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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回了娘家吧,不可能是私奔了,怎么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呢。”

裘夔着急辩解道,其实安园上下早已有默契,这三夫人是故意给新来的大夫人脸色看,所以一声不响地带着宝儿回了裘府,对外只称是云游。

“娘家?”念离笑了,“我是不知她娘家何人,也太没规矩了!难道这就是溯源的规矩,做小妾的可以随随便便回娘家,也不来给大夫人请安?还有,我既然做了大夫人,这安家的少爷就要过继到我的名下,这是明摆的事儿,她竟然不经过我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儿子,这倒不仅仅是私奔了,该算拐带吧——正好县令大人在此,小妇人——”

安以墨胸口一阵激荡,笑意憋回肚子要岔气了,安老夫人也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插不上。

安以墨出来做个圆场的大好人。

“夫人,夫人——稍安勿躁——我想县令大人不会不管的,过不了几日,老三一定会带着宝儿回府给你赔礼道歉的。”

“那是自然——”念离看着裘夔,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地说,“哦,到时候要她如今日一般,奉茶赔我——不但如此,为了保住我们安园的平安和丰泽,定要她也踩住我们的福气!”

裘夔的脸儿不知是个什么色儿,只是耳边仿佛听见了妹子惨绝人寰的叫声。

不到三日,消失了月余的三夫人裘诗痕就带着宝儿回府了,一进园子,一个不留神,咣当一下子就摔了个狗啃食。

当时适逢安以墨正在园子里晾干他的春宫图,冷眼低眉地打量着这多日不见的老三,轻哼了一声。

“怎么看都是一出风景啊——”

诗痕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地甩飞了那罪魁祸首,高达一个指头的绣花鞋。

这事儿传到牡丹园的时候,婷婷笑的肚子都疼了,扶着柱子直不起腰来,倒是念离依旧平静,躺在藤椅里读着书,午后阳光极好。

她翻过一页,了无痕迹地说:

那种鞋子,没穿习惯,还真容易跌跤的。

黑暗浴房夫子香

老三回来的当天,老二也回府了。

这平素水火不容的两小妾看来是商量好了一起离家,现在又拙劣的一并回府,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们私下的勾当。

安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问,家和万事兴。娶个宫里来的女人,就是为了借借皇气,镇镇墙脚,何苦要挑拨她们几个儿媳的关系呢?

墙塌了,都得一并压死。

这是念离嫁入安家以后第一次出了牡丹园用膳,连安以墨都很给面子地从天上人间回来捧场,一时间萧条了很久的安园又热闹起来,丫鬟们都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毕竟,这是安园半年都没有过的全阵容,上面两位老妇人,中间是大少爷,下面是三位夫人,连孙少爷宝儿也在场,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这就是活生生的一出大戏啊。

用膳的地点选在一处开阔的凉亭,据说是颜可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坐在亭子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见绝美的风景。

美丽的不只是风景。

到时候,亭子里有谈笑风生的五颜六色的人儿,廊子里鱼贯往来的丫鬟和下人,盘子中色泽鲜艳的美食,这一切看似是一餐简单的家宴,却远比一口饭一口酒来的多——

安园又要兴旺了吧。

在颜可去世八年后,终于。

所有人大抵都盼望着这一天,除了安以墨。

这一天一大早,他披头散发地从天上人间回来,就阴沉着个脸,依旧只让念离来落雨轩伺候沐浴更衣。

念离被下人领着走向落雨轩后院的浴房。

这安大少怪癖着实不少,他常年沐浴的地方是个没窗户的小黑屋子,不能有任何光线,却还要求气味清新。

这可折腾坏了下人,每次安大少沐浴前,都要反复打扫,通风几个时辰,还时不时要洒些花瓣什么的去味。

下人们风传,这是因为安大少有“隐疾”,沐浴的时候一定要百分百的黑暗,又在天上人间那脂粉气中熏的久了,也娇贵起来,总要弄点香气才罢休。

这些念离听了都只是一笑了之。

这天,她给他挑的是一件不出众的蓝色褂子,做工考究,却不扎眼,荡漾着一股子低调的奢华。用桂花香包薰了很久,有股子说不出的高贵。

她捧着新衣和下人穿过了落雨轩的后院,下人走到门口就不再走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嘴:“请夫人进去吧,少爷吩咐了,沐浴的时候不让男人进去。”

这男人可真是个怪人,落雨轩不让女人进,浴房又不让男人进,那么平素难不成是猴子来伺候他洗澡的?

