叶瑾道。

温柳年纳闷:“这还能分?”

“自然。”叶瑾压着盖子不给打开。

温柳年只好恋恋不舍离开,还是略想喝。

“大人。”暗卫迎面过来打招呼,“又去厨房了啊。”

“只是凑巧路过。”温柳年道,“叶谷主似乎在炖汤。”

“是啊,猪腰山药炖枸杞。”暗卫道,“给沈盟主的。”

温柳年顿悟,怪不得不让自己喝。

的确是有些滋补过头。

“什么东西,这么香。”楚渊路过厨房时也闻到。

叶瑾有点想炸毛,平日里都待在书房不出来,怎么自己一煮汤就来了一个又一个。

“你也不能喝!”叶瑾不耐烦。

“为何?”楚渊问。

“因为你还没成亲。”万一滋补到欲火焚身怎么办,岂不是白白让段那个谁占便宜!叶瑾敲敲瓦罐盖,“等会给你煮点绿豆,吃完泻火。”寡欲一些最好。

楚渊:“…”

叶瑾小心翼翼端着瓦罐,一路跑去卧房找沈千枫,嗯,昨夜有些过度劳累,要补一补。

暗卫蹲在屋顶集体啧啧,沈盟主果真好福气。

楚渊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卧房想歇息一阵,推门却见段白月正坐在桌前,正在不紧不慢倒茶喝。

“你为何会来?“楚渊皱眉。

“自然是为了战事。”段白月答得坦然。

“如何?”楚渊不想与他绕圈子。

“楚恒果真派人前来拉拢我。”段白月摸摸下巴,“坦白讲,开出的价码不算低。”

“所以呢?”楚渊冷冷看他。

“没有所以。”段白月识趣收回话题,“按照先前的计划,我已经假意答应了他。”

“好。”楚渊点头。

“好?”段白月失笑,“只有这一个字?”

“西南王还想要什么?”楚渊问。

“我想要什么,楚皇心里自然知道。”段白月毫不遮掩自己的目光与目的。

“话说完了,西南王可以走了。”楚渊语调淡漠。

“多留我喝杯茶也不肯?”段白月坐在桌边。

楚渊道:“不肯。“

段白月哑然失笑,伸手刚想替他整好头发,楚渊却已经警觉向后退了一步,大声道:“小瑾!”

段白月手下一僵,说实话,他对这两个字有些阴影。

院中一片寂静,叶瑾显然没听到,也不可能听到,还在卧房看着沈千枫喝汤。

段白月道:“即便是觉得有危险,也该叫侍卫,而不是叶谷主。”

“你会怕侍卫?”楚渊语调微扬,

段白月怔了一下,摇头。

“那怕小瑾吗?”楚渊又问。

段白月情不自禁伸手,想摸一把自己的脑袋。

何止是怕,简直避尤不及。

楚渊眼底有些笑意,虽说只是短短一瞬,却也没能逃过段白月的视线。

也值了啊…西南王摸摸下巴。

居然还会笑一下。

临走之时,段白月留下一坛云南花酒,名叫知离。

名字虽说颇有意境,味道却很辛辣,喝下之后许久,方才有一丝淡淡甘甜回上舌尖,伴着些许酸苦,倒的确像是别后又重逢的滋味。

楚渊放下酒杯,差四喜将其余半坛收了起来。

没吃到炖汤,也没喝到美酒,温柳年抱着一摞卷宗,坐在门口蔫蔫翻阅。

没吃饱,还没人聊。

“大人。”暗卫突然跑进来。

“出了什么事?”温柳年问。

“楚勉从乡下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大人,现在正在门外。”暗卫道,“可要将其打发走?”

“不必。”温柳年拍拍衣襟站起来,“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