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完案,派出所做了登记,说失踪不到24小时,暂时不会调查,江阳跟他们争执了很久,最后找来了朱伟,朱伟把派出所的人痛骂了一顿,让他们赶紧出去找孩子。朱伟一路劝说安慰着惊慌失措的江阳和郭红霞,送他们回家,刚到家门口,看到了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一人,抱着正拿着玩具飞机高兴笑着的乐乐。

胡一浪很远就笑眯眯地向他们打招呼:“怎么才回家,等你们很久了,带你们孩子吃了顿大餐,送了他一些玩具,你们不会生气吧?”

郭红霞一看到儿子,连忙冲上去接过来,摸着头痛哭,对儿子又扭又骂,小孩子一下子大哭起来。

胡一浪皱眉道:“这么小的孩子又不懂事,何必呢?”

江阳冷冷地注视着胡一浪,走过去挽住妻子,示意她先回家,等到妻子上楼关上家门,他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就朝胡一浪一拳砸去,朱伟也同时冲上去,对着胡一浪一顿猛踢。

这时,旁边响起“咔嚓”的相机声,胡一浪抱头大叫道:“把他们都拍下来,我要举报!”

朱伟丝毫不顾,一拳朝他头上砸去:“我今天丢了公职也要弄死你!”

胡一浪手下见对方下手实在太狠,忙冲了上去,强行拉开这两个近乎疯狂的家伙。

胡一浪抹着满脸鲜血,狠声道:“你们好样的,等着,等着!”

第五十三章

陈明章拿着茅台,给两人倒酒,笑说:“现在你们俩都暂停公职了,就在杭市多待些时间,我带你们出去玩玩散心,所有花销我包了。”

“还是陈老板好啊,”朱伟端起酒杯一口干完,又自己满上一杯,“你这儿有吃有喝的,我才不想回去呢,待杭市多好,干吗回平康,对吧,小江?”

江阳沉默了片刻,说:“我住几天就走,我回单位找领导尽快让我恢复工作。”

朱伟摇着头说:“暂停公职,又不是把你开除了,急什么?”他停顿片刻,吃惊问,“该不会你还不死心,想继续查孙红运吧?”

江阳不说话。

陈明章微微叹息一声,也开始劝说:“小江啊,现在连白雪都放弃了,你又何必坚持呢?”

“是啊,王海军尸体都被火化了,你现在能查什么?我们本来早几年就放弃了,后来丁春妹的案子浮出水面,原本以为是个新突破口,结果呢,哼,王海军在公安局被人谋杀了,你还查个屁啊!”

江阳把酒一口喝完,马上倒了一杯:“我没想过他们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这种时候,如果我放弃了,那最终再也没办法法办他们了。我回去后,就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所有事写出来,寄给市检察院、省高检院、最高检的检委会各个委员,还有省公安厅和公安部的领导,我坚信,总会有人来关注这些案子,这样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明章抿抿嘴,放低了声音:“继续这么做,你考虑过后果吗?”

江阳苦笑:“我已经不同于几年前了,现在的我对未来前途不再抱任何期待,现在的我,还能更糟吗?大不了他们也像前几次那样,找机会把我谋杀了吧,他们用我儿子威胁我时,我就不怕更坏的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应该为郭红霞和乐乐多考虑一点呢?”陈明章轻声的一句话突然触动了江阳心中最脆弱的防备,“他们先杀了侯贵平,后杀了丁春妹,又杀了王海军,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早已肆无忌惮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阿雪只是被他们利用规则整倒,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你们个人的人身安全下手。”

江阳轻蔑地笑了笑:“我和阿雪一直都在提防着他们,他们怎么下手?”