念离微笑着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下人瞥了一眼,满是可惜。

看见人远走了,念离才起手敲门,可是手还没敲在门板上,就听得屋子里传来一声男人的低沉:

“念离么?进来吧——”

念离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股子热气扑出来。屋子里闷得可以,还混杂着说不出的气味,香又不是香,足能把人憋死。

好在沐浴之前通气了那么久,否则都该长青苔、养蘑菇了吧。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念离心底一沉。

斟酌半刻,听得安以墨又是一句:“不是说要做我的对坐儿么,怎么了,嫌弃我?”

这男人又在借题发挥了,念离连忙迈步进去,就算此时,依旧按着先前所说的那样,左脚右脚都不敢迈错。

屋子不大,可视范围内只有一个遮住一半的屏风,露出大木浴桶,不知为何,一片黑洞洞之中,安以墨那白花花的胸膛依旧那么扎眼,仿佛从门缝溜进来那一寸阳光,都直奔他而去了——

念离将衣服放在门口的平台上,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说什么,直接从木桶里捞起瓢来,自然而然地舀起水,泼在他的天庭盖。

安以墨抹了一把脸,黑暗之中,她只看见那白花花的一片,而他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剪影,那一只手挽住另一只的袖口,姿态绰绰,风韵十足。

“你倒真是不避讳。”

“我伺候主子沐浴少说也有七八年了,眼睛该往哪里看,手该往哪里摆,都记在心里。”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人,也不问我为何要在这地方沐浴,难道你是真的不好奇,还是你怕我突然翻脸?”

念离继续往安以墨身上浇水,却是轻轻柔柔地说,“好奇害死人,到了有些地方,就当没带着嘴巴。”

安以墨爽朗地笑了。

“你啊。”

这两个字在念离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尤记少年时光,她跟在黑哥哥身后跑着,他每每回头,总会满眼笑意,一戳自己的额头,轻吐二字。

你啊。

多少年没听见了?

岁月淡漠了一切,却让有关这一个人的记忆黑白分明地凸显。

“我准你带着你的嘴巴进来,如果我又犯浑发脾气,你就把我按在这水桶里溺死,如何——”安以墨突然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念离的手腕,那瓢落入桶中,惊起一片热气,在这样的闷热难耐中,念离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渗出细汗,心也不知为何越跳越快。

“你放心,这么黑洞洞的地方,我就算是溺死了,那么难看,你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清净了。”

安以墨这最后一句似乎是话里有话,念离一抖耳朵,任他捉住自己的腕子,柔声细语地反问:

“看不见就清净了,听不见就安宁了,何苦要逗我捅破你,又何苦借此来试探我——”

“因为这安园只能有我这一个装疯卖傻的,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这答案够不够?”安以墨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你是如此不简单的女人,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这是皇族的颜色吧——宫里的规矩你如数家珍,裘夔那小伎俩完全不在你的眼里,你说,你叫我怎么放心?”

“准穿黄色,这是仁宗殿下在魏皇后寿辰的时候,特赦给我们一些宫女的,这是有典可查的。”

念离没有撒谎,她只是“忘记”说,当时受赏的宫人,一共不过三个。

“至于相公说的那些伎俩,不过是妾身在宫中十载的生存之道,并不为过,如果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不想和气太平、装个普通妇人——”

“装个普通妇人——”安以墨听到这句,终于心满意足,“这句才是你的真心,好,很好。我就想听听你这不普通的女人,怎么看待我这小黑屋的——”

念离估摸着时辰,心里很急,她可不想被老夫人堵在这尴尬的地方,回头传遍了安园,她不得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生吞活剥了?

“安园的说法是,相公不能人事,于是黑屋沐浴,屏风半壁,不让人来伺候。小屋添香,是因为习惯了青楼脂粉,闻不得污秽之气——”

“那你的说法呢?”

黑暗中,独是安以墨的眼睛晕黑得甚至有些发光的瘆人。

“念离觉得,相公的确是有隐疾——”念离思量再三终于说出口,“怕是为了治疗烫伤吧。”

念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安以墨在黑暗中看着这位娇妻,嘴角微微上扬,那从未露给外人看过的后背上,一块狰狞的烧痕,老皮退了,新皮又长出来。

时而污黑,时而鲜红。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影。”

安以墨呼啦一下子从浴盆里站了起来,念离虽看不清楚,却依旧面红耳赤。男人还捉着她的腕子不放,真怕他又犯浑,将她直接拉进浴桶中去。

那就真悲催了。

想到这里,念离终于开口:

