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问问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见许清嘉书生意气,当真要进府衙去问个清楚,急的高正连连喊了好几声,都没将他唤住,他这边闹哄哄似乎百姓要与差役打起来了,又走不开,只能忧心忡忡的等着。

早知道他就不告诉许清嘉了。

高正后悔也没有用。

许清嘉一路冲到了前衙,问过了人知道朱庭仙还没出来,便向内通传求见。

朱庭仙昨晚宿在云姨娘处,听她唠唠叨叨抱怨了一通胡娇的穷酸之处,比如来县衙参宴,连件特别漂亮的衣服都没有,头上也只插着一根钗子,还是银子的,哪怕做工再精致,它也变不成金的不是?

拉拉杂杂讲了很多。

朱庭仙对云姨娘倒是真心怜惜。

这云姨娘也没说错,她原是官家小姐,只因当京官的父亲获罪,连她也不能幸免。连母亲被流放到南诏,最后落到了朱庭仙手里,倒也没受什么罪。相反,朱庭仙还很宠爱她,衣衫首饰,过季的从来不穿。瞧不上胡娇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里看不起朱夫人以及南华县官吏家眷,若论出身还真没人能比得过她…可惜现在就不同了。

她得站在那里侍候朱夫人,连一同为伍都不算,只能算仆从一类。在正式场合,坐着的全是正室夫人,哪怕是个九品小吏的正妻,也比她这样风光的小妾体面。

——这真是戳在云姨娘心头的刺啊。

昨晚就听小妾抱怨了一晚上许清嘉媳妇儿的寒酸可笑之处,大清早的许清嘉便跑来求见,朱庭仙起床气全面爆发了。

许清嘉在前厅见到朱庭仙,向他行礼之后,讲起外面那些百姓的税赋,朱庭仙便变了脸色。

“许县丞,这县令到底是我做还是你做啊?请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大人——大人——”

许清嘉追出去,也只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迅速从转角处飘过,随即不见。

他心中焦急,又知后衙不是自己能胡乱闯进去的地方,唯有往前面赶去,哪知道还没到门口,已听得先前的响动大了一倍多,赶到门口一看,差人已经同百姓闹将起来了,有个差役正一脚一脚往百姓身上踩。被踩的乃是一名中年妇人,脸色被高原上的风吹的黑红黑红,嘴里说着不知道哪族的语言,许清嘉根本听不懂。

旁边的百姓面上已有愤色,不等许清嘉上前去救人,已经有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将差役拉开,那差役似乎根本不怕,还想回头连这俩小子一起打,不成想已经被踹翻在地了…

其余官差哪肯见到同伴被揍?他们往常威风惯了,即刻提着水火棍开始打人,百夷之地,民风原就彪悍,挨了棍子哪有不反抗的,于是场面乱成了一团。高正见到这场面都有几分傻眼了。

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小冲突,可是今年人数巨大,却在顷刻间就战成了一团。偏许清嘉是个死心眼子,见一名差役去打一位老妇人,冲上前去拦架。但混战起来,谁还顾得上谁。

这天中午,许清嘉破天荒早早下班回家了。

高正遣人扶了他来,一瘸一拐,额头还包扎着白帛,上面隐有血迹渗出。

胡娇看到早晨出门还整整齐齐的许清嘉,上了趟班回来就成这般模样,顿时傻眼了。

她扶着许清嘉上楼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这么快…就得罪朱大人了?这是被朱大人给打了?”

总不可能是黑社会打了吧?

好歹许清嘉还披着一层官皮呢。

难道是他太有风骨,不肯跟朱庭仙同流合污,这才被上司给教训了?

许清嘉抚额:“朱大人与我有没有私人恩怨,打我做什么?”

胡娇敏感的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不满,立刻追问:“那就是有公门恩怨?”