“真要向你们下手,还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在公安局谋杀王海军困难小一点。”陈明章摇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敢对你们下手,一是,你们是国家公职人员,二是,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和保护你们。”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背后支持我们调查?”江阳冷笑。

“有,而且有很多。这几年下来,你们对孙红运的调查,私底下在金市公检法里早已广为人知了,很多人都相信你们,但是他们不敢像你们一样,有勇气正面与那个庞大的团伙对抗,但是他们心里是支持你们的。要知道,大部分人的心地都是善良的,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就拿朱伟来说,当年在岳军裆下开枪,明面上是极恶劣的行为,坐上几年牢也不为过,为什么最后只是进修三年,回到原岗位?孙红运这些人还希望他继续当刑警吗?当然不。包括这一次,你们俩殴打胡一浪被拍下来了,上级对你们俩都有理由调离实职岗位,但没有,只是分别暂停公职三个月和一个月。是谁让你继续当刑警?是谁让你继续留在检察院?只有你们的领导。他们虽然保持沉默,但他们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现在也是一种黑与白之间的平衡,如果你们俩遭到不测,那么此刻将引起沉默的大多数巨大的反弹。每个人都有人脉,说不定他们中有人会向公安部、最高检举报,也或许他们中本就有人认识很高级别的领导。当你们这样代表正义的调查人员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时,沉默的那一方会彻底愤怒,黑白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孙红运他们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绝对不敢向你们个人下手。可是,他们虽不敢对你个人下手,却敢用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威胁你,到时该怎么办?你可以豁达,可是你的家庭是无辜的。算了吧,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管了,保持着这份平衡,也许若干年后真相在某一天、某一因素下,突然就大白了呢?”

朱伟也说:“小江,老陈说得很对,你要为郭红霞和乐乐考虑,你是他们的依靠,你也不想因为自己给他们带去危险吧。”

江阳握着酒杯,手停在空中,过了很久,慢慢地移到嘴边喝完,他身体里的生气仿佛都被抽空,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艰难又坚定地吐出一句话:“我要离婚。”

第五十四章

2009年11月,江阳下班后遇到了胡一浪。

对方很客气地打招呼:“江检,我们之间恐怕有一些误会,能否赏脸找个地方聊一聊?”

江阳斜视着他:“有什么好聊的?没空。”

胡一浪微笑说:“既然江检这么忙,有没有考虑过找个朋友帮忙接送儿子呢?”

江阳握紧了拳头,沉默了片刻,他冷声道:“我已经和我妻子离婚了,儿子归前妻,你们还想怎么样!”

胡一浪摊开双手:“这话说的,我只不过想和江检找个地方沟通一些情况,用不着生气吧?”

江阳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怒火:“好,我跟你聊!”

他们把江阳带到了一家大饭店的包厢里,胡一浪让服务生上菜,江阳阻止了他:“不必了,我不会吃你们的任何东西,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我就走。”

胡一浪丝毫不恼怒,笑说:“好吧,既然江检不想吃,那我们到旁边坐下聊几句如何?”

他们坐到了包厢副厅的沙发上,胡一浪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对面,笑着说:“江检,听说你写了一些材料,寄给一些上级领导,是这份东西吧?”

听到这话,江阳并不意外,举报材料被他们拿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理直气壮地承认:“是我写的。”

“这里面啊,一定是有某些误会,我们孙总一向很佩服江检的为人,希望能和江检交个朋友,材料的事嘛,能否不要再寄了?孙总一定会——”

“不可能。”

胡一浪尴尬地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他摇头叹息般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抽出半叠,放到江阳面前,另半叠放到自己面前。

江阳迟疑地打量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胡一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身后拎出一个箱子,打开后,全是一叠叠整齐的人民币,他把人民币整堆倒在茶几上,说:“不如做个游戏,江检可以从自己手里任意抽一张牌,我也从我手里抽一张,每一次只要你的比我大,一刀钱就是你的,如果比我小,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怎么样?”

江阳冷笑一声,站起来,轻蔑嘲笑:“我对这种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还是留着你们自己玩吧!”

“哎,等等,”胡一浪连忙起身,谄笑地拉住他,“我们这样的俗人游戏,确实太俗了,够不上江检的审美,请允许我做个弥补,江检离婚也有一段时间了,男人嘛,总归是有一些爱好的。”

他用力咳嗽了两声,马上两个事业线很旺的年轻漂亮姑娘走入包厢,在职业性的微笑中从容地圈住了江阳的手臂,谄媚地一口一声“江哥哥”叫着。

江阳一把推开她们,大声喝道:“你别指望用这种招数拖我下水,我不是李建国,我也绝对不会成为李建国!”