“影者,遍布南北,纵观东西,背负死约,一旦违誓,纹身一去,便会落下烫伤,奇痒难忍,成为风痒。需每十日,以苦参、白鲜皮、百部、蛇床子、地肤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汤浸泡、熏洗瘙痒处。相公这屋子里,充斥这奇怪的香味,念离很巧的,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念离一口气说完,噤了噤鼻子,不等安以墨再问,先开口说:

“我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和你一样的病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念离说这话时,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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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各朝各代,为人君者总要有自己的亲信和死士,名目各有不同,而这批见不得光的人大抵都是术业有专攻的。

至于攻的是什么,也要看上面人的趣味。

例如新登基的皇帝壁风,挑选的侍卫队死士,个个都是其貌不扬却业绩顶尖的杀手。

这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密谋篡位,把他没有子嗣的兄长推下台,才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定向人才来培养。

而那位没有子嗣的兄长,仁宗皇帝,在位时也有自己的追随者。

仁宗皇帝不像弟弟这般务实,他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连名字也都要风花雪月一番,所以就给这群亲从们起了一个再扯淡不过的名字——

影。

只是这些影者,并不像侍卫队那帮人那样打打杀杀的。

仁宗注重经济发展,影者大多都是各地商贾大鳄,负责稳定一地的货币政策、进行微观调控。

当然,不管是养来杀人的,还是养来做生意的,不管你叫侍卫队,还叫影,都是在位者的私有物品,加戳盖印,以表忠诚。

这就是为上者的如出一辙的政治美学。

本质上,谁都摆脱不掉那原始的圈地为主的意识形态。

所以说,此刻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新帝壁风,无论再怎么高高在上,本质上也就只是一个嗓门大点的地主。

“你们这群废物,叫你们找一个女人,你们跟丢了,叫你们找一个男人,找了八、九年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壁风就跟中风了一样,如魔似幻。

侍卫队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百一十三人,现在已经追回了一百一十二具尸体,就差这么一个。”壁风眉毛拧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影者唯一的逃兵,一个最无用的男人,却浪费我快十年的精力——”

拳头紧紧攒住,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皇帝心里一头是那个淡漠女人飘然而去的背影,一头是那个影者秘籍中被重重划掉的名字。

如若此时,火气正旺的新帝知道,他心里的两块石头正在江南小城一个富庶之家的黑暗浴房里坦诚相待,不知皇宫的宝盖儿会不会直接被捅穿。

“陛下,奴才倒有一计,既然这落网的影者从秘籍中被除名,那么他身上的那个影者的烙印也同时被清除,据我所知,留下的疤痕会奇痒无比,必须要用几味草药定期薰洗,称为夫子香。如果我们断掉某一种草药的供给,不需要太多时日,这隐藏多年的小鱼儿,一定会蹦出水面的。”

“这倒是个法子,先前我兄长大权在握,尤为斤斤计较钱财。想说服他断了货源,难如登天。如今天下到了我的手心,我说断,就可断。”

壁风一挥衣袖,“下去办事吧,半月之内,我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夫子香。”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从今天起,就由你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沐浴更衣。”

小黑屋子出来,阳光猛地打在脸上,念离听着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突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并非不欢喜,只是这一句,有太多人对她说过了。

宫里那高墙那人影,那哭脸那笑脸,那绫罗那金银,那富贵那腐朽,一瞬间都从眼前飘过,转身之间,面前只剩这个男人了。

是啊,我总算逃出来了。

我现在,总算也有个家了。

多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话儿,也多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对我说出此话的人。

念离点了点头,那有些羞涩有些欣喜却又克制的样子,着实让安以墨的心狠狠摔了一下。

“来吧,我们同去。”安以墨故作自然地挽起念离的手,“话说,你这蓝袍子选的不错,有眼光。”

念离低头看看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突然间分不清,这又是安以墨的做戏,还是他的情不自禁?

无论怎样,面前的大戏就要声势浩大的开演,各路妖孽,狭路相逢,不知萧索安园,能否压的住这一股瘴气——

安以墨信然阔步地向外走,念离心里一笑。

这厮就等着这么一天呢吧。

“夫君,切莫动气。”

“娘子,我深觉,夫君我比你更沉得住气——”

念离一愣,微微一笑,话没有说出口,都荡漾在心里。

娘子——

这是你第一次称我为娘子吧。

娘子。

心猿意马地被安以墨拉着走向念颜亭,念离眼前只是安以墨那蓝色的背影,银丝抽的暗花时隐时现,在阳光下飞舞,就像他的人一般,时而明媚,时而阴郁。