许清嘉:“…”

胡娇将他一直送到了床上,又盖好了被子,这才问他:“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清嘉也没想着避讳她,反正夫妻一体,让她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的多。于是将今天早晨自己去的时候见到那阵仗,后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朱庭仙的态度,以及最后去拦群架…结果被人打了给讲了一遍。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有些犯愁:“这位朱大人…难怪多年升不了官!像他这种官,顶好就应该一撸到底才对!”视百姓为猪狗,随时榨取油水。

偏偏是他的顶头上司,若是下官,还可想个办法。

这下胡娇更犯愁了。

上午她还在犯愁“老公的领导是个坏蛋,怕他跟着走歪路我要被连坐”,下午就开始犯愁“老公太有风骨没办法跟贪官同流合污他会不会被灭口顺带着连我也一同灭口”这种难题了。

许清嘉从前一门心思想高中,想出人头地,施展一腔报负。甚至来南华县的路上,都设想过无数种前景,至少是大干一场,尽扬所学。哪知道在南华县上任一月有余,现实便给了他迎头一击。

职场新鲜人经历了第一道难题:领导是个坏蛋我看不惯好想揍他呀怎么办?

这天晚上,许清嘉发起烧来。

他这是连急带气,又受了伤,内郁过盛,便病了。

胡娇跑到街面上去找大夫,敲开了生记堂的铺子,请了秦大夫前来。那老大夫也听说了上午县衙发生的事情。好歹他家不靠种田吃饭,靠着手艺吃饭,且南华县城里,他的医术也是有名有号的,朱庭仙倒不为难他们街面上开药铺的。

谁还能没个头疼脑热?

朱庭仙在南华县这么多年,家中内眷以及他本人都多由秦大夫诊视。胡娇也是听高夫人说起的。

秦大夫开了药方,让童儿去抓药,他却拈须道:“这病多由心上来,烧一烧便好了,只是以后有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别冲动行事了。”

听说这位许县丞在混战中拉架,护了好几个百姓,混乱中被打伤,他头上身上这伤就是在他们医馆包的。只是没想到晚上便烧起来了。

内中情由他不便多问,但总归与钱权分不开。

待秦大夫走了,童儿送了药来,胡娇结了药钱,生了小炉子熬药,等药熬好了,凉到可以入口了,这才端了上楼去,摇醒了烧的迷迷糊糊的许清嘉,将一碗药给他尽数灌下去,便坐在床边脚踏上,等着他退烧。

第九章

许清嘉这场烧来势汹汹,直烧了三天才降下来。

他坐在床上,嘴唇干裂,披散着头发,倒增添了些病态之美。

胡娇熬了清粥给他,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

昨日高正与高夫人前来探病,他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一再说不该告诉他的。

不然许清嘉又岂能受伤,哪里还会有这场病?

许清嘉苦笑:“高大哥哪里的话,这事儿我早知道比晚知道的要好。”

“朱大人那里,他倒也没再说别的话,只让你好生养病。病好了再回去也不晚。只说你到底年轻气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这才受了伤。倒也…很关心你。”

许清嘉心道:他是关心自己能收到的苛捐杂税有多少,哪里会关心他?高正这话言不由衷,分明有所隐瞒。

他所料不差,朱县令其实并不关心许清嘉的伤势,他关心的是这次能不能顺利把税收上来。至于许清嘉,他对高正的话是这样说的:“不过是个未经事的毛头小子,还妄想着救别人。这帮刁民,你越惯着他们,他们就越来劲。你对他们狠,他们对能乖乖听话干活!”

这些话,高正哪里敢一字不露的吐出来?

等高家夫妇走了之后,许清嘉黯然坐在那里,胡娇送完了他们回来,进门便叹着气坐了下来:“高大人真是活的一手好稀泥啊。”虽然他旗帜鲜明的站在朱庭仙的身后,但还是许清嘉送来一些安慰,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少许清嘉受伤生病,旁的同僚都不曾前来探病,哪怕是遣家人问候一声也没有。想来他们是怕朱庭仙记恨。

这日胡娇收到了胡厚福的信,距离上次她寄件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她当时还在途中驿馆,由许清嘉代笔写的家书,信里给胡厚福写了些途中见闻,只道越往西南走,风景越美,都舍不得回去了。

胡厚福的信是请人写的,写的甚是文雅。胡娇怀疑这是写家信的秀才将胡厚福的句子修饰融合才出来的效果。除了问他们是不是顺利到达,以及能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还讲了些家中琐事。

胡娇很想告诉他:哥啊,你妹夫让人给打了,躺床上发烧呢。更愁的是他这官职万一保不住,我们回去吃什么啊?瞧瞧他的身子骨,可没你壮实,完全不是杀猪的料啊!可是写出来的却是:到得南华县,一切安好,勿念。信的末位又叮嘱了一句:哥我正在识字脱盲,你要尽快识字脱盲啊。这样以后写书信都不用请人了,还能省点钱呢。