说完,他大步跨出了包厢。

胡一浪停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叹息一声:“是个好人,不过,不是聪明人。”

第五十五章

严良和李静交谈过后的第二天,专案组就联系上了朱伟,表示希望能找他了解关于江阳被害一案的情况。朱伟爽快答应,但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必须要有省高检的检察官在场,因为他还要当场向专案组举报一件事。

赵铁民悄悄向高栋请示,高栋暗示条件可以接受,让他找专案组里的省高检同志一同参与。

于是,赵铁民在刑侦支队设了一间办公室,带着严良和专案组里公安厅和省高检的一些领导共同接见朱伟,由严良先问,其他人再补充。

那是严良第一次见到朱伟,对方大概五十多岁,寸头,两鬓头发都已花白,身材壮实,脸上饱满,轮廓仿佛刀削了一般,永远把腰杆挺得直直的。

他进门一望这么多领导模样的人,却丝毫不显惊慌,大大方方地坐下,目光平静地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严良身上,他特别重视地打量了几秒,才把头转开。

简单介绍过后,转入正题。严良问他:“你和江阳认识多久了?”

“十年。”

“你们关系怎么样?”

“很好,不能再好了!”朱伟回答得斩钉截铁,那种气势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他心里一定充满了某种愤懑。

严良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对于江阳被杀一案,你知道哪些情况?”

朱伟鼻子呼出一团冷气:“我敢肯定,一定是胡一浪派人干的。”

“你指的是卡恩集团的胡一浪?”

“没错。”

“为什么,他和江阳有什么矛盾?”

朱伟向众人扫视了一圈:“江阳死前几天,我和他刚见过一面。他告诉我,他手里有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能和胡一浪换一大笔钱,当时胡一浪已经派人汇给他二十万,他要求对方再给四十万,对方却迟迟不肯答应。一定是这个原因,导致胡一浪铤而走险,派人杀了他。”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家已经知道卡恩集团的财务确实在江阳死前汇给他二十万,可并不知道为什么汇给他二十万,听到朱伟的说法,他们更确信,江阳手里的那几张照片,应该是胡一浪的某种把柄。

严良问出了大家的疑惑:“是什么照片,江阳能用来和胡一浪换这么大一笔钱?”

朱伟沉默了片刻,突然冷声道:“十多年前侯贵平拍的一组照片,关于卡恩集团诱逼未成年少女向官员提供性贿赂的过程。”

听到“卡恩集团向官员提供性贿赂”,众人都提起了精神,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严良马上问:“侯贵平死前一直举报他的一个女学生遭遇性侵后自杀的事,难道——”

“没错,受害的远不止一个女生,她不是被岳军强奸,而是被岳军带到卡恩大酒店,被卡恩集团老板孙红运等人逼迫,向官员提供性贿赂。孙红运指使胡一浪,找来岳军这样的地痞流氓,专找农村胆小怕事的留守女生,向有特殊癖好的官员提供特别服务,从而谋取其他利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思考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卡恩集团是全省百强民营企业,在区域范围里有着很大的影响力,老板孙红运更是身兼人大代表、协会领导等多个政治身份,政商关系密切,一旦这消息属实,必然会牵出一起涉及众多的大案。

一位省高检的检察官立刻问:“这些照片现在在哪儿?”

“照片在江阳那里,当时他说藏到了隐蔽处,所以我没见到。”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是真实的?”

朱伟目光不动,却慢慢摇了摇头:“我没证据。”

与会者一阵私语,检察官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你的消息很骇人,我们今天虽然是内部会议,与你之间的谈话不会外传,不过你无凭无据这样说也不合适,如果被外界知道,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朱伟冷笑道:“我和江阳对这件事调查了十年,证据,很早以前是有的,结果却一次次被人为破坏殆尽。我现在这样说,确实是无凭无据,不过说到负法律责任,哈哈,我们早就埋单了。我先被撤职,后去进修,再后来调离岗位,从一个刑警变成派出所民警,每天处理大爷大妈的吵架纠纷,也许这在各位大领导看来是不够的,可是江阳坐了三年冤狱,从一个年轻有为的检察官,被人栽赃坐牢,变成一个手机修理工,哈,这总够负法律责任了吧!”