许清嘉在病床上被她这封回信给逗的哈哈大乐。从书法到语法到大白话的句子,进行了全方位的批评。最不能忍的是胡娇写的大白话,简直是要多幼稚有多幼稚。

他跟胡娇要毛笔,准备重新写一份,加工润色,却被胡娇把信抢了去。

“你写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哥他也听不懂,还不如我的大白话呢。”

胡娇果然没说错。等胡厚福收到信以后,去街上找人读,见那有别于上次的笨拙的字体,又听得那读信的秀才说他妹子识字了,胡厚福高兴的什么似的,回去便向魏氏夸:“娇娇识字了!娇娇居然肯识字!这都是娇娇写的。”

魏氏也不识得字,只简单的认识自己的名字,“娇娇虽然不考状元,可是跟着个探花郎,还愿意花时间教妹妹识字,想来他们两口子过的不错。”

“嗯。”

哪里不错?

身在南华县的胡娇夫妇简直处于水深火热。

许清嘉虽然在混战的场子里救人,但是被救的并不没有感激他,因为无论如何朱庭仙咬死了这税必须交——不然他的爱妾下半年的首饰胭脂水份衣服钱从哪里出?

谁也没指望着那点俸银能够奢侈一把。

百姓不感激他,再加上那日的冲突造成了流血事件,有好几名公差以及百姓都受了重伤,朱庭仙却觉得他是在捣乱,也不知道初来乍道是想分钱还是想干嘛。

其实朱庭仙在南华县这么多年,倒是有个众人在私下里悄悄叫的外号:朱大坑。意思就是他是个添不满的大坑。无论多少东西进去了,都照样一副饥荒样。

让这样的人吐出来放进嘴里的东西,那太难了。

许清嘉病好之后上班,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干翻我的领导”这种高难度的问题了。

胡娇觉得他在默默黑化,就好像自他受伤之后,他就整个人都不对。

哪怕胡娇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烦恼,他不说她便不嘛声,颇有种“放老公出去经经风雨”的派头。这一季的苛捐杂税,到底还是一项一项收上来了。县衙的同僚只除了高正对他仍如旧时一般,其余一起喝过酒的皆无视他。无论他是来或者不来,似乎都看不到这个人。

凡事,就怕比较。

许清嘉来到南华县,每日除了看看文书清查仓库之类,并不曾替大家谋来一分银子的福利,反倒是来了就想着把朱庭仙收到嘴里的吃食给吐出去,这是多么招人恨的事情?!

有时候,利益共同体的关系就是这么牢靠。

因此,许清嘉在县衙被同僚孤立,他倒也不在意。

反倒是朱庭芝该拿的也拿到手了,该分的也分出去了,只除了许清嘉什么都没有之外,整个县衙的人都有。

——你不是要清高嘛,那就让你吃清高去!

朱庭芝打定了主意,表面上却依旧是初见是那一脸仁慈,时不时还要关心下许清嘉的身体,什么“刚病好还是别累着了事儿慢慢做身体要紧”之类的话儿来劝慰她。

许清嘉也不甚在意,每日做完了事便回家去,关起院门来粗茶淡饭,自有一番滋味。

他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如今成家,似乎特别恋家,应酬什么的如果完全没有,完全变成了个三点一线的宅男。最大的爱好倒变成了盯着胡娇习字了。

学毛笔字是个功夫活,而且要屏神静气,十年八年磨下来,狗刨字也能刨的颇有特色。可惜胡娇如今致力于发明别的笔,比如比较好用的铅笔或者鹅毛笔。

虽然过程比较曲折,可是对结果她充满了信心。唯独对学毛笔字…就不怎么有信心了。

她又嫌许清嘉教的太慢,索性翻了许清嘉的书来,她盯着书让许清嘉读,这就是一个简繁转换的过程。可是读过两章之后,她便发现许清嘉似乎会背这本书,兴致上来,她索性坐他对面,一篇篇往下盯着让许清嘉背,自己正好可以学字。

胡娇这种学习方法,也只能用于她这种简体都认识,繁体半吊子的货。

许清嘉越背越有劲,眼睛都亮了,似乎又找回了当初进考场之前紧张的复习时间。

等三本书看完之后,胡娇惊呆了。

这种“把所有书倒背如流”的学习方法也太凶残了!

她随便抽一篇许清嘉的书,提个开头他就能一直朗朗上口的背下去。

许清嘉也很久没背书了,兴致上来,索性陪着她玩了半晚上,最后倒意外的好眠。

后来他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背背书倒能排压解难。最重要的是对面一定要有人捧着书一句句盯下去。

胡娇深深的陷入了一种名为“碰见一只学霸好想咬死他”的情绪里去了。

她除了力气大些之外,旁的长处还没发现呢。如今再让她对着一只学霸,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哪里还吃得下去啊?

智商上的优越性一下就凸现出来了,压力太大啊!

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的。 

被许清嘉在智商上强力辗压,胡娇想来想去,唯有扬长避短,才不能被他瞧不起。于是索性每日晨起在楼下院里练习会体能。训练方法参照前世。

许清嘉默默看了两回,终于有天忍不住问了:“阿娇,你这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练练身手了?”难道是他被打了之后,心里没有安全感?

胡娇怎么能说自己这是在扬长避短,一定要在某一方面长于许清嘉,以免让自己产生仰视他的错觉。

“等我练好了,下次谁再揍你,我就去揍他!”这纯粹是顺口找来的理由。

许清嘉:“…”

被媳妇儿发誓要练习体能保护他这种情绪真是又尴尬又舒服啊。

虽然这话要是传出去,大概他头上又要多一顶不堪的帽子了。 

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许清嘉想开了之后,每日里除了三点一线,关起门来帮助胡娇打扫院落,洗衣服这些力气活他渐渐都开始干了。弄的胡娇一度以为他要向吃软饭的小白脸或者家庭煮夫这条路上靠拢,想了想自己所长,惆怅无比的发现,她似乎还没准备好要做个养家糊口的女强人啊。难道是朱庭芝乱收杂税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让他对官场仕途灰心绝望了?

小年轻才出社会撞上了阴暗丑陋的现实,立刻便想缩进温暖的家里,难道是这样想的?

本着开导青少年不令他形成长久的抑郁症,产生社交恐惧,向着深度宅男的方向发展,胡娇还抽空对许清嘉做了心理辅导。

“我说话直你别见怪啊,我就觉得你最近挺爱在家呆的啊。”

“是啊。”埋头扫院子中。

胡娇跟着他绕来绕去,绕到他正面,试图近距离观察一下他心灵的窗户,好及时发现他的情绪变化。

“就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坏了!这是已经想要宅起来的节奏啊!

“是不是在县衙跟他们都玩不到一块儿去?”

许清嘉点点头,那帮人除了嫖就是赌,能玩到一块儿去才怪。唯一能说得上两句话的周正还是个酒中豪客,红帐英雄。还不如他回家陪媳妇儿来得清静呢。

都中!

胡娇心都提了起来,“有没有觉得…县衙所有的人都排斥你,真想把他们全拖出去砍了的念头?“

“嗯哪。”唰唰唰继续扫,今儿阿娇略怪啊。

那帮搜刮民脂民膏的坏东西们早就应该拖出去砍了!拿百姓不当人啊!

胡娇脸色都变了:完了完了!这是连报复社会的念头都有了!

若是性格再刚烈点,不定哪天还真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她的一颗心顿时整个的提了起来,连带着对许清嘉都比过去温柔许多。早晨洗脸水都由自己接管了。不然以往这事儿都是许清嘉来干的。

许清嘉最近越来越觉得胡娇好像有点怪怪的,有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盯着他瞧,每晚的大字哪怕又被他加了五张,也欣然应允,一点也没什么不悦的表示。

难道她这是学着三从四德,想往贤妻良母的方向发展?

这倒是许清嘉乐于瞧见的。

于是他渐渐试着做一些小动作。比如早晨起来碰见她,摸摸她的脑袋。

第一次摸到她脑袋的时候,她才醒来,还带着些懵懂之意,被摸了脑袋也没反应,倒有几分乖巧之意。许清嘉趁势又在她脑门上揉了两下,感觉到指下柔软细滑的头发,他便顺着头发一路摸了下去,手到了她肩膀之处,她才完全醒来,立刻闪到了一边。

第二日许清嘉照原样来一遍,这次仍是肩膀,毫无进步。

第三日上,他改变了策略,直接朝着脸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