“你说江阳是个年轻有为的检察官,他三年坐牢是冤狱?”另一位检察官问。

“没错,我要举报的就是江阳入狱的冤案!”朱伟的鼻头张合着,仿佛一头愤怒的公牛。

检察官皱眉道:“死者江阳的材料我们都看了很多遍,包括他入狱的判决书和庭审记录。关于他违纪犯罪的几项罪名,都有照片的物证、行贿的人证,以及他自己的口供和认罪书,证据充分,怎么会是冤案?”

朱伟哼了声:“张超杀害江阳,一开始不也证据充分,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判他死刑枪毙他,现在又回过头重新调查了?”

“这…情况不同。”检察官耐着性子回答。

朱伟哈哈一笑,继续道:“江阳入狱前,正在追查现在金市公安局的政委、当时平康公安局的副局长李建国涉嫌谋杀嫌疑人灭口、毁灭证据的案子。”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瞪大了眼。

“结果江阳被胡一浪以家属作为威胁,去谈判,谈判桌上,胡一浪摆出一堆现金,拿出一副扑克牌,让他赢钱,江阳不予理会,胡一浪又找来小姐勾引他,他同样不为所动,转身离去。可谁知胡一浪早已用相机偷拍,把江阳拿着钱、被小姐搭在身上这些场景都拍了下来,举报到纪委,称他以检察官的身份,多次向企业勒索贿赂,企业迫于无奈才举报。不光如此,真是巧合,那几天江阳工资卡上突然存进了二十万,一个他曾经处理过的一起刑事案的当事人向检察院自首,说江阳帮他实现轻判,他给了江阳贿赂。由此,江阳被批捕,随后被金市检察院提起公诉,一审判决十年,江阳不服,提出二审,二审改判三年,直到他出狱。这样一个正直的检察官最后被逼迫到如此地步,你们这些省高检的领导怎么看?”他咬着牙齿,眼睛布满红丝。

一位省高检的领导道:“可是江阳自己写下了认罪书,并且在二审开庭时,当庭认罪,如果他真如你所说,一切都是被人栽赃陷害,他怎么会自己写下认罪书?”

朱伟深深吐了口气:“他之所以当庭认罪,是因为他上了张超的当!胡一浪是真小人,张超是彻底的伪君子!到底是不是张超杀了江阳,我不知道,但张超肯定参与了!”

第五十六章

“朱伟说的没错,江阳那三年坐牢确实冤枉,而且他这三年冤狱,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面对赵铁民和严良,张超毫不隐瞒,爽快地承认了。

赵铁民喝道:“这件事为什么你从来不提?”

张超微笑道:“我不知道这事与江阳被害有关,而且你们也没有问过我这事。”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年里发生过哪些事,我们怎么问!”赵铁民怒视着他,对他此前的隐瞒不说极其恼怒。

他很平静地笑着:“现在你们对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应该大致了解了吧?”

“我们——”

严良抬了下手,打断赵铁民,说:“这十年的故事像一座大楼,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大楼的外观,具体的内部结构我们并不清楚。此刻我最好奇的一点是,这十年的故事,我们是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来的,可你明明知道全部故事,并且也一直引导着让我们知道全部故事,为什么你不肯一开始就全部告诉我们,反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张超笑了笑:“当游客走到这座大楼面前时,只有对外观感兴趣,他才会深入内部看看。如果大楼的外观就把游客吓住了,让游客不敢靠近,甚至装作没看到,掉头就走,那么大楼的内部结构将继续保留下去,直到等来愿意进来的客人。”

严良和赵铁民对视了一眼,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也理解了你的良苦用心。现在,能否先揭开一角,谈谈你是怎么害得江阳入狱三年的?”

“江阳正式被刑事拘留期间,李静告诉了我当年的事,我由于当年未举报侯贵平的冤案,心怀内疚,马上赶到金市,做江阳的辩护律师。江阳在看守所始终没有认罪,相信你们作为过来人,也知道早些年的审讯方式,具体的,没必要说了,总之,江阳的意志力让我深深敬佩,他是个极其顽强的人。一审开庭前,法院组织了多次的模拟法庭,单纯从证据来说,除了账上多出的二十万之外,那些照片都不算实质证据,而且二十万是在他被调查期间汇进去的,自然可以作为庭审上辩论的疑点证据,对这起案子,我有很大的信心能为他脱罪。只不过…”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只不过最后一审还是判了十年。江阳不服,提出上诉。上诉开庭前,法院组织了几次模拟法庭,我的辩护理由完全站在公诉人之上,这时,法院突然宣布延期开庭。几天后,我有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朋友,从事法院系统工作的,找上了我,跟我说,目前江阳的罪名是领导定性的。他本人一直不肯认罪,而我又以疑罪从无的角度替他进行无罪辩护,这让审判工作很被动。他们告诉我,领导对这个案子的定性不会改,如果我再不顾全大局,替江阳做无罪辩护,我的律师执照将来年审时,恐怕会有点麻烦。而江阳不肯认罪,法院开庭就会继续延期,他还要关在看守所里吃苦。”

听到这儿,严良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这是赤裸裸地以顾全大局为名,对人进行威胁。

张超抿了抿嘴巴:“他们带我去见了一位领导,那名领导说,他可以承诺,只要江阳认罪,案件定性不改,由于涉案金额只有区区二十万,可以从最轻程度判刑,甚至判缓刑,他已经坐了一段时间的牢,等审判结果下来,抵消刑期,就可以直接出狱了。至于江阳的公务员工作,也承诺可以保留。这是既顾全他们的面子,又对我和江阳两人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建议我去说服江阳。”

他叹口气:“我找江阳做思想工作,他起初不同意,认为有罪就是有罪,没罪就是没罪,有罪就该服法,怎么可以既认罪又不用服法?我和他谈了很多,最后谈到了他的家庭。他前妻没有固定工作,还有一个儿子要养活,他需要向现实妥协,保住公务员这份工作,这是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他低头了,写下了认罪书,也当庭认罪。”

他苦笑一下:“后面的结果你们也知道了,那位法院领导根本是骗了我们,最后还是判了三年,丢了公职。”

严良和赵铁民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赵铁民咳嗽一声,打破这种压抑的静谧,说:“现在你能告诉我,江阳到底是谁杀的吧?”

“这是你们的调查职责,不应该问我。”

“你还不肯说吗?”

“江阳的死,你们应该去问问胡一浪和孙红运。”

赵铁民眼角收缩着:“放心,我们会问的。”

张超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们并没有被这座十年的大楼外观吓住,有兴趣往里面看看。”

严良问:“那么里面是什么样的,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

“没问题,不过,”张超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过我需要附加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请你们破例,这次对我的审讯,需要当着专案组所有成员的面。”

赵铁民皱眉问:“为什么?”

张超笑道:“这个条件如果能够满足,才能证明你们确实想进大楼里看个仔细。”

第五十七章

2012年4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检察院办公室吴主任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来到一条热闹的街上。

人流穿梭中,他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一爿小小的铺面,铺面只有三四个平方,是隔壁店面截出一小间出租的,外面挂着印刷板,写着“手机维修、贴膜、二手机回收出售、手机快充”。门口用一个玻璃柜台隔住,里面放着一些二手手机,柜台后面,一个男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修理手机。

吴主任驻足朝那人看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慢慢朝他走去。到柜台边,他停住脚步,就站在那儿,近距离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那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男人留意到阳光将一道人影投射到他身上,人影长久没动,他这才抬起头,辨认了好一会儿,露出依然灿烂的笑容:“吴主任!”

“小江!”吴主任眼睛中有着太多的感情,面前这人,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有白头发了,他在笑着,露出了深深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他已不再年轻,他再也不是那个帅气、干练、坚毅,整个人总是充满能量的江阳了。

江阳推开柜台,热情地招呼他进来。

吴主任靠着墙壁坐着,打量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店铺,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这个曾经共事过多年的检察官,迟疑了一阵子,缓缓问:“你出狱后这半年,过得还好吗?”

江阳挠挠头,不热不冷地笑着:“还行,服刑期间有就业培训,学了手机维修,好歹有门手艺。”

“你,一个浙大高材生…”吴主任喉头一紧,有些哽咽。

江阳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这和学历没关系,谁说浙大毕业的不能修手机啊,别人北大毕业的还杀猪呢,反正现在能养活自己,日子能过。”

“你入狱实在是…”吴主任捏着手指关节,“我听说你一直在向市检察院和省高检申诉。”

江阳突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我白白坐了三年冤狱,我是被人陷害的,还被人诱骗写下认罪书,这个公道,我一定要争取,哪怕一次次被驳回,我还是要争取。”

“这是公检法的一次联合判案,你想平反,太难了,太难了…”

江阳眼中微微透着防备,语气也变得很冷漠:“吴主任,你是来劝我放弃申诉吧?”

吴主任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可能!”江阳冷笑着摇头,“绝对不可能,平反我自己的冤狱只是第一步,我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

吴主任手一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把孙红运他们绳之以法。”

江阳瞬时激动起来:“可是我没有证据啊,这些年查到的那些证据去哪儿了呢?”他忍不住眼眶红起来,“查到证人,杀了;查到凶手,死在公安局了;还有我和朱伟的遭遇呢?我能不争取吗?这样的事情如果不能有个公道,我还念法律干什么!”

吴主任站起身,双手抓住江阳的肩膀,重重捏了捏,过了好久,他似乎很艰难地说:“我这个月就退休了,这些年来,有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每每想起,我都在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江阳抬起头,发现他已经老泪纵横。

“侯贵平有几张照片在我这里。”

“侯贵平来检察院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三次,都是我接待的。最后一次,他告诉我,他去公安局举报,公安局说早已调查过,自杀女孩体内留着的精液和岳军不符,不是岳军干的,不予立案。他不信,于是他拿了一个相机去跟踪,终于有一次,他跟踪到岳军开车把另一个女孩送到卡恩大酒店,在酒店门口,岳军把女孩交给了另外几个成年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带着女孩进了酒店。等另外几个人走后,侯贵平冲进酒店想解救那个女孩,却被保安赶了出来。当时岳军把女孩交给那几个人以及其中一人带着女孩进酒店的过程,都被他拍了下来,他说虽然不能直接证明胁迫女孩卖淫的事实,但这种线索足够公安展开调查了。可是他去公安局交了照片,公安局依旧不予立案。他只能再洗了几份照片,送到我们检察院。”

吴主任整理着思路,回忆着那一天侯贵平找他的情景,想起那个热血的年轻支教老师,他不禁热泪盈眶。

“后来呢?”江阳皱着眉,翻看着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室外拍的,似乎并没有能实质性证明他们犯罪的信息。

“除了这些照片外,侯贵平还拿来一张写了几个女孩名字的名单,说这几个女孩都是被岳军带去给人性侵的女孩,名单不一定完全准确,是他从其他学生口中探出来的,但如果据此调查,必能找到受害人。”

江阳焦急地问:“那你有没有派人调查呢?”

吴主任抿嘴很久,最后低下头:“没有,我劝侯贵平不要管这事,对他不好,他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就这样走了。”

江阳痛苦地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调查,有照片有名单,这线索还不够吗!你如果当时就调查,还会有人死吗!还会有人坐牢吗!”

“我…”吴主任愧疚地深深叹口气,“我没有你的勇气,照片上的人,来头太大,我…我不敢…”他双手捂住脸,竟痛哭起来。

这是江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吴主任,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失声痛哭,他再也不忍心责怪了,拍着对方的肩膀,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第五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